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聆知道, 孟长青会来找自己的,他一定会来。今天是长白宗弟子死的第七日,大雪坪有书信送来,被搁在了道案上, 没有被打开过。吴聆坐在鲸海阁中,金色的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望着竹窗外翻滚的云海, 那样子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走神。
有人推门进来,是他的师叔、长白宗掌教吴鹤楼。吴鹤楼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自己的那个小弟子吴喜道, 还和生前一样趴在窗户上喊他“师父、师父”, 要他跟着她出去。祁连山上再也没有这么胆大的弟子了,梦中吴鹤楼跟着她出去,两人一直到了鲸海阁, 吴喜道指着一间屋子, 似乎要他走进去瞧。
梦醒之后,吴鹤楼才想起来,吴喜道已经没了。作为长白掌教, 他这一生收了不少弟子,吴喜道是他弟子中年纪最小的, 小姑娘出身很高, 然而年纪轻轻便没了父母, 上山后被他收入门下, 天资好人机灵又加上嘴甜,森严道规中出了个这么个小孩,长白的师长们都很喜欢她。吴鹤楼平时不苟言笑,长白的弟子都有些怕他,偏就吴喜道不怕。
长白道规说了,弟子们年幼时只能跟着同宗的师兄们修行,偏就她特殊,不爱跟着自己的亲师兄谢怀风,非要跟着吴聆,不许她跟着就赖在地上又哭又闹,还说以后要嫁给吴聆,吴鹤楼听见时正在喝茶差点没被呛着,年纪大了实在闹不过她,随她去了,她高兴得恨不得蹦起来,一口一个“好师父”喊个不停。
吴喜道十岁那年,过年节的时候,师兄们都在山下赏雪吃年夜饭,她一个人穿着身红衣裳蹬蹬蹬跑来了山上,说要和师父一起过年,还带了烟花上来,结果一把火把山给烧了,人吓得呆呆得不敢说话,掌门吴洞庭派人过来问的时候,吴鹤楼就看着她低头抓着衣角不声不响地往自己身后躲。
如果说弟子是师父的孩子,吴喜道无疑是吴鹤楼最偏心的那个,她年纪最小,最不懂事,偏偏也最让人怜爱。
今日是吴喜道死的第七日,人死之后第七日,魂魄应当彻底消散了。吴鹤楼想起那个昨晚的那个奇怪的梦,鬼使神差地来了鲸海阁,他看见了梦中吴喜道指给他看的那间屋子,推门进去,却意外地看见吴聆正在窗前坐着,吴聆回过头来,不知为何那画面看得吴鹤楼一晃神。
吴聆起身向他行礼,“师叔。”
“怎么一个人在这待着?”
“没什么事情,来这里看一看。”
吴鹤楼望着眼前这位长白宗诸位长辈最得意的弟子,又看向那暂摆在鲸海阁中的牌龛,有些明白了,道:“你是要来看看她,她在这世上最喜欢你。”
吴鹤楼让吴聆坐下,他拉着吴聆聊了一会儿,说了些从前的事情。吴鹤楼平日里是个严肃沉默的人,执掌长白道规多年,养出了这副让人畏惧的冷厉气质,他很少有这种真情流露的时候。他第一眼见到吴喜道的尸首的时候,眼神里只有痛心两个字。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连山外是什么样子都没好好看过,所有美好的年华永远地停在了那一刻。
吴鹤楼道:“我昨晚梦见她了,觉得她好像还活着一样,好多年没做过梦了。”他看向吴聆,“你们出门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要以自己为重。”
吴聆点了下头。
吴鹤楼道:“你这孩子倒是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爱说话,有事都放在心里。”又道,“我听梦华殿的弟子道,你在出事那晚也来过鲸海阁?”
他话音一落,屋子里瞬间静了。吴聆看向吴鹤楼,吴鹤楼神色如常,问他道:“那日鲸海阁的弟子去梦华殿找你,有弟子说看见你出去了。”
此时的天色已经暗了,阁中点了两盏昏暗的长明灯,吴聆的眼中倒映着两点烛火,光亮中似乎有活物一游而过。他没有说话,袖中的手轻轻地敲了下虚空处,无声之处胜有声。吴鹤楼起身背过身去,将那牌龛前不知为何灭掉的香重新点上了,隐约的,有一两缕几不可察的丝线掠过风中。
那重新点上的香忽然又被风灭了,吴鹤楼扶着香的手一顿,冥冥中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看向那案上轻轻抖动的烛火,那猩红的火芯正熊熊燃烧,倒映出光怪陆离的景象来。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吴鹤楼一下子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吴聆眼中的游光无声无息地灭了,他也慢慢地望向吴鹤楼所看的方向。
地上躺着一枚绯红色的灵玉,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滚出来的。吴鹤楼走过去将那块玉拾起来,看了两眼,道:“怎么落在这里了?”他将那枚玉重新放在了牌龛旁,许久才道:“春南的古俗,说是戴玉能给女孩添福气。”
然后吴聆就看见吴鹤楼回过身对着他道:“世事无常,事已至此,不必过多苛责自己,有什么事就同师叔讲。”吴鹤楼想,这孩子那一晚也来过鲸海阁,刚走了不久便出了这种事,心中怕是自责悔恨不已,才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他对着吴聆道:“不怪你。”
吴聆看着吴鹤楼的目光,袖中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吴鹤楼离开了。吴聆扭头看向那块摆在牌龛上的灵玉,烛光下,那块绯红色的玉跳跃着猩红的光泽,中间那几道裂纹鲜红欲滴,像是手心张开的掌纹。
吴聆走到牌龛旁,伸手将那块玉拾起来看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鲸海阁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祁连山笼罩在了云雾中,隐约有雷鸣声伴着大雨响了起来。吴聆握着那块玉,坐在窗前回忆了自己的这一生,然后他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从来没有做过梦,乍一眼看去,梦境好像与现实中没什么差别,祁连山、真武山、真武大殿、鲸海阁、梦华殿、逍遥阁,隐在云雾中的双层悬廊,碧波似的婆娑树影,还有山中的日与月,仔细再看去,这些场景又与现实中好像还是几分不同。
这里是数千年前的长白。
梦中的吴聆走进了真武大殿,那殿中央坐着一位青袍白冠的老道人,腰间系着黑白仙鹤玉带,手中把着一柄雪色的拂尘,在他的手边是一册摊开的《衡经》。他正望着吴聆,那副面孔与真武大殿中悬挂的道像一模一样。
殿中忽然间出现了许多的弟子,均是古老的修士装扮,背着玄铁仙剑,宽大的袍子几乎将脖颈都给淹没了,他们垂手端坐在那殿中,吴聆就站在他们中央。那殿中央的老道人望着吴聆忽然就开始说话,他讲的是《衡经》第二章,说的是无中生有、道生万物,弟子们都认真地听着。风吹动殿中的三清铃,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那道人的腰间佩着一枚绯红色的灵玉,长长的流苏几乎垂到了蒲团上。
吴聆的视线停在了那块灵玉上,大殿中所有的人都一一地隐去,时光荏苒,日月更迭,讲经的老道士不知所踪,蒲团上只剩下了那块绯红色的灵玉。
又过了许久,那块灵玉也从蒲团上消失不见,不知是遗失在了人间的哪个角落。
数千年的岁月一晃而过,魔物现世,春南的不知名道观中,蒙尘的灵玉慢慢地化作了一个女孩,女孩胸前挂着一块绯红色的灵玉,生来便会背《衡经》、《道传》、《玄通》,再晦涩难懂的道经也能一遍读懂,出口成诵,眉眼酷似真武当年。春南吴氏世家家主路过此地,将她带了回去。
再后来,女孩上了祁连山,云雾缭绕的悬廊上,她一步一望,胸前的灵玉随着她走路而轻轻摇荡起来,她远远地看见了真武大殿,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长白宗所有的师长都喜欢她,连最严肃不苟的道人也偏爱她。
一切仿佛都豁然开朗起来。吴聆看着她朝着自己走过来,依稀仍是记忆里的样子。真武大殿的道像前,三清铃有如六千年前一样发出清越声响,遥远的、朦胧的、讲经的声音传开了,说的是天生万物,道法自然,万法归一。长白的先祖仿佛穿过了数千年的光阴望见了今日的场景,他说“妖魔出我门中”,历代的长白道人都只将这句话视为先人对自己的警醒,从未想过其他。
吴喜道望着眼前的吴聆,好像一瞬间两人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张开了手,她说:“师兄抱。”
吴聆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任何的动作,手中的灵玉放出无数的光芒,没入了他的胸膛。他不知为何没有阻挡,就任由那些光淌入他的怀中。
长白先祖留下了一块玉,岁岁又年年,那块玉听圣人们讲了无数的道经,化作了一个神态酷似真武的女孩。有的人来这世上一趟,只是为了渡你向善。魔物是没有心的,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可那一刹那间,吴聆却忽然感觉到心脏处传来一些奇怪的感觉。那块玉化作了他的心。
梦境陡然变化,所有的场景都模糊起来,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着,前尘往事全都涌了过来,一刹那间,他似乎将过往曾经全都重新经历了一遍。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憎怨恨,他明白的,他不明白的,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在他的眼前,有如春日里温暖的初阳,有如江边新生的草木,他感觉到了,怔在了原地,随即是无法抑制的疼痛感,心脏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雪地里那个少年修士抬头望着自己的眼神。
吴聆慢慢地抬手覆上心脏处的位置,那里不再是空空荡荡的,有东西在跳动着,填满了说不清的酸楚与悲伤。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回头看向真武大殿的方向,电闪雷鸣中,泛黄的道像依旧悬挂在大殿中央,端庄威严,目光如炬,人世间所有的魍魉妖魔在那目光下都无所遁形。“真武!”他只说了两个字,心脏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骤然低下了身,那是他自己的情绪,缠绕着他,包围着他,他几乎没能站起来。在他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着,然后砰一声破碎开。
吴聆从梦中惊醒了。
天已经亮了,照进来的晨光洒了一地,有如金色的佛光。牌龛上,那块绯红色的灵玉已经化作了尘埃,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生也有如山中朝露,死也有如海中蜉蝣,道生万物,万古皆空。
吴聆抬手去摸自己的胸膛,心脏和往日一样跳动着,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仿佛什么都变了,他微微怔松着,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中落下来,掉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奇怪地低头看去。
春南,废弃的道观中,万籁俱寂,风雨潇潇。
孟长青站在窗边一夜,看着这天黑了又亮,在他的身旁,大雪剑受到他身上煞气的冲击一直在匣中轰鸣。
白瞎子正在给吕仙朝换药,“如今怎么办?寻不到完整的《符契》,你要如何杀了吴聆?北地苦寒,再过两日就要入冬,时间不多了。我们还是再回大雪坪找找?不在道观中的话……”
“找不到就算了。”孟长青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来不及了。”
白瞎子诧异地看向他,“那你?”
孟长青望着窗外绵绵细雨,“吴地道盟的人来了春南,专门为了我与吕仙朝两人开了个道会,届时春南的宗派都会前去,我会当众杀了吴聆,若是他用邪术,天下人看见了有个警醒,若是他不用邪术,”他低声道:“那我会杀了他。”
“魔物是杀不死的。”
“魂魄不死就灭了魂魄,肉身不死就毁了肉身,记忆不灭就毁了识海,没有东西是真正杀不死的。”过了会儿,他继续道:“若是真的杀不死,那就到我死,他活一次我杀他一次。”
“煞气如今反噬得这么厉害,你有几成把握杀了他?”
“我自有办法。”
“你对他还有情吗?”那声音忽然响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的预兆,直击人心。
孟长青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回答,起身往雨中走了。
七日后,便是春南那场万众瞩目的道会,道门几乎所有宗派都会派弟子前来。
吴地道盟的人早早地到了春南,此次道门修士汇聚一堂,为的是商议出一个应对邪修的对策来。道盟如今的掌权人玉阳子与师叔青城子也亲自来了春南,长白宗的掌门接见了两人,众人在真武山上聊了许久。
玉阳子来之前听说了一件事,长白宗大弟子吴闻过与孟长青私交甚好,按理说两人是世仇,不该如此亲近,然而吴闻过的确是少见的君子,不但没有因为先辈的恩怨而对孟长青生出嫌隙,反而对其多加照拂。更有捕风捉影的传言称道,孟长青与吴闻过之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吴闻过这些年仁义之名四海皆知,又是吴六剑之子,在道门正是如日中天,玉阳子原担心此次他会站出来为孟长青说话,亦或是质疑西洲城一事,如今看见长白宗的态度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又一想,如今谁还敢为孟长青说话,说一句就是孟观之的追随者,多说两句道门恨不得将他也打成邪修。
此次来到春南的还有玄武弟子李岳阳,大殿中,玉阳子望了她一眼,她也不言语,作为玄武弟子,李岳阳代表了玄武的态度,她没有为孟长青说过半个字,只是在众人提起西洲城的事情时问了两个问题,玉阳子答了她,她就没有再说过话,应了玄武掌门对天下人的那句交代:“若确有此事,一切按道规处置。”
忽然,玉阳子注意到了一件事,今日这样的场合,连长白两位真人都到了,吴闻过竟是一直没有出现过。
梦华殿外,有两个长白弟子试着敲了下门,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里面有回应,他们不敢推门进去,站了很久还是离开了。梦华殿中,吴聆坐在殿中央,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辉光从半开的窗户里射进来照在他的半边脸上,在他的掌中,有一条细细的红色绳子搭在食指上,系着当年他送给孟长青的那块玉佩。过往的记忆一直在他眼前闪现,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心脏处。
他记起西洲城的那个夜晚,那个后来葬身在火海的红袍僧在临别之际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红尘欲海,大梦一场,该醒过来了。”
正好在此时,驱邪降魔的三清铃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吴聆抬头望向一个方向。
祁连山脚下,来自春南与吴地各处的修士源源不断地赶来此地参加道会,他们往山上走,穿着雪色道袍的长白弟子在山道旁为他们引路,不知是什么时候,人群中忽然多出个身影,所有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没有人注意到他。那是个很年轻的修士,没有佩剑,道袍也看不出是哪个宗派的,他也随着众人往山上走。
玄武伏魔台,几个长白弟子正在做扫除,这是孟长青当日救走吕仙朝的地方,也是历代长白宗处决邪修的地方。吴聆来到此地的时候,那年轻的道人也刚好走到此地。吴聆看见他的时候,对方也看见了他,秋日的山林遍地的肃杀,有白鹤徐徐地飞过山顶的真武大帝像,宛如道史中一首长诗。
也不知是哪个正在清扫血迹的长白弟子发现了那径自步上高台的年轻道人,并且认了出来,震惊至极地喊了一声“孟长青!”。
那声音清晰又洪亮,一下子便传开了,原本打扫着的所有长白弟子都看向那快走上道坛的道人,尽管天下着大雨,但许多人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道台下一片混乱,道台之上却是空旷又宁静,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孟长青已经步上了道台。
吴聆就站在这道台之上,雨水落在天地间,有如落在方寸间。他注视着那个慢慢朝着他走过来的人,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风从眼前吹过去,有什么东西也随风而散,直到这一刻,他看着孟长青的脸,他才终于相信,孟长青原来真的没有死。他还活着。
一旁有长白弟子要跃上道台阻拦孟长青,却好像一脚踏入了幻像,忽然站在草地中不动了。
孟长青停下了脚步,两人都在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的冷淡,不像是你死我活的仇寇见面,倒像是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不经意间再次萍水相逢。许久不见,吴聆的道袍换了形制,愈发有了宗师气象,而孟长青好像还是当初的样子,没怎么变过,只是周身多了些萦绕不散的煞气。两个人,一个是长白大弟子未来的长白掌门,一个是玄武曾经倾注了厚望的金仙首徒,说来都是有身份的人,身上都还看得出来在道宗养出来的仙家气蕴,尤其是孟长青,那一身的煞气都盖不住他的道宗剑修气质。
祁连山山脚下,白瞎子手里拨着两枚满是绿锈的铜钱,却迟迟没有卜算凶吉,满屋只闻铜钱相撞的叮咚声响。孟长青太心急了,他本来不应该如此着急的,白瞎子也知道,是他们没有时间了,《符契》下落不明,而煞气反噬只会随着一日日继续加重,孟长青昨晚在屋子里站了一夜,天亮时地上全是血。他撑到现在,连玄武与师门都放弃了,就此收场他真是死都不会瞑目,于是只能如此。
伏魔台上,孟长青望着吴聆许久,说了第一句话,“那些长白弟子是你杀的吧?”
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吴聆好像永远都是一幅面无波澜的样子,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孟长青的问题,而是问他道:“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杀你的,今日是你的死期。”
“你若是杀了我,玄武千年清誉毁于一旦,第一个要你性命的便是你的同门。”
孟长青笑了。笑完之后,他问吴聆道:“你父亲六剑真人曾说,既闻过必改之,于是给你取字闻过,给我取名改之。如今我问你,死到临头你心中可曾有过一点悔恨,觉得对不住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吴聆没有说话,不用吴聆回他,孟长青自然也能看出吴聆脸上眼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悔意。
这世上的修士,有人求大道,有人求长生,有人求顿悟,有人求解脱,有的只是冤冤相报,又哪里来的闻过改之?
孟长青抬起手,二十八道金色魂符烧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邪术,连吴聆都多看了两眼,金光犹如火光似的,一瞬间席卷整个道台,雨水往下落,火光往上升,所有的光全都融在了一起。
真武山一群端坐大殿的人中,长白两位真人率先感觉到了异样,吴洞庭第一个看向那伏魔台的方向,而吴鹤楼则是起身走到了那窗前,他望着那云顶如火般熊熊燃烧的煞气,雷电混着暴雨打下来,照亮了他的脸。
降魔台上,吴聆不知为何没有出手,他被震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道台上,背上降魔剑自行出鞘,几乎要当空腾起来,却被他一手压下,他抬头看向孟长青,闪电当空劈下,他眼中忽然绽出一束又一束的游光,有活物在其中涅槃似的。下一刻,他抬手按住了心脏的位置,像是陡然受到重击般跌在了地上,一口猩热的血喷了出来。
他慢慢握住了降魔剑,“来。”
孟长青盯着他,袖中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七十二张金符一齐燃烧起来,火光刹那间将天地间一切都照的煞白。
“大师兄!”远处有声音响起来。在看见伏魔台上那一幕的时候,所有的修士全都惊呆了,最先反应过来是长白弟子,要冲过去,却被铺天盖地的魂火猛地震开。
大雨倾盆,一片狼藉,鲜血顺着道坛的四角往下淌,这里显然是刚刚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却没人亲眼见到究竟是怎么回事。孟长青慢慢地从血泊中站了起来,就像是一个恶鬼,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却又被雨水冲刷干干净净,他似乎是察觉不到那群围过来的人,低声问地上的人,“为什么看着我,为什么?”
吴聆一身道袍已经被血浸透了,有他的血也有孟长青的血,混做了一起,心脏处传来不知名的感觉,他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降魔剑不再做抵抗,一双眼却仍一直望着孟长青。
明明快要死了,可眼睛里的光却泛滥成了大片星海,妖冶的像是要从那具身体中涅槃新生,所有未死的、已死的、将死的、不作声的全在其中,忽然一刹那间就变得粲然无比,佛经中,佛祖见顽石点头菩提开花,说苦海无涯,花开花落自有时。他注视着孟长青不说话。
孟长青只觉得那眼神恐怖,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血从嘴里涌了出来,吴聆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孟长青没有听清,他的手穿过了吴聆的喉咙捏碎了魂魄,“为什么?”
地上的人却不能够再回答他了,气息逐渐消失,一切都结束了。
道台下所有人都看见孟长青慢慢地站了起来,但是那一幕发生的时候,仍是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那真的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
血,到处都是血,血溅在道台上,溅到雪里,雪一下子全部都化开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道坛上的一幕,那些血好像是直接溅在他们眼睛上一样,砰一声,一下子炸开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猩热的鲜血几乎将道坛铺满了。
“大师兄!”
一直到长白弟子的惨叫声响起来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所有的长白弟子都在疯狂地朝那道台奔去。众道人终于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道台上,孟长青浑身都是血,手中的剑却没有停下来,周身的煞气几乎翻腾化形。
吴聆胸口全是剑贯穿而过的一个个窟窿,他是睁着眼睛死的,如果不是魂魄已经被捏碎了,光看那眼睛会觉得他还活着,那双眼似乎还在注视着孟长青,把孟长青如今的样子尽收眼底。孟长青是什么样子?
孟长青双眼猩红,道袍上全是血,手上也全是血,乍一眼看去让人觉得他似乎是疯了,也只有疯了才能当众干出这么疯狂的事。道门之中不乏有杀人的邪修,可他是唯一一个手段如此残忍的,也是唯一一个如此堂而皇之的。后来的人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们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在孟长青的眼前,一个又一个的模糊的人影浮现出来,全都看不清脸。谢怀风、吴喜道、吕素、清阳观众弟子、死在吴地的一众长白宗弟子,所有人的身影都一个接着一个清晰地浮现在这道坛之上,朗朗乾坤,鬼影栋栋,善恶昭彰,如影随形。
这世上有没有公理正义?
何谓善有善报恶有恶终?
又是何谓无施不报,天理昭昭?
修道之人,平天下不平之事,怜天下可怜之人。
一种莫名的悲凉情绪漫了上来,孟长青眼中落下泪水来,手腕动了下,反手最后一剑刺入了尸体早已断了的咽喉处,名震天下数千年的降魔剑终于在他手中铮的一声断裂开来。
魂魄不死就灭了魂魄,肉身不死就毁了肉身,记忆不灭就毁了识海,这世上没有东西是真正杀不死的。
孟长青丢下了剑转身往外走,一整个道坛之上全是彻底失控的煞气,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他也没有去管那些朝他围上来的道门修士,就是一个人慢慢地往道坛下走,他脚下还有吴聆的血,每走一步一个血印。
多年不曾出手的长白掌门一剑朝着他斩去,却被他直接用手挡下了,他握紧了手,那道剑气竟然瞬间崩开,震得长白的两位真人倒退了好几步。
孟长青忽然开口说话,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今日之事是我孟长青一人所为,长白不杀恶人,我辈代之。”
在所有人都震撼于孟长青能轻易接下长白掌门全力一剑而呆在原地的时候,一个长白弟子忽然疯了似的冲了上去拦住了孟长青的去路,然后无数的长白弟子冲了过去,“啊!”长白弟子吼着抬手一剑便砍了过去,下一刻,那仙剑直接穿过了孟长青的身体,明明砍中了,却仿佛命中无物似的,所有的长白宗弟子一下子看向那“孟长青”,“孟长青”慢慢地化作了一道金色雾气。
“幻术?!”
“在那儿!”
又是一剑刺中无物,一时之间这道坛上似乎到处都是孟长青,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又或许全都是假的。
几乎所有的长白弟子都在疯狂地追着那些幻影,也不管真的假的,追上去便直接一剑劈下去,剑气刮在地上,一道又一道极深的沟壑。长白掌门吴洞庭站在原地,几百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震怒的时刻,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双眼却是望着那伏魔台上吴聆的尸体,竟是不敢往前走一步看清楚。
“孟长青你出来!”长白弟子们还在那群幻影中嘶吼着,“出来!”
当时道台上那一幕实在太过于血腥,连李岳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来得还算快的,却连出手制止都忘记了。等她反应过来后,她立刻翻身上了那道坛,她没去追孟长青,而是先查看吴闻过的情况,当看清那惨状的一瞬间,她的手也控制不住地抖了下。一个长白弟子忽然拔出了剑朝她吼道:“滚!别碰大师兄!”
李岳阳一下子抬头看向他,下一刻,她回过头对着一旁满脸惊骇茫然无措的玄武弟子道:“去追!”
所有的玄武弟子收到命令立刻也去追孟长青,只是那幻影重重,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长白弟子全在嘶吼,场面一片混乱,哪里还追的上。李岳阳环望四周,有长白弟子的压抑的哭声,还有众多道人的怒斥声与议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做一团,她只觉得心惊胆战,她忽然看向那到处都是的幻影,她不知道孟长青是不是还在这其中看着,又或是已经趁乱离开了。
人群中,玉阳子全程望见了那一幕,大气也没敢出一口,他仿佛被眼前发生的一切给彻底震住了,“他是回来报复的,他是来杀人的,下一个……下一个一定是我,他是来报复我的!他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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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所料不差,一百章之内结束回忆杀,也就是还有七八章的样子,回忆杀在长青在百字碑前和师父对峙完就结束了哈,感觉没必要继续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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