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神弄鬼呢?”孟长青漫不经心地在心底念了一句。
他走上前去,随手把那井盖揭开了,井中一轮圆月,空无一物,他抬头,看向那颗据说活了千年的桃树。
想了一会儿,他忽然捏诀,两指点去。
破!
小天地晃了一晃。
这招叫开相,一指开天地,正统的玄武破魔道术,据说是黄祖与道童下棋时悟出来的,黄祖和道童在山门前下棋,黄头道童耍赖,忽然拾起卒子连跃十步过河杀相,黄祖输了,赞叹道:小卒杀相,破军无敌。
孟长青当年上课的时候,一群师兄弟听到这儿简直要笑疯了,孟长青问那老师,“道门先圣从前就这样悟道啊?”
老师道:“小卒杀相,勇字当头,当然无敌。”
有弟子嘴角抽了下,“哪里勇了?”
老师挥着拂尘赶苍蝇,淡定道:“这么说吧,让你和黄祖下棋,你敢耍赖吗?”
孟长青:“……”
如今孟长青跟在李道玄身边,不敢用邪术,道术又忘得七七八八,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招,两指点去,当年光阴从脑子闪了一瞬,心情有些复杂。
两指点在虚空之中。
忽然间,流云刹那散开。桃树上那些零碎玩意儿全都往下掉,孟长青看见了一枚青色纸笺,打着旋儿往下落,他没做多想,伸手接了,想看看对方到底耍什么花样。
翻到背面看了眼,八个字猝不及防地映入他眼中。
“别来无恙。”
四个字,字体端正方正,心上一点掉入钩中。
孟长青的手忽然猛地一抖,那枚纸笺从他手中抖出去,他的瞳孔骤缩,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连身旁的李道玄去没来得及顾及,脱口道:“不可能!”
李道玄立刻扭头看他。
孟长青脸色怪异,几乎是下意识念了两句,“不可能!不可能!”他抬头看向那颗桃树,似乎一下子慌了阵脚,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晃荡,眼中金色雾气绽出来,灵力瞬间席卷整座小天地。井中那轮圆月晃了一晃,水底有一张的面目转瞬消逝,孟长青四下查看,脑海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孟长青忽然捂住了额头,下一刻,他顿住了,缓缓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有个穿着长白道袍的年轻道人朝着他走过来,那人身量高挑,面容清俊,着素白道袍,袖口用紫线勾着一团星宿,挑起一半头发被紫绶带束着,背着把降魔剑,迎面走来有如和煦春风,忽然,孟长青看见那人朝自己笑了下。
孟长青还怔在原地,忽然身旁有一人冲了出去,他侧目看去,竟然是少年时的自己。
“师兄!”少年孟长青一身玄武道袍,背着李道玄的白露剑,朝那人喊了一声,竟是一把扑上去把人抱住了,那人被撞得后退两步,似乎有些没想到,但仍轻轻地抬手拍了下他的背。
“抱歉,师兄。”少年孟长青磕磕绊绊地道歉。
“没事。”年轻的道人低下头,抬手把孟长青轻轻推开一点,忽然笑了下,“长高了。”
少年孟长青看着那两只轻轻推着自己脑门的手指,忽然又凑了上去,年轻道人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少年孟长青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背上的白露剑都在抖,样子很散漫,喊了声,“闻过师兄。”
少年孟长青对那道人说着什么,一步步往前走,那道人似乎被他吓着了,下意识一步步往后退,却又碍着长白大弟子的身份,没有失态,终于,那道人抬手,似乎要将凑上来的孟长青挡回去,又不知道为何没有动手。
少年孟长青还在说话,那年轻道人被他逼得步步倒退,忽然对着他身后的方向,正色道:“扶象真人。”
少年孟长青抬手搭上他的肩,那道人无路可退,被他一把压在了墙上,少年孟长青露出个非常欠抽的笑,低声道:“我师父在后山,你喊谁呢?”
那年轻道人缓缓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扒下来,对着来人道:“真人。”
少年笑道:“没意思了啊。”他随意地回头看了眼,猛地腿一软没站稳,那年轻道人手快,一把扶住了猝然摔下去的他。少年孟长青被那年轻道人扶着,喉结动了下,半晌像是恢复了力气,忽然一个起身,叠袖行礼,毕恭毕敬两个字,“师父!”
落地有声。
眼前的景象散开,孟长青望着那低下头去的少年孟长青,还有那忍着笑整理自己领口的年轻道人,画面越来越模糊,他背上的大雪剑忽然雷鸣不止,有杀意一闪而过,湮灭在骤然涣散开的金色雾气中。
小天地又是一晃。
幻像终于消失,心境却依旧动荡,孟长青白着脸半晌,他忽然摇了下头,强迫自己把脑海中所有画面挥开,猛地再次抬眼看去。
果然又看见了那棵巨大的桃树,论幻境,孟长青绝对是个中高手,连吕仙朝都得靠边站,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树在查看他的记忆。
也不知道是什么邪物,连他都中了招,孟长青已经很多年没中过招了,最近可能是比较倒霉,到处栽跟头。
孟长青抬手一指点去,下一刻,身后忽然有浩然剑气汹涌而出,雄浑磅礴,如倒挂海水。
杀气席卷而来。
剑气猛地冲散了整方小天地,不过一瞬,满院都挂满了两指厚的重霜,那千年桃树一下子垮下去,如老人迟暮,根脚寸寸裂开。
孟长青有些懵,他还没动手呢!忽然意识到什么的他猛地回头看去。
李道玄站在原地阴沉着脸,从他脚下起,纵横剑气滚了出来,地脉全都翻上来,根根断开。
孟长青吓着了,他从来没见过李道玄这么阴沉的脸色,“师、师父?”
李道玄抬手结印。城门口那块已经碎开的镇魔碑震了下,金色阵法从他脚底下现出来。
此时,若是有道人从宣阳最高的那栋楼往下看,可以看见百年罕见的一幕,珠宝蓝天幕下的宣阳城,鳞次栉比的街道小巷,忽然从地下凭空而起一轮巨大的阵法,偌大个宣阳被完完整整的拢在其中,状似莲花的宣阳城,似乎被一只手攥住了,从城隍庙起,霜冻裹挟着杀气绽开。
宣阳城另一头,对着一面水境查看记忆的说书人已经彻底惊呆了,他一旁的道人也盯着那境中骤然散开的景象有些怔。
说书人连怕都忘记了,忙震惊地小声道:“我、我刚看见李道玄……我刚是不是看错了?李道玄他对他徒弟……”
也就孟长青自己在那儿愤愤不平,刚刚谁还看孟长青的记忆啊!两人盯着李道玄的记忆愣是没敢转一下眼,那桃树是真武大帝亲手所栽,原本长在千里之外的松山,四百年前被几个宣阳修士挪到了宣阳改风水,这种东西要伤李道玄倒是不可能,但是耐不住有人忽发奇想,这树算是道门的圣物,加上两百年前因为谢长留而开的另一条地脉古井龙王息,两物摆在一起,运之刁钻阵法,可以偷窥仙人记忆。
都是正道东西,李道玄下手必然留情,就这么一刹那的空隙,两人看见了李道玄的一段记忆。
那真的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记忆,非常的,有意思。
那附在孟长青身上的年轻道士也是一脸震撼,忽然拿纸扇轻轻拍了下额头,“有意思!”
说完他迅速抬头看去,宣阳已经全在那金色阵法中,霜冻已经将整栋院子封了起来,道士哗一下收了纸扇,对着那说书人道:“走!”
这可不明显吗?怒了。
不跑留着等死啊!
说书人忙跟上那道士,道士一推门,看着满院的霜,微微倒吸口凉气,死到临头还拍了下扇子,对着那说书人道:“这怎么办?走不了了。”
刚刚开了心窍没多少年的说书人都惊呆了,你问我我问谁去?
另一头,孟长青真的有些吓到了,倘若要他用一个次来形容李道玄,那约莫就是与世无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善若水,虽然孟长青打骨子里怕他,但不得不说摸着良心说一句,其实李道玄是个性子相当平和的人,极少动怒,这么些年,他没见李道玄发过火。
简而言之,李道玄其实算个好脾气的人。
孟长青第一次看见李道玄怒成这样。
李道玄依旧面无表情,但是孟长青确定,李道玄绝对动怒了,他只是在李道玄身边站着,灵力收的一丝不剩,却仍是几乎被这股威压震得喘不过气来,若是换个人,估计已经吐血了。
宣阳城中的修士几乎同时惊醒,所有人都看见了地上的道门阵法,却没有一个修士有所动作,刹那间,满城所有的修士都收敛了灵力,收的干干净净,谁都不想贸然招事儿。
这种伏魔阵,少说几百年没现世了,年轻一辈的修士,根本没人认识。
但这绝对是纯正道宗气脉,但凡修过道的,都不敢有任何的怀疑。
孟长青一个字都不敢问,跟着李道玄往外走,刚一出去,李道玄忽然望向西南方向,背后长剑出鞘,无人招引,划了一道极亮的弧度,裹着风霜斩了出去,一瞬间幻化出无数把霜雪长剑,伏魔阵大亮。
宣阳城一夜入冬,檐上的水往下滴,滴到一半已经变成了霜,砸在冰冻的青花碗中,锥子似的。
孟长青看得喉结一直忍不住上下滚动,想想刚才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很容易就猜到了李道玄动怒的原因,“师、师父。”
李道玄闻声一顿,回头看他。
孟长青被他这一眼震得差点腿一软跪地上,他低声道:“师、师父,师父……”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在李道玄的注视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李道玄身上的气息太陌生,太过……他膝盖莫名发软。
李道玄看出他的异样,收敛了气息,“回客栈等我。”
孟长青忽然喊他,“师父!”
李道玄的脚步一顿,定在原地,竟是没有再回头看他。
城中有风,一阵阵吹过来。孟长青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看见李道玄微微浮动的道袍,街上的风已经冷得几乎刺骨了,李道玄立在那儿,有微末霜雪刮过来,他一动没动,孟长青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李道玄,从来没有。
那个背影,孟长青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两个字,竟然是孤独。
“回去等我。”李道玄继续往前走,身影一下子消隐在雾气中。
“师!”孟长青想喊他,又莫名停下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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