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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被欺骗的怒吼响彻整个密室,门外的鬼侍也听到了, 话中内容让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小阎罗依然是弯着眼, 但手下毫不含糊,直接用轮回之力将胡言乱语的鬼乾碾成血沫。门外鬼侍们只能听见一声短促的惨叫, 随后就消失了, 安安静静。

  过一会儿, 脚步声传来,小阎罗慢悠悠走出密室,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阎……阎罗大人!”门口的鬼侍们哆哆嗦嗦跪了下来, “您……”

  话没说出口,几位鬼侍就感到一阵灭顶的威压, 他们惊恐地抬头, 想说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大人您……

  哪知小阎罗根本懒得与他们废话,魂线出手,所有人的魂魄瞬间湮灭。淡蓝的魂线探入鬼躯,如操纵着傀儡。“鬼侍”们僵硬地起身, 在魂线操纵下纷纷站回原位。

  解决完一切, 小阎罗毫不留恋地转身,进门,最后分出一道魂线,强势地将整个轮回盘笼罩起来。

  **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的鬼,小阎罗已经不记得。人死可以有很多原因, 鬼活着却只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不想死。

  它本是一只怨鬼, 靠吞噬其他游魂来活命。地府早已没了空位,它自己在人间寻了一处乱坟地,每日蹲在坟前等死人。死人入土,魂魄出窍,它就赶在出窍的那一刻吞下新魂。方圆十里,它是最强的怨鬼,其他怨鬼来抢地盘,见到它也会远远退散。

  有一天,它闻到新鲜的美味。那是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孩,却长了一双漂亮的冰蓝色眼睛。这个婴孩的魂魄十分好闻,比它吞过的所有游魂都要诱惑。可对方是活人,不能生吃。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哭哭啼啼跑进乱坟地,一把抱住婴孩,干涩的唇亲吻他的眼角眉梢,嘴里哭喊着“儿子”。它垂涎她的儿子,于是跟在女子身后,飘出了乱坟地。

  因为眼睛,众人都以为婴孩是妖怪。于是从出生起,被棍子打,被榔头打,被石子打。它就趴在屋顶上,草垛上,人们背上,看他被打。

  某天对方被打得奄奄一息,它好奇,附了上去。人越虚弱越容易被附身,怨魂入体,小小身板抖了抖,随即张开一双迷惘的眼睛。浑身都疼,身上是尘土味,嘴里有血锈味,阳光刺得它睁不开眼。这时女子来了,温柔地将它抱起,哄着它,抚它的背,冰凉的水滴一串串落在它脸上。它被吓到了,一声没吭,僵硬地缩在软软的怀里,第一次体会人的感觉。

  没多久原主人就醒了,它被挤出肉身,抱着自己怏怏的鬼火,看女子继续哄她儿子。

  从那以后,只要女子和儿子受欺负,它就会教训那群人。此方小鬼都归顺于它,它只要亮一亮鬼火,小鬼们就知道怎么欺负人。那些死去的老者,它也全部撕碎了再吞,只要想起女子哭泣的样子,它就会暴怒地将生魂吃的一丁不剩。

  终于有一天小少年意识到它的存在。对方哆嗦在一堆木柴里,外面是到处喊着要打他的大孩子们。小少年小心翼翼地开口:“妖……妖怪你在吗……”

  它在,就趴在他背上。

  “我知道你在……你总是帮我……”小少年哆嗦着,“可是我看不见你,很害怕……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那样我就不怕了……”

  它抬抬眼皮,朝小少年的脖颈吐出一口冷气。

  小少年冷得一激灵,声音却很高兴:“果……果然有!可你……为什么缠在我身上?”

  它又吐了一串鬼火,因为我想吃你。

  小少年听不见它说话:“你肯定不是来吃我的,你……是来保护我的吗?”

  闻言,它将头倒挂在他肩上,实在不懂这个小少年哪来的自信。

  小少年却仿佛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从此锲而不舍。

  “妖怪你在哪?”

  妖怪就吊在他面前。

  “你长什么样子?能和我说说话吗?我……没有朋友。”

  真巧,它也没有。

  “我能不能摸摸你?或者……我想看你的样子。”小少年说话总是怯怯的,生怕别人骂他。

  它想了想,探头吹了下烛火。烛火晃了晃,没熄。

  小少年却反应过来:“是不是天黑我就能看到你了?”说着将蜡烛一口吹灭。

  烛火一灭,整个房间黑黢黢,它飘到小少年面前,全身亮起鬼火。

  “啊!”屋子里突然出现一团不明发光物,小少年吓了一跳,哗啦打翻了木盆。

  它无语地看着混乱场面,感觉自己要吞的这只猎物实在太蠢。

  小少年惊魂未定地起身,终于看见这只妖怪的全貌。居然是一团细长的会发光的东西,并不如传说中青面獠牙那般可怖。他伸出指头悄摸摸戳了戳,凉凉的,软软的,像山里的小幼蛇。

  “你有名字吗?”小少年弱弱地说,“我……我叫阿奴。”

  它摇摇头,它的鬼火也左右晃了晃。

  “居然没有名字……”小少年语气低沉,“听说没有名字的野鬼是不能转生的,你是不是就是这样?”

  可笑,它哼了哼,地府早就不能转生了,有没有名字都一样。

  小少年自是听不懂对方的想法:“我也不会起名字……这样吧,我把名字借给你,我是大阿奴,你就叫小阿奴,这样你以后就有名字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它无趣地一甩鬼火,大阿奴顿时觉得全身一寒,然后一眨眼,那个没有名字的妖怪就不见了。

  不过从此以后,阿奴经常能感知到它。它喜欢趴在人背上,特别是死人背上。村里只要哪里有死物,它一定会出现。它还很凶残,它会将欺负他的人推下悬崖,更会将欺负他娘的人咬成碎片。村里人开始惧怕他和他娘,爹爹甚至要杀他。

  但它很享受。它和阿奴一起砍柴,一起偷看先生教书。阿奴去偷果子,它就给他望风;阿奴被打了,它就召集小鬼来救场。娘亲给阿奴喂饭,它就在一旁张着嘴幻想是娘亲给它喂饭。阿奴睡着时,它会偷偷附身溜进厨房,偷吃盐,偷喝醋,那强烈的咸味和酸味会给它活着的感觉。

  它决定不止要吃阿奴,还要取代他,它要做人。

  那一天很快到来。阿奴深更半夜跑进妖兽林,非要抓一只九头鹰。它不同意,阿奴那个小身板,不被九头鹰抓走就不错了。而且,它也打不过九头鹰,它救不了阿奴。但对方一心要去,它只好召了几个小鬼来帮忙。

  九头鹰是妖兽不是凡兽,普通小鬼一爪下去就是一个,完全碾压。带来的小鬼全都惨死爪下,它一个机灵缠住阿奴,带着他在妖兽林里狂奔。九头鹰追在后面恋恋不舍。这只畜生似乎也发现阿奴的美味,要与它抢食。

  最后关头,它把阿奴远远一扔,身上鬼火暴涨,第一次显露了怨鬼真身。那并不是什么软萌的鬼火团子,而是一张巨大的鬼脸。鬼脸张开血盆大口向九头鹰咬去,正好咬下它的半截身体。同时九头鹰也将鬼脸扇飞好几丈,怨鬼滚了十几圈,最后噗地一下,灭了鬼火。

  鬼火是所有鬼存活的标志,鬼火灭了,这只鬼的余生也差不多到尽头。九头鹰死了,它也快死了,只有阿奴在一旁哆嗦着往它脸上蹭。它想着,蹭什么蹭,两个妖怪同归于尽,这时候凡是个聪明人就该快点把战利品收一收,打道回府。

  阿奴挖出鹰眼,然后开始在它摔落的地方摸索。

  “小阿奴……小阿奴你在哪……”对方鬼火已熄,他根本看不见它。

  它觉得自己十分窝囊,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还折兵,实在无颜再说对方是猎物。于是用自己剩余的一丝鬼火弹在阿奴的脖颈上,让他误以为它在他背上。

  果然,阿奴发现颈间一寒,笑了:“没事就好……尽管趴我背上,我带你回去。”

  说着转身走了。

  它一只鬼在后面孤零零地躺着,看着阿奴的背影,居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

  哪知这时,异变陡升。

  一个黑影突然扑了过来,冰冷的长刀瞬间刺进阿奴的身体。小少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瞳扩大,鲜血流了一地。同时它也浑身一颤,第一次体会到惊悸,自己拼命救下的大阿奴,不到几秒钟,居然就死了。

  偷袭者得手,连忙夺了阿奴手中的鹰眼,然后兴奋地开始在死透的九头鹰身上翻找,希望得到更多的战利品。

  阿奴躺在离它不远的地上,胸口被贯穿,鲜血蔓延,尸体逐渐凉透。

  “大……阿奴……”突然,一个阴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如夜晚徐徐的凉风,它第一次学着像人一样地说话,“大阿……奴……在哪……”

  两个偷袭者缩了缩身子,只觉今夜格外地冷。

  而它仍旧幽幽喊着,如漫漫长夜里盘旋不散的怨魂。

  “我在……”过了一会儿,一道同样幽冷的声音响起。

  它抬眼,正看见阿奴飘在自己面前,两人以魂体形态面对面。阿奴魂魄出窍,已成了一道游魂,他的魂火格外明亮,像夜里的月光。

  “为什么你在这里……”阿奴震惊地看着它。他如今也是鬼,自然明白鬼火熄灭意味着什么,又思及方才发生的事,他终于醒悟,“你刚才居然是骗我走……”

  它躺在地上,一张鬼脸尴尬地露出白牙。

  阿奴飘到他脸上,细细地抚摸:“原来你长这样……终于看见了……”

  它用鼻子蹭阿奴的手,“大……阿奴……要吃……”

  阿奴顿了顿,看着它:“你……要吃我?”

  它上下摆动牙齿,作出吃的动作,表示是的。本来它快死了,已经绝望了,放弃猎物了。可现在猎物也死了,它又有机会了。

  阿奴摸着它的大饼脸,笑了笑:“想吃就吃吧。”

  它惊讶于这次的猎物居然这么乖。

  “反正也是欠你的。”阿奴主动飘到它的嘴巴里,“吃了我可以让你活很久,小阿奴,以后你就是阿奴了……”

  食物到口,它反而有点不舍得,但这么美味的食物主动送嘴,不吃实在矫情。最后它选了最优雅的吃法,用魂体将对方一点点包裹,一点点融合。这种吃法对方没有痛苦,自己也可以品尝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它与阿奴的魂魄终于融在一起。它睁眼,发现自己居然有了人身,它不再是一团无形态的鬼火,而是确确实实有了五官与四肢。它的魂火也格外明亮,甚至比活人的还亮,居然是纯白色的。

  它激动地找到阿奴的身体,附了上去。魂体与肉身格外契合,然而它刚睁眼,汹涌的记忆就猛地涌入识海。

  这不是它的记忆,是阿奴的。开心的,难过的,温柔的以及……它的。从未有过的各种情绪充斥于胸膛,阿奴从生到死,每一天每一时的喜怒哀乐通通在它心里走了一遭。

  妖兽林中鸟雀惊飞,走兽窜逃,一股沉默而强大的威压陡然升起,整片树林颤了颤。强烈的杀气在他周围扩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阿奴对他娘亲的依恋,对不知名鬼魂的好奇以及临死前极大的不甘。

  胸前的伤口快速愈合,整个身体仿佛充斥着力量。来自怨魂的杀戮本质以及阿奴情绪里强烈的不甘让他几欲疯狂。

  良久,紊乱的力量渐渐平息,小小孩童睁开了眼。冰蓝色的眼瞳里一片杀意。

  无论如何,他要先杀了那些人。所有的,欺负过他的,一个不剩。

  于是,清河村一夜血流成河。

  他杀了所有人,除了阿奴的娘。甚至,随着阿奴记忆的不断深入,他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阿奴的娘还是自己的娘。他将爹爹的尸体扔出家门,打算只与娘过二人日子。

  这是他与阿奴曾共同期望过的。他们都幻想过,如果有一天其他人都消失,只有娘和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结果,娘不认他。

  女子缩在角落里大喊妖怪,昔日的温柔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恐惧与厌恶。

  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做到最好。他得了阳寿得了肉身甚至将阻拦者全部抹除,为什么娘却变了?难道他获得的不应该是娘亲温柔的怀抱么?

  于是第二天,他将清河村所有人复活。

  娘亲可能不习惯见死人,那么他让那些死人复活不就好了?

  可惜事与愿违。接下来的日子,娘亲像疯了一样只会把锅碗瓢盆扔在他身上,再凄厉地骂他妖怪,骂他杀了她全家。门外是成群的尸儡,门内是永无止境的辱骂瑟缩。

  他开始想念阿奴,想念与阿奴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日子居然是他几百年来最开心的时光。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吞了阿奴。可转而他又释然,不吞了对方他自己就得死。

  后来娘亲将他卖给了魔修,那一刻他真的有点绝望。特别是在看见娘亲尸体的时候,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对他好的阿奴死了,对阿奴好的娘亲也死了,世上再也没人对他好了。

  原来做人重要的是“人”,他把人都弄丢了,就算有再多的阳寿也还是个孤寂百年的怨鬼。

  想到这,他稀里哗啦把自己哭成个孩子。

  “这是你娘?”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有人蹲到了他旁边。

  他怔怔转头,看见一个红衣少爷正在为娘亲合眼。

  “别哭别哭,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那人挤眉弄眼作出滑稽的样子,仿佛在哄一个三岁小孩。

  虽然他已活了几百年,也一向对这种哄小孩的手段嗤之以鼻,但那一刻,止不住的眼泪在对方面前,突然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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