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记得他刚复活的时候, 他睁开眼睛,看见空中飘着许多的幽绿的星火,无数的鬼魂围着着他,轻声问他:“你醒了?”
孟长青低身拾起破碎的石块, 重新将那几块金碑拼凑起来。在他的右手边,前两日出城杀死长白修士吞食魂魄的几个恶鬼被钉在原地,正在气急败坏对着他大骂, 孟长青没听见似的继续拼着那些金碑。白瞎子与那红衣小女鬼站在一旁没说话。太白城中的鬼多半都到了,几个小鬼头躲在老婆婆的后面看着那几个被绑起来的恶鬼,眼睛里有些害怕。
孟长青拼了半天,那金碑不知是哪一块没搭上, 砰一声全部倒塌, 孟长青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慢慢回头看向那几个冲着他破口大骂的恶鬼。
几个恶鬼梗着脖子喊孟长青放开他们,本来骂骂咧咧的,在孟长青的注视中, 多了几分惊恐, 骂得更厉害了。
孟长青也没说话,就看着他们。
忽然,前两日与红衣小女鬼赌钱的青面鬼直接烧了起来, 惨叫声一瞬间爆发出来,他身后站着的所有的鬼都惊着了, 一齐倒退了两步。一眨眼的功夫, 那鬼直接烧成了一道青烟。连白瞎子都吓着了, 手抖了下, 似乎想喊孟长青,却没能发出声音。紧接着,一个个被钉在原地的恶鬼全都烧起来。
整个鬼城都安静了。红衣小女鬼与那书生鬼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没出声。
一个尚未被鬼火上身但是被钉在原地的恶鬼惊恐至极地吼道:“孟长青!你疯了!你疯了!你凭什么杀我们?你可别忘记了当日是我们救了你!”
孟长青看了过去,众鬼也望了过去。
恶鬼立刻吼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带头的女人是玄武弟子,是你同门,你心中向着她!杀我为你的师兄弟们报仇!你根本就是在泄恨!刚刚多少鬼魂死在那玄武女弟子手中,你却把她放走了!”他吓得快前言不搭后语,猛地扭头朝那群看着他的鬼吼道,“大家都瞧见了!他放走了那个女的,多少鬼被那个女的杀了,只因为我们杀了几个修士,他就要杀我们!可那女人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他只当做没有看见,他心中根本就是向着道门!”
孟长青道:“杀你,不是因为你们杀了人,而是你们虐杀长白修士并吞食魂魄,引来道门修士,害死了许多无辜之人。”
“不!你根本就是在泄愤!孟长青你根本就是为了这几个道门修士报仇泄愤!说什么无辜?谁又无辜?他们无辜个屁!他们进来就是要杀我们!血债血偿我今日认了!可我不服!道门修士与恶鬼本就水火不容,我就是杀了他们又如何?孟长青我不服!”那鬼的脸越来越扭曲疯狂,他扭头朝那一旁站着的红衣小女鬼喊道:“救我!救救我!”
红衣小女鬼似乎想要开口说句什么,一道火光席卷而过,叫喊骤然消失,那只鬼化做了一堆灰烬。
红衣小女鬼连阻拦都不及,就看见孟长青烧完了那截魂魄。所有的鬼都看见了这一幕,有几个鬼被吓得后退了两步,谁也没说话,他们看着孟长青的眼神带着些从前没有的东西。白瞎子从众人的视线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想对孟长青说句话,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也惊到了。
红衣小女鬼见孟长青望着自己,忽然她拍手笑道:“好,好!堂堂玄武大弟子今日是要在太白鬼城里大开杀戒了?杀了十几个不够,还想把我们全都杀了不成?”有鬼从她身后伸出手要拉住她,她抬手制止了对方的动作。
孟长青沉默着不说话。
红衣小女鬼走了上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说姓孟的,你既然这么想为修士出头,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该回你道门去继续做你的玄武大弟子啊。”
她扭头瞥向远处道门修士的尸体,“杀了一个修士,道门就要冲进来杀光所有的鬼魂,跟杀光一堆畜生似的,那以往道门镇杀魂魄,对邪修和妖怪赶尽杀绝,岂不是全道门的人都该死?妖怪的命不是命?邪修的命不是命?人死了就不配有尊严?生者不得公道死者不能安息,什么替天行道,谁替天行道?!说的好像谁生来就高高在上一样?你吗?”
她看向孟长青,孟长青道:“我答应了你们的事我会做到,但今日之事我不想见到第二次。”
红衣小女鬼笑了,“你原来还记得你答应的事啊?既然你从头到脚都瞧不起我们,我们也没有必要和玄武大弟子谈什么交情,你临死前可记得把你答应的事情做了,否则我们白白救了一个玄武大弟子,什么好没讨着,到头还发现是条白眼狼,以为你们道宗都这样呢!”
红衣小女鬼又劝道:“早点做完,回你的道门继续当你的大弟子,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忍辱负重了。”说完这一句,她从孟长青的身旁走了过去,临了回头道:“哎我都给忘了!你现在这副样子回道门去,道门恐怕第一个要你的命吧?那你要去哪里啊?鬼城实在配不上你这么一尊大佛,道门又恨不得你死,丧家之犬吗?”
孟长青没说话,感觉到红衣小女鬼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那只手冰冷极了。
随着红衣小女鬼的离开,众鬼也随之逐渐散去。白瞎子见到那书生鬼临走前忽然看了自己一眼,他一时也顾不上孟长青,忙跟了上去似乎是要解释。
所有人都散去后,孟长青一个人在金碑林中坐下了,暮日的余晖照进太白鬼城,照着他的脸。他望着无人的长街,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或许受到情绪剧烈波动的影响,身上的血斑忽然开始大快大块出血,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他攥了下手。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去,一个小女孩躲在一块残破的金碑后面看着他,他定睛看了看,发现不是幻觉。他认出了那女孩,那女孩跟着她哥哥住在城东,兄妹两人生前家里遭遇了强盗,父母将两个孩子藏在井中让他们不要发出声音,强盗杀了他们的父母,两兄妹就一直躲在水井中,躲了两百多年,后来为了寻找父母,他们辗转来到了太白城。
在鬼城中,这种故事太多了。人死之后能变成厉鬼的是少数中的极少数,多数鬼生前经历悲惨,死后执念不散,就变成了孤魂野鬼,被天道和人世所抛弃的一群人,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归,没有人把他们当人,于是就活成了鬼的样子,在各种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蛮横地滋生。
孟长青对着那小女孩道:“是你啊?怎么不回家?已经没事了。”
小女孩不说话,就这么躲在那里看着他。
孟长青伸出手去,那小女孩这才慢慢走了出来,孟长青抬手摸了下她的胳膊,低声温和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小女孩过了很久,低声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要放走那个女道士?”
孟长青没了声音。
小女孩看着他低声道:“他们都说,她是你的师姐。她真的是你的师姐吗?”
孟长青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终于他低声道:“我会保护你们的。”
城中的小鬼都是很喜欢孟长青的,孟长青刚复活的时候,这个小女孩还给孟长青送了一盏亲手做的灯,小女孩此刻低着头也不说话。然后她抬起头看孟长青,“你答应过我们的话还算数吗?”
“算数。”孟长青道:“我会给你们建造一个幻境,没有任何人能进来,你们也不会变成恶煞,你们可以一直待在那里,一直到你们想要离开了。”
小女孩又不说话了。
孟长青道:“回去吧。”
小女孩终于从身后拖出一个烧焦到只剩下漆黑竹骨的风筝,“我哥没有了,他今天也在这里,”她伸出手指了指一块破碎的金碑,“打雷了,我看着他烧成了一团烟,我只找到了这个。我哥哥没有害过人,他一直都很听你的话,他从来都没有想出城。”她说着话又看向孟长青,“我们都没有害过人,我们没有地方去,我很怕。”
孟长青瞬间哑然,下一刻,他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金碑碎片。
白瞎子回来的时候,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金碑阵中只有孟长青一个人。
孟长青低着头坐在地上,手中抓着根漆黑的竹骨,风一阵阵吹过无人的街巷,日暮的余晖已经散了。许多具道宗弟子的尸体还停在金碑林下,有几个是长白弟子,有三四个是玄武弟子,还有几个应该是春南的某个宗派的,衣服上都是血,也看不出来。白瞎子见孟长青一直就看着那几个玄武弟子满是血污的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终于,白瞎子道:“你生气了?”
孟长青视线落在一个弟子身上,低声道:“我在玄武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我记得他是清平峰的弟子。”
白瞎子在他的身旁坐下,道:“你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你早就该知道这本来就是不容易的,凡事都有它的代价。”
孟长青道:“我就是忽然觉得有些累。”
白瞎子看向孟长青,孟长青却只是看着地上那死去的玄武弟子的脸庞,风轻轻地吹过落雪的街巷,一点声响都听不见。
道门修士拿太白城并没有办法,孟长青在城外设下的那幻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连长白几位道行高深的老修士都不得其法。众人发现,太白鬼城竟是凭空消失了,偌大的一个古城,就这么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再也没人找得到。
过了几日,白瞎子又来找孟长青,推开鬼楼的门,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
孟长青离开了太白城,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玄武弟子的魂魄。
当孟长青站在东临玄武的地界上,又看见那熟悉的山峦河流还有那块隐在风雪中的问道碑时,他忽然就很久都没有说话。摆渡人并没有认出他,见他一身普通黑衣打扮,以为他是慕名前来游览玄武山水的游人,将他送到了对岸后对着他道:“不要再往前走了!若是想看看大川高山这些风光,那便在这里看吧,前头那是玄武宗门了,外人不能进去的。”
孟长青付了钱。
这摆渡人数着钱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奇怪这大雪天的不在家好好待着怎么一个人怎么跑这儿来了?他本来是打算撑船离开,又在河中央停住了船回头朝着孟长青喊,“喂!后生!大雪封路,这河上摆渡的都回家过年了,你想再次渡河回来只怕要等七日之后了,你若是愿意多给点钱,挑个时间我可以过来接你!”
孟长青道:“不用了,多谢。”
摆渡人听他这么说,也就没说啥,一个人撑着船离开了。
孟长青走到了山下,然后他停下了脚步,,一直到天都快暗了,他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这些年在太白城听了茶馆里的许多故事,鬼似乎特别爱讲故事,他总是常常听见说书人说这四个字,“物是人非”。
说书人说“物是人非”,往往是极为轻描淡写的,这山这水依旧如此,谁谁谁却变得如何,一笔轻轻带过,听上去好像并没什么,孟长青从前也觉得没什么,直到他真的亲眼目睹这一幕,他才终于发现人世间的语言原来这样的精妙锋利,短短四个字道尽了一切。
冬日这天本就黑的快,日落时分,山道上,一个七八岁的玄武小道童往山上赶,他今天白天犯了些错误,被师兄罚着留堂抄书,刚一抄完他便急急忙忙地往山上赶,想着可以快点回去。
小道童跑的有些急,刚跳上最后一道山阶的时候,迎面似乎有一阵风轻轻地吹了过来,他抬头看去,眼前刹那间一片模糊,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入了他的识海。
他在山道上站住了。
等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的时候,脸色和神态已经全然变了,他站在原地看着这空旷无人的山道,夕阳余晖照着他的略显稚嫩的脸庞,一切都沉默极了。
他转了方向,走上了另一条山道,来到了玄武百字碑前。夜幕中,小道童将骨灰一一埋入地下,高岗上无声无息地竖起来十几块新碑,上面刻着姓名年岁以及生平功绩,月光照耀着碑上的字,最后一句是:“一生志在降妖伏魔,于北地殉道而死,少年虽死不改其志。”
小道童在那几块碑前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他终于转身离开了此地。
这玄武山是真的静啊,静到不闻一点声音,雪无声无息地下着,落在了满是枯枝的山道上,有如化外的人间。
小道童正在往外走,看上去是要离开玄武了,却在路过一座山的时候蓦的停下了脚步,雪落在他的头顶上,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扭头看去。那座山笼罩在大雪中,银闪闪的霜雪在夜里发出光来,山脚立着一块名为“放鹿”的碑。小道童站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雪都覆过了他的道靴,终于,他控制不住似的慢慢朝着那座山走过去。
久不闻脚步声的山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一切都很熟悉,熟悉的山道,熟悉的银杏林,熟悉的亭台楼阁,熟悉的水沉香味道。小道童在山道上一步步走着看着,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掩在了这深山之中的宫殿屋宇,还是当年所熟悉的样子。门扉半虚掩着,门外的几道长阶上有一些枯枝落叶,上面还沾着些没有化干净的雪,亮晶晶的闪烁着光。大门的两侧贴着好几年前的春联,红色已经全部褪干净了,上面的字迹也已经快看不清楚了。小道童抬头看着那两副熟悉的对联,视线停住了。
屋檐下挂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蒙着厚厚的一层灰。
没有一点动静传出来,也没有灯光,这地方看上去似乎很久都没有人住了。
小道童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走到了那大门前,手放在了门上,他好像是怔住了,终于,他试着伸出手去推那扇门,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大殿的前院空空荡荡的,不见任何的摆设,地上铺着些落叶,靠近廊下的地方靠着把收好的竹伞,上面的细线还没有拆开过,还维持着上一次使用完的样子。小道童看着那把熟悉的伞好久,然后他继续往里面走,他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愣愣地看。所有的东西都和原来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过,唯独后院不知何时多了一株梨树,枝头落上了厚厚的雪,就像是开满了花似的。
小道童推开门走到在那株梨树下,仰头看去,莫名就看了很久。
身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的。
小道童一下子回过神来,下一刻,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刷一下白了。
李道玄今夜没有睡下,忽然听见后院有细微动静,出来看了一眼,一出来就看见有个小孩呆呆地在梨花树下站着。这小道童瞧着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件纯白的玄武道袍,套着个厚厚的白狐裘领子,手藏在袖子里,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是非常地震惊,惊诧到连说话都忘记了。
这放鹿天中许久不见新面孔了,扶象真人李道玄喜静,这事玄武众所周知。李道玄打量着这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的小孩。午夜刚刚好过去一刻,雪停了。
那个小道童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忙低下身对着他行礼。
“拜见扶象真人。”
六个字,不知为何,很轻,几不可闻,还带着些颤声。
李道玄打量着眼前的小孩,他从前并未见过这孩子,瞧道袍上的纹饰,这应该是乾阳峰上的新弟子,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放鹿天。如今已经是深夜,放鹿天的山道上漆黑一片,这几日天降大雪,山路并不好走,看这孩子的衣服上的泥污,可以看出他是走了很久才上来的。
小道童愣愣地跪着,直到李道玄低声问道:“你是乾阳峰的弟子?”
那小道童似乎这时才回过神,点点头,低声回道:“是。”
“为何今夜会出现在此地?”李道玄看着他,“是你师父让你来的吗?”许是谢仲春有什么事找他也说不准,李道玄见这孩子不说话,多问了他一句。
小道童似乎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一双眼只知道看着李道玄,许久才结结巴巴道:“不是,是我……我……我看见这个山,我就进来看一看,我……我看见山道和门口都是雪,我以为这个山上没有人住了。”
李道玄听见了这个回答,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孩子好像真的有些愣头愣脑的,他住在放鹿天这么些年,没有一个玄武弟子不知道他住在这里,又为何会觉得此地无人居住?
小道童见李道玄在望着他,他好像是意识到知道了自己说错了话,人变得瑟缩起来,慢慢低下头去。
李道玄看着这孩子这副样子,也没多说什么,道:“夜深了,山路不好走,今夜在山上住吧。”
小道童诧异地看向他,过了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下头行礼道谢,“多、多谢真人。”
李道玄领着这孩子入了偏殿。刚刚外头夜色昏暗,李道玄没有看清楚,此时屋子里亮起烛光,他这才看清了这小孩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还是被冻着了,小孩一张脸惨白,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李道玄正要说什么,忽然他的视线顿住了,他看着小孩码的整整齐齐的两只手,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又看了这小孩一眼,烛光中,这小孩的脸庞看着很是陌生,过了许久,李道玄终于低声道:“你很冷吗?”
小道童摇了摇头。
一侧的窗户不知为何忽然被风吹开了,咿呀一声响,冬天的风总是有些寒意的,吹得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李道玄回过神,回头望了一眼,从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够看见前院的一间书房。一阵风吹过庭院中那株梨树,积雪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院子里漆黑一片。李道玄听着那雪落在地上的声音,目光却是落在那书房的半掩的门窗上。
小道童察觉到了李道玄的情绪变化,他轻声问道:“真人,您……您不高兴吗?”
李道玄闻声看向他。
书房的门窗是半掩的,远远望去,小道童能够看见那房间的熟悉的摆设,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似乎动了下,他低声道:“真人,您、您不必要因为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而觉得不高兴。”
小道童说着话的时候,声音很轻,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他别在衣领处的青叶掉了出去,落在了地上。玄武有在除夕夜与上元节别青叶的古俗,孟长青看见那片叶子才想到,今日是上元节。
李道玄则是低声问他:“为何会觉得我不高兴?”
小道童好像被问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我……我……”
李道玄看着他许久,终于,他抬手从自己衣襟处摘下叶子,伸出手去,他将那片青色的叶子轻轻地别在了这小道童的领口处。他问这孩子道:“记得为何玄武弟子要佩青叶吗?”
小道童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东临古俗,据说曾经、曾经有玄武先辈佩戴青叶下山,死于南山,后世弟子在新年别青叶以示缅怀先祖,以示人间剑道之长青,后来渐渐的变成了遥寄对远方亲人和同道的思念。”
李道玄听完了,低声补充道:“并期待与之重逢。”
小道童这一回是真的直接愣住了,他看着低头帮他仔细整理着衣襟的李道玄,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下一刻,他猛地用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连指甲翻开都没有察觉,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李道玄刚刚就注意到了一件事,这小孩行礼的认真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孟长青,同样都是一板一眼地码着两只手。他本来觉得只是巧合没多想,又见这孩子总是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于是便多聊了两句。此时他伸出手帮这小孩理了理这截略有杂乱的衣襟,可忽然间,似乎有一些熟悉的灵力散了过来,极轻微的,几乎不可捕捉,李道玄的手停住了。
这灵力是……
李道玄看向这孩子,慢慢地整理完了这小孩的衣领,没有收回手,他似乎是不经意地又抬手轻轻地抚了这小孩的头发,金仙灵力不着痕迹地落了下去,下一刻,他眼中浮光一掠而过,过了很久,他才终于一点点慢慢地收回了手。
双魂。
李道玄终于看着面前这低着头的小孩,“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忽然又没有了声音。这窗外的风雪似乎猛地大了许多,风卷着寒意一阵阵从半开的窗户上吹进来,案上的书被翻得哗啦作响,终于啪一声摔到了地上。
孟长青已经克制住了情绪,那书落到地上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对着李道玄道:“真人,我去将窗户关上。”
李道玄盯着他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不自觉地用力,他一点点地用力抓紧了这孩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一直到这孩子抬头看他,他才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孟长青回身朝窗户走去,伸出手将那扇窗户关上了,风一下子全被关在了窗外,屋子里只听见几道风冲撞着窗棂的声音。
李道玄看着关着窗户那小孩,脸上仍是平静的,袖中的手却是攥紧了,那片青叶一点点碎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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