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无声。
沈独的身形宛若鬼魅,片刻间已经绕到了千佛殿后堂,这一时间,那飘荡着的白旃檀香息,就浅淡了不少。
而眼前之所见,亦让他有片刻的迷茫。
佛堂的后面……
竟然像是,僧侣日常起居之处?
靠西面的角落里,置着一架罗汉床。
两面高高立着的墙壁上则排满了经卷,一眼看上去极为陈旧,但偏偏纤尘不染,显然有人常来打扫。
另一角搁了低矮的桌案,下方放着一只简单的蒲团。
桌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笔墨纸砚都整整齐齐地排着。
沈独走过去,轻轻勾起那笔架上悬着的湖笔,便发现毛笔的尖端还有些湿润,应该是今天才用过。
这桌案上,原本应该有不少的经文。
只不过……
他眉梢微微一动,目光一转,却是看见了墙壁上空出来的几个格:别的地方都塞着满满的经文,但这里一本也没有。
回想起刚才那僧人走出去时候怀抱着的经文,他便隐约明白,这里不见了的经卷,应该都是被僧人抱走了。
脑海里进行着自己合理的推测,沈独又慢慢放开了手指。
那垂挂着的湖笔晃了回去,还在半空里微微荡着。
他正想转身去翻翻这墙上无数的经卷,可还没待有所动作,夜色里,千佛殿的远处,便有一片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模糊的声音,随着人的靠近,慢慢真切。
一听就知道是有人要来了。
沈独顿时不是很爽,只是到底忌惮被人发现,所以四下里扫看一眼,竟然提气纵身,一跃而上,落在了殿中最大的释迦牟尼像肩上!
千佛殿内外,只以一面墙隔开。
可这墙相比起整座殿堂来说还不够高,在这一尊大佛的头顶位置,完全能将内殿和外殿的情况收入眼底。
巨大而庄严的佛头,完美地遮挡了他的身影,将他隐入黑暗中。
很快,人就从外面进来了。
一大一小,两名僧人。
大的那个看上去满脸横肉,眉毛还有些发白,看得出年纪已经不小了。他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佛珠,随着他脚步而晃动,发出撞击声响。
小的那个才十三四岁,双目灵动,看着很机敏。
进了殿后,大和尚二话不说,直奔后殿。
小的那个则没忍住,四处张望起来。
他也穿着一身月白的僧袍,看面目还有些小俊秀,此刻脸上挂满了好奇,一面走还一面问:“善明师叔,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比这还严重呢。”
那大和尚约莫就是小沙弥说的“善明师叔”了,他面相看着凶恶,说话也瓮声瓮气,活像是土匪,可神情却是沉稳而凝重。
“这些人都敢埋伏到禅院附近了,可算是无法无天。”
小沙弥有些不解,拧着眉思考了片刻,续问道:“这是不是就是善哉师叔说的‘冰山一角’?我们禅院素来与外无争,如今为着这个不知踪迹的沈道主,都有遭受波及之嫌,那外面腥风血雨,恐怕更甚。”
“不错,正是此理。”
大和尚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有点忧心忡忡的味道,脚下却没停,已经绕过了佛像走到了后殿。
“除了当年武圣娄施主的事情,江湖上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
小沙弥也听说过娄东望的故事,打量这千佛殿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同时也想起了最近在天机禅院中压都压不下去的那些流言。
“听说正道的人,以那一位蓬山第一仙顾昭为首,就守在山门附近,这是真的吗?”
“怕是不假。”
善明走到了书墙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向自己背后那高大的佛像看上一眼,自然也没发现躲藏在上面的沈独,只是摇头。
“他们都怀疑妖魔道的沈道主逃到了禅院,如当年的娄施主一般,被禅院救了下来。这一阵子,江湖上的流言都传开了。明着虽只是来询问,可暗地里都在逼迫咱们交人。”
“只是这倒还不算什么。”
“正道侠士本就与妖魔道水火不容,来埋伏无可厚非;可怕的是,妖魔道中也派出了不少人,徘徊在附近。”
小沙弥也跟着去拿经卷。
书墙上最下面的一排,也就是已经被人抱走过一部分经卷的那排,都被他们清理了出来。
他听着善明这话,有些惊讶:“正道的人要杀他,妖魔道的人肯定是要来救他。这样说,他们很有可能在咱们山门附近打起来?”
“打起来?”
倒也不是没可能。
但最关键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善明伸手抱下来一大摞的经卷,都堆在了低矮的书案上,然后略作整理,便直接抱了起来:“他们要只是打起来,那也不算什么。可听前阵子你那几个下山游历归来的师兄们说,沈大魔头一失踪,妖魔道中立刻内斗,分作几派,相互指责对方篡权夺位……”
“啊……”
竟然是这样。
小沙弥也抱了一摞经卷,显然没想过会听到这个答案,发出了惊讶的一声。他也不是什么蠢笨之辈,只一瞬间就想到为什么善明师叔会说“可怕”了。
“师叔的意思是……”
“走吧,还是赶紧帮你善哉师叔把经卷都搬过去吧。”
大和尚善明却是没接话,应是不准备对此事再发表什么看法了,只抱着那些经卷又朝着千佛殿外面走,也招呼小沙弥一起走。
小沙弥有些迷惑。
想起外面那些人和事来,他觉得有几分可怕。那一位沈道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落到这下场本是活该,可细想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对了,师叔,这个人真的逃进了不空山,被我们禅院救了吗?”
“那怎么可能?怕是那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嘞!”
大和尚嘲讽地笑了一声,大步离开。
小沙弥愣愣地,再一次没听明白师叔这话的意思,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抱着经卷跟上。
夜已经深沉了下来。
两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不多时又出现在远处道旁的灯火里,一大一小,看着竟觉格外和谐。
千佛殿中,一片寂静。
沈独的手掌轻轻搭在佛头后方圆盘似的佛光上,掌心一片的冰冷。眉眼都安静地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覆盖着下眼睑,将他瞳孔遮成一片晦涩的幽暗。
久久没有动作。
他站在这阴暗中,慌忽已化作了这佛像的一部分。
“啪。”
直到佛像前那香案上点着的油灯,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分明轻微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为他所听见,犹如一道惊雷。
那眼睫一颤,眉眼轻轻抬起。
沈独还是慢慢从佛头背后走了出来。那昏黄的灯火恰好能照见他半边面容与身影,隐约有种温暖的明光,可另一半始终藏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道主……”
妖魔道上,十年道主。
他是万人之上的沈独……
就连这禅院中的僧人,提起他也不至于直呼“大魔头”三字,可算得上是风光无限了。
今日,是这十好几日来,他头一回如此真切地听闻外面的消息。
凭借他的心思,几乎瞬间就能根据这只言片语,构想出外面的情况——
与他初时所料,相差不远。
那一场鸿门宴上,他于绝境之中逃跑,奔向不空山天机禅院,而后机缘巧合,为那僧人所救。
想也知道,正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认定了他逃跑的方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他必定进了禅院,或者说至少在不空山的范围内。
所以,他们奔袭前来。
一方面,是要跟天机禅院交涉,探听他们的口风,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救了自己这个大魔头;另一方面,则是在各处要道布下埋伏,以防他真在山中,伺机逃窜。
只是他没想到,顾昭也会来。
“嗤……”
一丝了然的蔑笑,出现在了沈独唇边。
他实在是太了解顾昭了,几乎是在从那法号善明的僧人口中听见这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对外界所有江湖人士而言,这一次绝对是接近天机禅院的大好机会。
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昭先前说有了娄东望后人的消息,如今又亲赴天机禅院,除非他是个傻子,不然怎么着也能看出他实是为那三卷佛藏而来。
“蓬山第一仙?”
屁!
这人也就那一身皮相与气质沾得上一个“仙”字,内里的品性与暗地的做派,只怕比他沈独还要脏上几分、不择手段几分。
至于妖魔道中的情况,就更是半点出乎意料的东西都没有了。
他还在的时候,道中便是派系林立,相互倾轧。一旦有什么争端,动起手来,从来都是不要命的。
只是这十年来,渐渐慑服于他,不敢动罢了。
可一旦没了他……
沈独冷冷地笑了一声,几乎已经能预见此刻的间天崖上,只怕已经一片尸山血海,早杀得红了眼。
谁还会记得还有个道主?
诚如那善明所言,妖魔道上这些人,才是巴不得让他去死,要趁他病,要他命!
就是不知道——
裴无寂在这一场浩荡的绞杀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管他有没有背叛自己,间天崖上一片乱局,只怕也够他收拾,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料理妥当的。
所以,妖魔道主,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换了人。
只要他能顺利度过十天后的反噬,在六合神诀的修炼上,也必将更进一步。届时就算伤势不能完全恢复,实力也有往常的八分。
自保不会有问题。
剩下的,便是如何在这一盘死局之中,寻找到一条生路了。
白旃檀的香息,幽幽地冒上来。
沈独就这般默立了一会儿,才直接轻巧地一跃,又回到了后殿。
墙上的经卷已经被搬走了一部分,一眼看上去有些空落落。还留在墙上的经卷,一看名字都是佛门的典籍,似乎并没有那三卷佛藏。
他一言不发地翻找了起来。
整面上上所有新的旧的经卷都翻看过了,没有一本上记载了半个字的武学。
“奇怪,没有?”
将右侧最边角上的一卷经文翻出来看了,打头一句“如是我闻”,就让沈独知道,又是一卷佛经。
他眉头顿时皱得死紧:“这群秃驴……”
从那个叫不言的哑巴和尚开始,到后来进来的这师叔侄两人,都是来将这里的经书搬走的。
难道……
“近来不空山附近肯定三教九流汇聚,是怕人来强抢,所以转移走了吗?”
不然,这些秃驴干什么闲着没事儿把经书搬走?
而且他今日潜入,只觉这传说中的千佛殿是个和尚都能进来,半点守卫没有也就罢了,连那一位被人“惊为天人”的慧僧善哉也不在。
这可就出了奇了。
这般的无所谓,这般的自信……
沈独只能想出两种可能:
其一,为天下觊觎已久的三卷佛藏,早已经不在殿中,所以根本不需要再严防死守;其二,佛藏还在殿中,可天机禅院或者说慧僧善哉,十分有信心,相信即便有人来了也无法将其带走。
“再找找看。”
现在所知不多,还不好下定论。
沈独将自己拉出来的这一卷佛经又放回了原位,接着就迅速在这后殿中翻找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玄奥之处。
可没想到,从东到西,顺着墙和地面都搜了一遍,竟然什么端倪都没发现。
就连那罗汉床他都看了。
既没有什么暗格,也不存在什么机关,且看不出半点阵法存在的痕迹。
“真没有?”
心底里那种说不出的烦躁瞬间就涌了上来,走了一趟居然一无所获,实在是让奔着三卷佛藏来的他滋生出几许失望的戾气。
若不是因为这是在天机禅院,是在千佛殿中,这会儿按着他的脾气,早一掌下来,将这小小后殿里一应琐碎全劈个干净!
眼不见,心不烦!
“砰”地一声响,已经不耐烦再搜下去的他,直接一脚踹在了罗汉床边那简单的藤箱上,撞得它一下子歪了出去。
简单的黄铜锁头,“啪嗒”掉在了地上。
沈独顿时一怔:这箱子,竟然没锁?
只是简单藤编的箱子,踹一脚就知道里面放的都是比较轻的东西,应该是收纳着一些衣物琐碎。
好奇之下,他凑过去一看。
果然如此。
藤箱里放的,是几件僧袍。
按说没有什么大不了,沈独也不是没见过,更不觉得一两件僧袍有什么好看。可在看清楚藤箱中最上层叠好的那一件僧袍时,他却一下愣住了。
雪白。
不是经常看见的灰色、黄色,甚而是月白色……
而是雪白。
那衣料给人一种厚重与飘逸并存的感觉,却偏偏不着一色,叠得整整齐齐,静静躺在这箱箧中,竟一下让他想起满世界的白雪。
他对佛门所知有限。
但这些日以来,因为百无聊赖,常常翻看那秃驴的经卷,所以也知道,佛门的僧衣,决不能用青、赤、黄、白、黑五大正色。
可这僧袍……
宽大的袖袍搭在边缘,翻起来一截。
犹如一段月光。
沈独完全可以想见,这雪白的僧衣,若穿在传说中那一位慧僧的身上,该与“惊为天人”这四个字契合到何种地步?
大约是因为被他踹了一脚,那一串本应该压在叠好的僧衣正中的佛珠,已经滑到了箱箧的边缘,正正好压着那片袖袍。
应该是一串持珠。
十八颗,以色泽深沉的沉香木制成,圆润浑然,散发出隐隐的香息,三通母珠上接着佛塔珠,下头缀着两根佛头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想将其捡出来看看。
可谁能想到?
就在伸出手才拿到佛珠的瞬间,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心底滋生的戾气的影响,奇经八脉之中的冲脉,突然一阵剧烈的刺痛!
“啪!”
手掌连着五指,顿时痉挛无力,沈独连那佛珠都没能拿稳,在突如其来的眩晕中,竟眼睁睁看着它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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