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城外,金蝉脱壳死里逃生的年轻道士倚着树,手里仍是敲着那把雪色纸扇,他是魂魄状态,脸上戴着只面具,遮去了右半边脸的容貌,从仅剩的眉眼可以看出,这是个很俊秀的男人。
那说书人一回到小院,灵力迅速败下去,瞬间没了人样,白净的脸上全是丝丝缕缕的裂缝,发灰的棉花爆出来,竟是显露出原形来,他怯懦道:“道长,镜子给他看了。”
年轻道士倒是比他从容许多,敲着扇子问道:“你觉得昨晚李道玄是个什么情况?”
说书人哪里知道,也不敢吭声,蹲在地上捡着从自己掉出来的棉花不说话,模样很可怜。
年轻道士道:“我记得,黄祖曾悬剑于洞明大殿之上,有慧剑断情之意。”他说到这儿顿了下,刷一下收了扇子,有意思。
道门金仙,慧剑断情吗?
洞明剑气加身,一旦心中有所动,有兵解销骨之痛楚,道门金仙亦不例外。李道玄身上可是整整十二道,若是换个修士,既没这定力,也没这修为,早在当时就暴毙身亡了,哪里还能忍上这么多年。昨晚李道玄出手时,他不过是借用孟长青的壳子,忽然喊了句“师父”,李道玄一瞬间手中的剑都没握稳。
道门有传说,李道玄观雪悟道,一夜白头,原来无稽。
“孟长青怎么说?”他扭头问那说书人。
那蹲在地上的说书人嘟囔道:“我看孟长青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直说不可能呢。”他也是颇为纳闷,“床上都被折腾成那样了,还不可能呢!我说李道玄对他有情,他抓着镜子,脸都白了。”
年轻道士开口道:“兴许是被消过记忆。”
说书人低下头,把棉花塞回胸膛中,半晌才道:“那真奇了怪了,李道玄也不是什么囿于世俗规矩的人,若是有情,怎么会消他的记忆,若是没有,又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
“你脑子里装的真是棉花啊,人偶就是人偶,再说几百年书也成不了人。”世上情爱复杂着呢,哪里讲究什么常理。年轻道士笑了下,“到底怎么样,看看就知道了。”
说书人抬头看向他,“这怎么看?”他顿时惊恐起来,他实在是怕了李道玄了,一想到李道玄昨天的样子,他腿肚子都发软,还要去招他?不要命了!
年轻道士倒是颇为从容,轻轻拿扇子拍着手,“你不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说书人顿时哑然。在看戏和逃命中艰难抉择了一会儿,他讪讪道:“不想了。”
年轻道士笑了下,“可我很想知道啊。”
说书人抱住了头,他想说,您怎么什么都想知道?您可饶了我吧!
另一头。
孟长青一只手震碎了那面镜子,一个人在巷子里站了很久,久到浑身都僵了。
等他回到客栈时,姜姚走上来,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真人回来了。”
孟长青似乎有些顿住了,半晌才“嗯”了一声,他表情略有些僵硬。
姜姚没察觉出来异样,他只是和孟长青说一声,说完就自己去客栈厨房找吃的了。
孟长青走上楼,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先下楼去煎了碗药,血顺着手腕滴在药碗中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怔松。他捧着药上楼,敲了下门,门是虚掩的,他失神到连喊师父都忘记了,直接走了进去。
李道玄闻声回头看他。
孟长青一看见那双眼,似乎猛地回过神来,“师父。”
李道玄问他,“姜姚说你上街找我?”
孟长青下意识反应了下,“这样,我听姜姚说师父您受伤了,我就想过来看看,我看您不在,我就出门找了。”说着话,他把药碗搁在了桌子上,“师父,这是刚我煎的药,宣阳城也买不到什么好的药材,您喝点吧。”
李道玄看了那药一会儿,“放着吧。”
孟长青立刻点点头,“好,好!”他把药放在了案上,又拿盖子遮了,怕凉的太快,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打翻,忙又扶正了。
李道玄看着他那副样子,“你怎么了?”
孟长青抓住了那碗,“我、我是在想,师父您的伤没事吧?从来没听说您受过伤,我有些担心。”
“没事。”李道玄应了,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神色有些淡漠,见孟长青一双眼不住地望着自己,又缓了神色,“别怕,没事。”
孟长青点点头,收回了手,“师父您趁热喝。”
“放下吧。”
孟长青站在原地半晌,“那师父,我先出去了,您早点休息。”
“嗯。”
孟长青说是要走了,一双眼却仍是不由自主地看着李道玄,直到李道玄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才刷一下低头,转身往房间外走,刚走到房门前,脚步又顿住了。他回头看向李道玄,“师父,您刚刚——您刚刚是出去干什么啊?”
“宣阳城外那块降魔碑碎了,我去看一眼,没事,回去休息吧。”
孟长青手不自觉地抓着门框,见李道玄望着自己,表情神态和往常没有丝毫的不同,他心莫名定了定,点点头,张口想说句什么,没说出来,他走了出去。
李道玄一直看着他,他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却没有开口问,等到孟长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极轻地蹙了下眉。过了会儿,道袍上有血渗出来,他面无波澜地望向桌案上的那碗药,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东西,视线不自觉定住了。
孟长青这边出了房间刚拐过楼梯,他的脚步就顿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惊魂未定吧。
好在李道玄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的心稍微定了些,那邪门的道士明显是冲着他来,胡编出这种东西诓他也说不准,孟长青心中暗骂自己,他与李道玄朝夕相处多少年了,又怎么能因为一面来路不明的镜子而疑神疑鬼?
这种事情,是对李道玄的侮辱。往大了说,这甚至是对玄武道门的侮辱。
站在楼梯口许久,孟长青忽然攥紧了手,抬腿往楼下走。
入夜后。
孟长青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有睡着,他静静地盯着头顶的帷帐花纹,闭上了眼,那些画面忽然在眼前一一浮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哗一下拂开袖子支着膝盖坐起来,额头上细细一层汗珠。
那人偶白天说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来,“道长若是不信,真的假的,一验便知。”
孟长青缓缓攥紧了手。
他原本是不信的,可躺着大半宿,那画面在脑海盘桓不去,越来越清晰,他甚至有种感同身受的错觉,他浑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要说那镜子邪门,可这话他自己都不信,是不是邪修的伎俩他自己清楚。
那镜子没问题。
孟长青越是这样清楚,冷汗就越是层层冒出来。
光是敢这么想,就够他以死谢罪了。那是李道玄啊。
孟长青起床给自己倒了杯水,月光打进来,他看着杯中浮动的水,忽然看向床头的大雪剑,上面还系着崭新的穗子。孟长青走过去,低下身,缓缓摩挲着那雪色的穗子,穗子柔软而轻盈,干干净净不沾一丝灰,上面浮动着熟悉的金仙灵力。
孟长青莫名一怔,忽然又记起第一次见到李道玄的场景。
长白宗的大殿里,李道玄一身素净道袍,袖口两道剑袖,跟一尊神仙道像似的。那时候自己才多大,误打误撞地就闯到了李道玄的跟前去。第一眼见着李道玄,他就知道李道玄人好心善,笃定了他心肠软,于是下跪求他,对着他磕头,非得要缠着他。最后李道玄回来带他走,天知道他有多高兴。
天生剑修李道玄,黄祖其后第一人,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依旧如此。
如果不是当年他死死抓住了李道玄的手不放,兴许他这一生就是在哪座长白偏僻道观当个扫地的道仆,像是仰望山间明月一样仰望着这位道门至圣。
他过去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李道玄给的。
谁都可以揣度李道玄,唯独他不能够。
思及此,他莫名后悔,白天应该抓着那人偶问清楚这消息谁放出来的,难怪李道玄勃然大怒,换了他,他怕也是理智不到哪里去。
道门最忌讳的就是师徒□□。大约两千年前,师徒双修一度盛行,有众多道门修士借收徒为由,广揽炉鼎,奸污弟子,甚至强掳人间清白女子,败尽了道门风尚,天下人愤愤而不敢言。后来一众道门仙宗相继立下不成文的规矩,禁止师徒双修。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的道门,若是哪一宗出了师徒□□这种事,连带着整个宗门都要被天下人所不耻。
孟长青给人做过炉鼎,这事天下皆知,名声本就喂了狗,可李道玄不是,李道玄这一生没有任何的污点,除了管教无方。
那邪修知道他是个断袖,于是不知死活地编排他和李道玄,显然如此。
摸着剑穗大半天,这样想着,孟长青的心渐渐定了下来,过了许久,他重新翻身上了床,将剑压在了床头,一双眼望着屋顶。
可无论他怎么想,一闭上眼,总有隐约念头挥之不去,如跗骨之蛆。
其实,也是有办法确定的。
这事儿真的存在的话,说明他被人消过记忆,修士的记忆,可以用血验出来。孟长青抬起手看了眼,顿了许久,他又放下了。
只要怀疑,就已经是一种侮辱。
一夜没睡的孟长青早上起来有些没精神,坐在客栈中吃早饭,粥里洒了点细碎的菜叶,他缓缓喝着。
李道玄最近递给姜姚一本书,讲法术的,姜姚时常拿出来翻两页,遇到不懂的,不敢问李道玄,只敢问孟长青。孟长青其实从前学的东西都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姜姚的书是入门的,不难,他想一阵子,大多都答得上来。
孟长青今日才发觉,什么东西你越是心心念念,它越是往你跟前走,你拼命躲都躲不掉。就比如说姜姚一大清早拿来问他的这个术法。
他看着捧着书一脸求教的姜姚,终于放下筷子道,“这是验记忆的。修士有魂识,记忆只能被封印,永远不会消失,通俗点说,记忆永远都在那儿,只不过可能被人换了地方,你找不着了,当然如果你散尽修为又另说。对于修士而言,若是道行高,用血做引,可以查找到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不过若是想解开封印,就需要道行了,若是封印记忆的人道行很高,那就解铃还须系铃人。”
说完他又喝了口粥,他其实不太想看见这东西。
姜姚似懂非懂,“这个术法听上去没什么用啊!”
孟长青道:“这也不是,比如说你丢了个东西,你想不出来你丢哪儿了,画个阵法试试,兴许就能想起来了。”
姜姚忽然惊喜道:“我前两天丢了二钱银子,我去试试!”
孟长青看着他一惊一乍地跑远了,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他刚学术法时也这样,什么术法都想试试,后来发现世上道门术法何止千万,生有涯,学无涯,学不过来。
不过姜姚刚学,新鲜劲儿还没过,正常。
李道玄在二楼房间中,孟长青和姜姚在一楼,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姜姚蹬蹬蹬跑过来找孟长青,说是阵法没反应,让孟长青帮他。
孟长青也不好拒绝,闲着也闲着,干脆手把手教他,那纸上的阵法画得极为粗糙,一看就是新学者,他抓着姜姚的手凑过去,“来,嘴里喊出来你要找的东西的名字。”
姜姚诧异道:“需要吗?书上没写啊!”
孟长青道:“一般人不需要,但是你修为太低,一般这时候,只能靠心诚则灵。”
孟长青说的挺玄的,姜姚没怎么听懂,不过他很快就开始喊了,“二钱银子!二钱银子!”
孟长青见他如此有恒心,打算帮帮他,手覆上去,暗中施法催动那草纸上的阵法,下一刻,纸上光芒忽然大盛,孟长青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他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刷一下站了起来。
姜姚吓了一跳,睁大眼看向满脸不可置信的孟长青,手还僵在那儿。
“这阵法上的血是谁的?”孟长青忽然问他。
姜姚被吓着了,讪讪道:“我去后厨的时候,看见煎药的炉子旁扔着两块沾着血的布,怎、怎么了?”
“你找自己的东西用别人的血?”
“道长你只说了用血作引,没说,没说一定要自己的血啊,我怕疼,我……”姜姚被孟长青的脸色吓着了,说话都说不清楚了,“我就……”
孟长青忽然一把抓起那阵法,猛地攥紧了,许久才低声道:“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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