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柳州城。
吕仙朝正坐在一个酒楼的二层楼里吃东西, 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往窗外某个方向看了眼,那是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子,正对着大街, 空无一人。吕仙朝近日近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可仔细去查, 却又什么也没有。吕仙朝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店家亲自上楼来给隔壁桌的几个修士布菜,吕仙朝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听着隔壁那桌人谈论许多天前拯救西洲城的三个少年剑修的事迹, 神色忽然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 又有些状似不在意的得意与受用。
这些日子他没少听见这些传闻,他也没想到孟长青与陶泽这么够意思,当日那景象谁但凡长眼的都看得出来, 是他们三人联手用邪术杀了那邪物。可孟长青与陶泽却说, 那煞气是邪物身上的,当时他们三人利用引那邪物陷入混乱,借力打力, 再用白露剑将其一击杀死,而他则是被煞气冲入寒江, 至今生死不明。如此一来, 他被撇得干干净净, 反正宗旨就一句话, 就不管什么事儿全都往那邪物菩萨头上推就完了。
如今道门处处都是他的少年传说,只要他不再出现,谁也不知道他曾经修炼过邪术,他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吕仙朝想起孟长青那张永远拧巴的脸,觉得孟长青替他一个邪修遮掩,一定让他饱受良心的煎熬,毕竟人家自诩道门真仙首徒、正派人士、道门秩序维护者,天下邪物和妖魔的公敌,百姓的守护神……
吕仙朝觉得孟长青这人挺搞笑的。他起身结账,在柳州城里没头没脑地晃了一天。到了傍晚,他路过一家开在偏僻巷子里的客栈,索性就进去住一晚。
客栈半掩着门,门口挑挂着盏昏暗的灯,吕仙朝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了异样,他推门的手还放在门板上,一丝丝的凉意往手腕上走。吕仙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轻轻一挑,下一刻他一把将门推开了。
“有人吗?住店。”
客栈中什么人也没有,桌椅板凳叠得高高的,他的声音孤零零地在其中回荡。吕仙朝站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那客栈门口的灯笼,原本红色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幽暗的绿色,看上去像是两团鬼火。他站在原地一会儿,没回头,进屋上楼,在步上楼梯的时候,他忽然不屑地轻笑了下,“找死。”
有无数的蛇从客栈的各处缝隙里爬出来,打着结缠绕在房梁上,竹子上,窗棂上,密密麻麻,天花板上都是紧紧缠绕着的蛇,碧绿的、莹白的、漆黑的、红白相间的。
吕仙朝继续往楼梯上走,长白仙剑随意地落在了他手中。
当晚,有三个人同时从睡梦中惊醒。
吴地画屏乡,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猛地睁开了眼,她浑身都是冷汗,大口地喘着气。
药室山,陶泽趴在药典上猛地惊醒过来,案头点着的灯烛几乎让他分不清刚刚是梦境还是现实。
放鹿天,孟长青瞬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未点灯的屋子里什么光也没有。
他们做了同一个梦。吕仙朝死了,死状极为凄惨,无数的蛇盘旋在他的周身,鲜血流了一地,吕仙朝痛苦地嚎叫着,挣扎着用尽全力朝他们爬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字,“救我。”那一幕太真实了,好像吕仙朝真的哭嚎着惨死在了他们眼前一样,从梦中惊醒后,三人全都是惊魂不定。
次日,孟长青还是有些恍惚,想着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和普通人不一样,道门修士很少做梦,除非是心境发生了变化,投射到梦境中。然而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梦见吕仙朝惨死在他面前?按理说,他与吕仙朝萍水相逢,因为一次意外而生死与共,然而吕仙朝是邪修,他是道门中人,西洲城一别,此后应该再无交集,为何忽然做这种梦?他有些想不明白,却能察觉到一股不祥的征兆,正思索着,门被敲响了。
他下意识以为是李道玄,立刻起身去开门,打开一看却发现是陶泽。
陶泽一见着他就对他道:“我昨晚梦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孟长青的心中咯噔一声,然后道:“我昨晚也梦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陶泽一愣,话还没说出口又换了道:“你梦见了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道:“吕仙朝?”
中午时刻,陶泽早已经离开放鹿天,孟长青在房间里坐了很久,然后他起身去放鹿天的大殿中找李道玄。走进大殿,只看见案上散着轻烟的香炉。他发现李道玄不在。这时候他才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他好像很久没在这座山中见到李道玄了。
在孟长青的印象中,李道玄喜静,极少离开放鹿天,即便是偶尔去紫来大殿与南乡子喝茶,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他于是到处找了找。孟长青在找李道玄的过程中,第一次发现这放鹿天是真的静,静得有些瘆人了。大雪天,走在山中,没有一点风,也听不见一点动静,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正在他找了一圈始终不见人的时候,忽然他像是终于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去。
李道玄站在山道上望着他,不知是站了多久了,道袍上落着细雪。
进了屋。
孟长青站在原地思索良久,低身跪下,对着李道玄道:“师父,我想下山。”
李道玄忽然就没说话,这是连日来孟长青第一次见到他,这是孟长青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孟长青迟迟没听见动静,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
屋外的雪还在下,宫室中案上的香炉已经快熄了,只余下一两道很淡的青烟,李道玄坐在窗边,半开的窗将澄澈的天光放了进来,他坐在一半的光中,看不清楚神情,终于,他开口道:“玄武规矩,弟子无故不得下山。”
孟长青想要去找吕仙朝,那个梦真是不祥啊,要知道一点,吕仙朝可是个邪修。他刚刚与陶泽讨论此事,两人都觉得此事诡异,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无论是什么,一旦沾上邪修,闹出来就不可能是小事。可这事不能直接对着李道玄说,他不知如何解释,道:“师父,我在山下有个朋友,他可能出了事情,我想去看看他。”他也知道这不合规矩,声音有些犹豫。
“是哪一位朋友?”
孟长青明显沉默了片刻,含糊道:“是我在山下游历时认识的一位长白道友。”
“长白的事情,自有长白宗处置。”
孟长青没有想到李道玄会如此说,有些答不上来,确实是如此,长白宗的事情自有长白宗处置,玄武从不过问别的宗派事宜。可此事真的有些微妙,孟长青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那一天本不该直接放吕仙朝走的,谁也不知道一个邪修会变成什么样子亦或是引起什么样的风波,可这话他依旧不能说,一说出来,吕仙朝必死无疑。
孟长青道:“师父,我仍是想去看一看他,我担心他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长白宗……长白宗可能不会管他的事情。”
“为何?”
“他离开长白宗了。”
“他为何离开长白宗?”
孟长青说不出话来了,李道玄每一句话的语气都如常,可偏偏正是因为如此,他愈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他在李道玄的注视下好久没说话,终于他道:“师父,我想要下山去见见他,我一寻到他就即刻回来,求师父成全。”
李道玄望了孟长青许久,也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他问道:“你想下山吗?”
孟长青原以为李道玄在问,他是否想下山,正欲直接点头。可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了,李道玄问得是,“你想下山吗?”离开这座山,出师,去走自己的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从此在外,只说自己师出玄武,再不提其他。孟长青猛的顿住了,抬头看着李道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很是错愕。
李道玄看见孟长青那一瞬间下意识露出的表情,终于他缓缓垂眸看了一眼案上的香炉,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教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傍晚的天色昏沉一片,有风徐徐地从林中吹过,一切都静极了。
或许连孟长青自己都说不清李道玄问这一句话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曾经觉得修道就是如玄武道书上写的那样,一指断江,步登三清,后来又觉得修士应该清济天下,忘怀所以,可当李道玄真的问他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却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道玄终于低声道:“你走吧。”
孟长青跪在李道玄的面前,真的僵住了,没听懂李道玄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到李道玄起身离开这间屋子,他还跪在原地。屋子里只剩下了水沉香的气息,笼着他周身,他迟迟都没有回过神来。
孟长青离开玄武的那一日,他在山上找李道玄,找了很久,没有找见。他走在山道上,剑阁的弟子追上来,送上了一枚漆黑的剑匣。
孟长青打开了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和白露极为相似的玄武仙剑,剑鞘上刻着“大雪”二字,剑柄处系着一枚雪色的穗子。玄武二十四剑之一。孟长青看到那剑第一眼就愣住了,他忽然回头看向放鹿天的方向,天地间到处都是纷飞大雪,一切都隐在雪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送剑匣的少年修士是剑阁的弟子,十二三岁,他对着孟长青拱袖一行礼,“师兄,真人命我转告孟师兄,照顾好自己。”
孟长青看着那小弟子,问道:“这剑是?”
剑阁小弟子道:“剑是昨日夜里真人来剑阁取的,如今大雪剑已经归孟师兄所有。”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孟长青,露出一个很温暖的笑容,“恭喜孟师兄。”
历代玄武二十四剑,无一不是声震天下的道宗人物。在剑阁小弟子的眼中,或许说,在所有镇守剑阁的玄武修士眼中,扶象真人对这位首徒寄予厚望,这位年轻的修士将来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孟长青闻声却是怔住了,他又看向放鹿天的方向,这一次,风过山林,他下意识地用力地抓着那剑匣,久久没能发出声音。
洞明大殿。
南乡子这两日有些闲,他一向都闲,但这两日他尤其的闲。在他的记忆中,玄武似乎好几百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连山道都被雪封了。乾阳峰派了弟子来清理下山的道路,而他不知这两日不知又如何得罪了谢仲春,谢仲春借着清雪的由头,在紫来大殿外一连折腾了好几日,他喝个茶都不清静。
南乡子也颇为无奈,转念忽然想到了有两日没见的李道玄,便想着去放鹿天喝茶,没成想去了一趟,发现李道玄竟是不在。在空荡的宫室里站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去了个地方。
洞明大殿,李道玄果然坐在殿中,不知是在想什么。洞明大殿之上,黄祖的剑静静地悬在那里,大殿中隐约能听见回旋的剑鸣声。
南乡子一推门就看见了殿中的李道玄,走了过去。他忽然就想起李道玄刚上山那会儿的岁月,那时候的李道玄年纪还很小,常常一个人待在这洞明大殿,每次遇到了事,便一个人来这殿中坐着,要么看书要么静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
他想了想,这两日李道玄确实是和平时不太一样,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抬头看了眼殿前的那把剑,忽然想起今早剑阁弟子过来传的话,说是李道玄将大雪剑赠给了孟长青。
按规矩,在玄武,弟子下山前都会从剑阁带走一把剑。南乡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道:“还记得少年时第一次下山,拖了两个胆大的师弟一起走的,一下山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的有数不完的乐子、看不尽的造化,再回到山上,才发觉这在玄武日日地看书习剑真是无趣极了。那时候除了想往外跑,便没有别的心思了。”
李道玄没说话。
南乡子继续道:“少年人有志向,想往外走,是件好事。他如今还不明白,等他走的远了,看得多了,到时自然就懂了。”南乡子说着话,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他像是想到了一段很久远的故事,眼神有些悠远,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低声道:“到时他会记起你,记起你说过的话,记起玄武,记起这山上的一切。”
李道玄一直没说话,闻声神色也没什么波澜。天地之大,有山之高,海之阔,渊之深,一一见过,才知道除却玄武八百里山脉,世上原还有这千般造化。他也是那一瞬间才看着孟长青明白过来,鱼入沧海,鹏飞万里,也是,要看遍这天地,要做到心如止水,短短数月怎么够?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做到。
南乡子平日里闲来无事时常找李道玄喝茶聊天,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他说着,李道玄听着,他看了李道玄两眼,换了话题道:“说件有意思的事吧。一个小道童同我说道的。记得李岳阳吧?谢仲春最器重的那名女弟子。前两日你那徒弟上紫来峰,正好撞上了来紫来峰的李岳阳。李岳阳拦下你那徒弟说了一番话,正好被小道童听见。”
南乡子见李道玄没反应,就没卖什么关子,道:“要说也怪,李岳阳那副冷性子,平日里只管修道别的一贯不管,听谢仲春说,她这两日竟然也开始翻些山下的风花雪月的话本子了,像是在学什么,她似乎早知道你那徒弟与吴闻过的事,那一日竟是破天荒地拦下孟长青问了一句,问他是何时喜欢上长白那弟子的。”
南乡子想到这不可思议的画面,低声道:“你那徒弟被李岳阳这副古怪的样子吓得不轻,结结巴巴说了一堆,吴闻过待人很好,性子良善,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说了一大堆吧,忽然没了声音,然后你弟子认真说了一句,印象最深的是西洲城那一夜大雨,他在城北听见隔壁巷子的弦声,终生难忘。李岳阳听了,问他,便是如此?你那弟子点了点头。没两日,谢仲春与我说,乾阳峰的师弟们这两日时常听见夜半后山传来古怪声响,他们说是什么邪物出来了。”南乡子想到了谢仲春当时形容那声音时微微扭曲着脸的表情,没忍住笑了笑。然后他看向李道玄,下一刻,他没了声音。
李道玄似乎是愣住了,洞明大殿中有剑气一旋而过,快的连南乡子都没有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南乡子从未看见过李道玄有这样的神色。
洞明大殿外,空无一人的僻静山道上落满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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