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由心生。
李道玄上回于宣阳城隍庙中与那道士对峙过, 不过那时吴聆那一半魂魄附在孟长青身上,又加之他情之所至,对其并未多加留意,直到刚刚在拾遗巷子中正面对上那人, 他才发现,那人竟是吴聆。
竟然是吴聆。
李道玄心中有所震动,却没有多说。
那道士往城中掠去,最终, 被李道玄的数道紫阳剑气逼停在城中二十八块金碑前。碑上刻着二十八铁律,对应着太白城二十八条主道。夜色下,那二十八块碑高耸而立, 密密麻麻的刻字像极了谁的墓志, 道人立在群碑中,回头望向李道玄与孟长青, 道袍如团云。
孟长青一看见那二十八块金碑, 眼中煞气忽然暴涨,人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似的, 气机牵引之下, 太白城上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不止。
李道玄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 回头看了他一眼,极轻地皱了下眉。
那道士没再跑, 他缓缓伸手抚上一块金碑, 上面刻着太白城第一铁律, 禁滥杀。恍然间又是谁在说着那句话,大道孤独啊。
衣袍刷一下斩过,孟长青抬手一指剑气过去,挟雷霆万钧,有一击必杀之势,剑指那道人。他甚至没去顾忌李道玄,一出手,用的就是邪术,要的就是那道人的命。
道人抬手去挡孟长青的剑气,下一刻却被震了出去,魂魄骤然涣散开,化成了一汪水似的雾气,他退了两步。
孟长青没有收势,一力压下,煞气顺着大雪剑流窜了过去,“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孟长青神色尚算平静,最后一句说完,眼中腥红大放,大雪剑气猛地绞断那缕魂魄,他下手极快,连一直望着他的李道玄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一招毙命。
那落于下风的道人一直望着孟长青,魂魄被斩成了两段,一下子扑散开,汹涌如雪浪。
四下都静了,孟长青看着这副景象,似乎有些怀疑这事儿了结的这么干脆,他正盯着那些涌动的魂魄。
下一刻,李道玄一把扯着孟长青的肩将人带到了身后。
破碎的魂魄中,无数道纯正的长白宗道家剑气一刹那间全绽了出来,如大潮似的一齐涌向孟长青,李道玄抬手,袖中剑气迎面对上那剑阵,相撞的那一瞬间,地脉根根断尽,风起云涌,海市蜃楼直接湮灭了大半。
李道玄神色不变,紫阳剑气斩了过去,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吹向一个方向,一个身影在其中凝聚成型,年轻的道人抬眸望向李道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过了会儿,他低头吐出口猩红的精魄。
李道玄低声对着孟长青道:“他继承了吴聆的修为,你打不过他。”
孟长青闻声猛地看向那重新聚形的道人,这人竟然是装的。孟长青反应了一瞬,立刻明白过来
道人吐完了精魄,面色倒还算正常,望着李道玄,终于如叹息般缓缓道:“真人倒是用情至深啊。”
那声音顺着风吹过来,天地间霜冻骤然漫开,一刹那间好像什么都被冻结了,连声音都冻住了。
孟长青猛地打破平静喝道:“你住口!”
白露剑骤然出鞘,一泓清光化作无数剑,一齐斩了过去。李道玄的神色在此起彼伏的剑气中瞧不分明,只剩下夜色下轰然大震的太白城。
那道人望着这两人,上回宣阳城,他在李道玄手上已经吃了亏,自知躲不过,干脆就没躲,伸手按住了身旁的一块碑,下一刻,金碑从地下开裂,他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忽然神色大变,来不及说话,猛地从李道玄手中挣开,跃入了剑气腾啸的碑林中,抬手用灵力护住了那块已经开裂的碑石。
李道玄有些措手不及,又瞬间反应过来,一下子揽袖收了紫阳剑气,收的有些急,怕伤着突然冲进去的孟长青。
道人抓住了这一瞬间的间隙,忽然一指指向孟长青身侧的另一块金碑,下一刻,那块碑直接分崩离析。
风云骤变。
太白城外的梦境刹那间风流云散。
城中众鬼避着仙门灵力不敢靠近金碑阵,一直都静悄悄的窥伺着,下一刻哗然散开,众鬼全都慌乱起来。
道人抓住机会,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当着孟长青的面,逃了。
李道玄似乎思索了片刻,没去追。
孟长青的脸色很难看,手中的灵力却依旧护着那些金碑。他自以为熟悉邪术,先入为主地以为那道人没有继承吴聆的修为,料定他破不了碑阵,没想到那浑身煞气的道人竟然继承了吴聆全副仙家修为,长白宗崇尚济世入道,尤其是吴聆,他的仙家灵力纯正刚烈,摧毁这些镇魂金碑简直轻而易举。
一块碑石裂开,刹那间所有的碑石都出现了裂缝,碑石崩裂声此起彼伏。
鬼魂弥留于世,常常是因为生前有所怨恨,阴煞之气极重,尤其是太白城这种万鬼齐聚的地方,如果不能镇这股阴煞之气,城中众鬼会日渐失去理智,最终沦为刹,如同当年六亲不认的谢瑶。
这一丛金碑表面上是太白铁律,实则是太白镇魂碑。
当年,有一个道门修士兵解于此,魂魄化为太白镇魂碑上的铭文,用自己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换来了这得之不易的数年宁静。
鬼魂一旦入刹,再想恢复意识几乎不可能,到时候这满城恶鬼倾巢而出,所有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
只是一块金碑崩裂,城中一众小鬼忽然癫狂起来。
李道玄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才没去追那道人,他望着那些金碑,抬手捏诀。
仙门灵力一瞬间从他身上荡开,风刮了过去,化作一场烈烈雨水,一刻之内镇住了满城的魂魄,煞气顿消。
孟长青护着金碑,却见衰竭之势越演越烈,如山洪之崩,开了一道口子便止不住了。
李道玄正要腾出手去帮孟长青,下一刻,一柄清亮仙剑破空而来,直直刺入了那块破碎金碑的位置,磅礴的灵力涌出来,如撑开的纸伞笼住了整个碑阵,金碑崩溃之势瞬间截住,连带着孟长青的灵力都被护住了。
孟长青有些诧异,回头看去,忽然就睁大了眼。
李道玄随之回头望去。
大雨滂沱,一道门剑修的魂魄淌水而来,素白道袍,一身清辉。
开阳山清水观,金身剑仙谢长留。
*
城中青莲巷。
那逃出去的半魂道士在巷子中走着,魂魄晕散开,大雨打在他身上,溅出点星辉似的光点,看得出来受了重伤,不过神色很平静。
忽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大雨刷刷地打着屋檐,巷子尽头有个年轻的黑衣邪修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倚着墙,脖颈上挂着团猩红。他慢慢地吐掉了嘴里叼着的野草,回头看向那道人,大雨如幕,一对猩红的眸子闪烁着诡异的幽光。
正欲出城的道人脚步骤停,看着那墙根下的人。
吕仙朝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拧眉慢慢吐出两个字,“吴聆?”
刚刚金碑阵那儿动静一阵又一阵传来,数道仙家灵力激撞,天地风云剧变,众鬼正惊恐诧异不已,城中客栈角落里一喝得酩酊大醉呼呼大睡的男人忽然腾身而起,坐在原地半晌,消失在了暴雨中。众鬼隔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似乎是吕仙朝。
那确实是吕仙朝。
小巷中,吕仙朝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半魂魄,视线上上下下认真地扫了两圈。
大雨中,道人周身的仙家剑气随着涣散魂魄幽幽地荡开。
吕仙朝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吸了下鼻子,似乎抽搐了下,终于,他抬起手,拨拉了下自己脖颈上的围巾,喘了口气。
那半魂的道人神色起了些变化。
金碑阵前。
谢长留的仙剑还竖在那残破石碑之上,忽然,李道玄朝城中一个方向极目望去。
太白鬼城东西南北四个角,李道玄布下的仙门阵法轰然大震,骤然将天地照的极亮,波涛山脉蜿蜒徜徉,北方仙阵率先裂开,一声巨响,如浩瀚流火卷过北方天幕,百里山脉一时有如火烧。
紧接着是东方、南方、西方。
四方阵法全部破裂,百里雷池电闪不止,天地彻亮。
大雨冲刷着小巷。强行破开李道玄列下的伏魔阵,吕仙朝缓缓抬起沾着血的手,两指从额头把仙印连着魂魄一把扯了下来。
一人一鬼在雷电照下的光中对峙着。
孟长青一行人循着煞气追过去的时候,青莲巷子的海市蜃楼已彻底崩裂,太白鬼城外,阴风一阵阵卷过旷野,鬼火连天。
孟长青看见吕仙朝的时候,不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在场只有吕仙朝一个人,但吕仙朝如今的样子确实恐怖。那几乎分辨不出是人的样貌了,说是血肉模糊都不为过,漫强行破阵而出的吕仙朝立在天幕下,满是血的右手中攥着团纯金色的东西,他缓缓、用力地把东西捏碎了,细碎的金色如飞蝗刹那间似的散开。
“吕仙朝!”孟长青朝他吼。
吕仙朝回头望去,一张平日里尚算清秀的脸如火灼似的,魂魄几乎浮体而出。
孟长青有些看呆了,震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吕仙朝似乎终于回过神,轻飘飘地看了眼匆忙赶来的一群人,视线又在李道玄身上转了圈 ,终于缓缓揉碎了手心的东西,对着孟长青道:“魂魄有点撑不住,夺了他八成修为,人给跑了。”说着他张开手,金色灵力从他手中泻下去,一下子消失不见。他望着那团湮灭的金色,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念道:“吴聆啊。”
那声音有些怪异,仿佛是不敢相信,又带着些难以克制的喟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怪异无比。
李道玄忽然一指点去,护住了吕仙朝的魂魄,水雾一下子晕开,大雨下仍是个不停。
“吕仙朝。”
吕仙朝有些听不清是谁在喊他的名字,他注视着那团属于吴聆的涣散灵力,金光中,恍惚间看见了一些过去的景象,熟悉的画面让他有些失神。其实他不需要李道玄多此一举替他护住魂魄,他死不了,但是他也懒得说了,李道玄爱咋咋的吧。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想着想着,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吴聆没死。其实也是,有的人,死了是远远不够的。有的人,你是舍不得他死的。
你得用他的血一遍又一遍浇你心头的块垒,浇你心头的火。
吕仙朝忽然笑了出来。
今夜的太白城,果然是热闹非凡,淌这场浑水不亏,不亏啊!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吕仙朝蓦地大笑出声,那场景又怪异又莫名让人转不开眼。孟长青抿着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
次日,吕仙朝已经没事人似的坐在太白城鬼楼里喝酒了。雨也停了,日头高高挂起,城中大街小巷又是鬼魂来来往往,昨日的风波似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只是城门上却落了重锁。
吕仙朝在鬼楼里坐着。六神被劈得尽灭,差一点魂飞魄散,脸上五官都被融没了,搁在正常修士身上,估计是连三更都捱不过去。但吕仙朝不是一般人,他是天下一等一的魔头。当年亲眼目睹过发生了什么事的道门修士都有个念头,那就是,吕仙朝这个人,他似乎死不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风波,哪怕是其他人全都死里头了,唯独吕仙朝,他就是能安然无恙,且愈发猖狂。
一个晚上过去,除了新生的眼珠子还有些瞧不清东西,吕仙朝大体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的异样了,他一个人坐在鬼楼里喝酒,没了仙印压制,通体舒泰,忽然他挑了下眉,大约是刚刚解除禁制,耍耍威风,放下杯子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煞气一下子放出来,镇得整条街的鬼都喘不上来气。
一收一放一个来回,整条街的鬼都跑光了,吕仙朝似乎觉得这挺有意思的,笑了声,而后望向面前坐着的孟长青。
孟长青一直望着吕仙朝,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递过来的酒。
一夜之后,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太白城中,一个年轻的道人走在通往城外的白石子路上,似乎正要离开太白城。沿路几个小鬼头在谷场放风筝,风筝也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破破烂烂,怎么也放不起来,一群小鬼叽叽喳喳地蹲在地上围着那风筝商量着对策,引起了那道人的注意。
谢长留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了他们一阵子,抬手袖中一道剑气轻轻掠了过去,十几只风筝忽然从小孩堆中高高跃起。
小鬼头们兴奋地尖叫起来,一个小鬼似乎注意到了远处的道人,忍不住伸长脖子看他,她看见那神秘的道士朝城外走去,身影消失在路尽头,风筝高高地在春风里飞。
谢长留的那柄仙剑永远地立在了碑林中,代替了一块金碑,镇压着鬼城中的阴煞之气,算是报答当日孟长青出手相助。他离开了太白鬼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要去做什么。临走前,他与李道玄告别,如今的他似乎与当日宣阳城时的样子相去甚远,两人也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谢长留走后,李道玄一个人在庭院中站了许久。
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
孟长青以为李道玄会问自己吴聆的事,但是李道玄没有,李道玄撤了吕仙朝的禁制,写了封信寄回了玄武,似乎决定暂时先不回玄武了。
此事一出,孟长青心里清楚,这事儿怕是远远没有结束。吴聆那一半魂魄一出现在他眼前,他就知道这事不简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昨晚吴聆那一半魂魄身上煞气有多重,绝非善类。若是任由他滞留人间,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更何况,那一半魂魄明显是盯上他了,也许是要找他算账,报当年之仇?孟长青不在乎,他倒是还怕吴聆不上门。
吕仙朝心里头高兴,孟长青很久没见着吕仙朝这么高兴了,这人好像又有了乐子,连眼珠子都亮了些,一边好好将养着魂魄,另一头,又一整日一整日在鬼楼里喝酒,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又也许他只是想喝酒,人生在世,及时行乐,非如此不能够尽兴。
孟长青有些看不明白了,他原以为吕仙朝会立刻冲去城外找吴聆,却没想到吕仙朝似乎不着急。
终于,孟长青走进了那座鬼楼。
吕仙朝坐在鬼楼中和恶鬼说着话,闻声抬头看了眼,发现是孟长青,晃了下酒坛子,意思是问他要不要来点。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那副样子,在他面前坐下,终于问他:“你今后如何打算?”
“你说呢?”吕仙朝笑了下,身旁的恶鬼自觉散了,只留下他与孟长青两人。吕仙朝瞧着孟长青,一对漆黑的眼珠子里跟有活物在走似的,他把酒给孟长青斟满了,主动道:“来,我们喝一点。”
孟长青心忽然有些抽,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当年那群人,真的只剩下了他与吕仙朝二人。
吕仙朝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和孟长青说:“说真的,你早点跟着李道玄回玄武吧。”
孟长青没有应答,过了一会儿,道:“你说吴聆他当年是怎么跑了的?邪门啊。”
“谁知道?”吕仙朝闻声笑开了,“你自己不也活了两次,你能诈尸,不许人家活过来?这是好事。”
孟长青倒也无话。也是,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活了,当年那仙阵中,他死的比吴聆还干净,结果睁开眼,又是朗朗乾坤。
这世上的事儿你去讲道理,还真的发现讲不出什么道理。
吕仙朝递过来一碗酒,孟长青没再继续想了。在吕仙朝的注视下,他端着那酒碗半晌,仰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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