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青一行人赶到月亮城的时候, 城头还点着灯,北地的风雪密到连一丝光都透不过去,空中无数巨大的风暴呼号而过,这仅仅是在月亮城所见的景象, 更远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一丝一缕飘出来的冰冷气息。
谢仲春救下了冲出来的虚和道人和长白弟子, 他们浑身都是血,连神志都不清楚了,在他们的身后有东西追着爬出来,李岳阳一剑斩去, 半阖着眼的妖魔却忽然将她连人带剑拖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股力量把她拽了回去,孟长青当空一剑将冰层斩开, 妖魔被震了出去。
清明剑和大雪剑剧烈震动, 谢仲春听见了黑暗深处传来的动静,立刻喝道:“封锁掉这里!”
孟长青冲过去一把抓住了虚和道人的领口,“我师父呢?!”
虚和道人却只是睁大了眼望着那风暴深处, 他手里死死地抱着两柄带血的剑,浑身都在抖。人间大祸将至啊, 大祸将至啊。
“他死了!他死了!”一个长白弟子疯了似的叫喊了起来, 孟长青忽然就愣了。
冰渊崩毁的一瞬间, 黑暗中爆发出巨大的声响, 所有的气息瞬间灭掉,无论是煞气、阴气、还是天地灵力,全都灭了,原本还不断涌现的妖魔忽然停了下来,熟悉的灵力化了形霜雪似的飘出来数千里,静静落到了这一行人的肩上。
谢仲春一瞬间攥紧了手,远处的妖魔似乎被什么东西所催动全部朝着南方涌来,他终于喝道:“封锁这里!”
他刚说完那句话,李岳阳就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像是箭似的跃入了断裂的冰层,她伸手去抓却没抓住,猛地吼道:“孟长青回来!”
平珈。
如果是春南与东临是道宗起源,那平珈应该就是佛宗的起源地,说起来谁都知道这么个地方,但真的论起来此地远不如北地佛宗那般热闹繁华。这里的佛宗弟子崇尚苦修静修,这么些年一直与外界处于半隔绝的状态,即便在当地百姓的眼中,这些披着黄色僧衣的佛门弟子也带着些神秘的意味。
吕仙朝还是找了一阵子的。临海几座仙山,沿着山道往南走一阵子,就到了平珈,还不如吴地的一个西洲城大。那条不足二十里的蜿蜒水道走出过无数的佛修圣人,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个叫孟观之的年轻剑修打这里渡舟而过,后来又有个叫吴聆的少年剑修游历经过此地,而今是他。
如果说北地是一切的起点,那这里则是这百十年间故事的开始。
领着吕仙朝上山的是个小沙弥,小沙弥在山下看见这穿着奇怪的少年在转悠,上前多问了一句。这少年说他是从北方而来,听说平珈是佛宗圣地,打算在此地游览一番。少年给了这披着破旧僧袍的小沙弥一些银子,小沙弥立刻表示自己闲来无事可以领着他在各处转转,什么圣人坐化的菩提树啊,平珈四大古佛寺啊,名扬海外的朝圣坛啊,水能包治百病的灵泉啊,只要不是禁地,他都可以带着逛逛,还给讲佛宗过往的故事。
吕仙朝就跟着他往山上走,沙弥果然讲了许多故事,其中有一则是这样的。
这事儿要从很久之前说起啊,佛宗相信六道轮回、相信前世因今生果,在道宗尚未兴盛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有了佛修讲经的身影。在上古正法时期,佛宗的圣人们在平珈的菩提树下顿悟,然后圣人们带着弟子去向四海天下传播自己的经义。
穿着红袍的僧人朝着北方走去,那时的人间妖魔横行,妖魔们用隐秘的手段蛊惑人心,人间父子相食、夫妻交戮、人有如野兽一般生活着,僧人们留了下来,他们化解人与人之间的怨恨,区分开了善与恶,并将妖魔驱逐到北方风雪之地。
小沙弥说到这里对着吕仙朝道:“如今也有些佛修认为,那些所谓的妖魔其实就是人心中的欲望,人为邪念所驱使,不能抛却便堕成了妖魔。”
小沙弥见吕仙朝不说话,便继续说下去。
那批佛修将佛法带去了北地,他们修建的珈蓝寺庙中空空如也,世人无须参拜,无须祈祷,无须侍奉,因为那时没有神佛的具体观念,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师父与弟子,他们将智慧、良善、大爱传授给弟子,弟子们再将这些传给自己的弟子,弟子的弟子把这些编成佛经,他们相信,人无须拜佛,人人立地就可成佛。
关于那批佛修的去向,有人说他们和被驱逐的妖魔一起葬身在北地的风雪中,有人说他们化作了白鹰,也有人说他们还没有死,当妖魔再次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会重新来到人间。
沙弥讲完了许多佛修的故事,天已经黑了,他又开始讲妖魔的故事,其中大部分和道宗的传说差不多,但是其中有一个引起了吕仙朝的兴趣。
佛宗有一则传说,说妖魔并不是化生在六道之中,他们将最强大的那个妖魔称为波旬。波旬能够看出人心中的欲望,加以利用,将所有的人都化作自己的信徒,正法时代,波旬消失在人间。相传,当人间的秩序崩塌,无人修行证果,恶鬼行走在白日街道上,世间的怨恨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新的波旬就会降生在人间世中,带领妖魔们卷土重来。
佛宗将那个时代称为:末法时代。
其实佛宗所有的传说都只讲了一件事,人与自己内心的恶做无穷无尽的斗争。
其实道宗所有的传说也只说了一件事,人与人世间的恶做无穷无尽的斗争。
他们都提到了一件事,预言中,道法崩溃的时代,魔物会降生在人世间,随之而来的妖魔会杀死无数的人。
小沙弥正在数着钱,心里盘算着这些钱可以买些全新的佛经,给师父买件袈裟,还可以将寺庙里的蒲团换了新的。一旁的吕仙朝问他,“大概十年前有个姓吴的修士来过此地游历,他应该去了不少的寺庙,你记得他吗?”
小沙弥直接道:“十年前的事情那谁还记得啊!”
吕仙朝觉得这话说的也有道理,问道:“那你们这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小沙弥看了吕仙朝一眼。
吕仙朝从袖子里又掏出些钱放在了小沙弥手里,小沙弥这才道:“十年前我还小呢,不记得事。”
吕仙朝伸手把小沙弥手中的银子又给拿回来,小沙弥忙道:“有有有!我想想,我给你想!”他忙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什么十年前某寺庙换了住持,十年前发了场大洪水淹了几十座山头,想到什么说什么,天马行空地胡扯,忽然他道,“对了我想起了,还有件大事儿,有个寺庙一夜之间所有的弟子都死了,七月份的天上下起了雪,那事当年传得可厉害了,我还小,那座山我后来再也没去过。”
吕仙朝忽然道:“都死了?”
“是啊。”
“谁杀的?”
“不知道。”小沙弥见吕仙朝感兴趣,自己又说不清楚,就道:“这样,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我师父,让他说给你听。”
平珈的望春山,远远望去不过一个小山坡,山下盖着个巴掌大的寺庙,和吕仙朝沿途所见的大寺气派截然不同。一个穿着身灰色僧袍的老人正在劈柴,斧子一下又一下地往下劈。听见声音,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去,看见了自己的小徒弟带着个人回来了。
一进屋,小沙弥便大声喊了起来,“师父!有个施主想找你问点事!”
一辈子都居住在平珈的灰衣老僧看见了吕仙朝,打量了他一会儿,对着小徒弟道:“去,烧壶茶。”
小沙弥立刻应了,一溜烟跑到了后院去烧水了。老僧这才对着吕仙朝道:“坐吧。”
吕仙朝随意地就坐了。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平珈,这事儿说来话也不长,他离开玄武后就开始追查吴聆半魂的行踪,忽然白瞎子火急火燎地找到他,说是要带着鬼魂搬去天姥山,他也没问,顺手就帮了,事后白瞎子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说在找吴聆的半魂,白瞎子就说,既然吴聆的半魂一直在和吴聆生前认识的人联系,不如去他生前去过的地方查查?
于是吕仙朝就将吴聆的生平轨迹查了出来,从大雪坪一路开始找,找到了平珈。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吴聆少时第一次下山,曾经在平珈游历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吕仙朝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要知道吴聆不是个无名之辈,他是个名人,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道门中的人全都一一扒出来当做佳话了,怎么偏就平珈什么都没有。
吕仙朝坐下后也没有同那灰衣老僧寒暄,直接问了十年前的洪海寺灭门之祸。
老僧年纪大了,想了会儿,道:“确实是有这么件事。洪海寺一夜之间被人屠了门,门中弟子全死了,如今那山头便一直荒废着,要说起来洪海寺也是平珈当地四大古寺之一,弟子中不乏修为高深的,谁也想不到,竟是出了这样的祸事。”
“是谁做的?”
“不知道,后来大家都不提了。”老僧又道:“我记得那一夜,附近的许多百姓都见着天上飘下来一团团棉絮似的东西,就跟下雪似的,一沾着手便化开了。那山后来被封了,没人敢进去,附近的百姓都有些怕呢。”
小沙弥这时蹬蹬蹬地跑出来,给两人倒了杯茶。
灰衣老僧想了很久,对着吕仙朝道:“我记得出事的前几日,有洪海寺弟子下山置办东西,和人聊天时说起洪海寺的住持带了个少年修士上山,不过那弟子没敢多说,似乎颇为忌讳。后来洪海寺出了事,也有人猜是不是那少年的缘故,不过也奇怪,竟是再查不到一点东西,仿佛压根便没有这么个人。”
吕仙朝喝着茶的动作忽然停住了,“那座山在何处?”
老僧给他描述了下大致的方位。吕仙朝起身就走。
小沙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向老僧,“师父,您说的真准!您说珈蓝山下有个人,那里真的有个人!您说只要我给他说故事他就会给我好多钱!他真的给了我好多钱!”
灰衣的老僧轻轻地笑着摸了下他的脑袋。日暮的光落在了低矮的寺庙上,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佛宗起源地,虽然如今衰败了,却多少还是有些隐世的人物。
老僧对着小沙弥道:“过两日你便下山去吧。”
小沙弥愣住了,“师父!?您要赶我走?”
“不是,是师父要出一趟远门,这里不能再住了。”
“我跟师父一起去!”
灰衣老僧笑了下,又轻轻地摸了下小沙弥的脑袋。他看向山的那边,日头刚好落下去,入夜了。
早已荒废的洪海寺,草木在寺庙的各个角度疯长,瓦片零碎地摔落在围墙外。几乎占去一半山腰的庄严佛殿坐落在云深处,无数的佛像,大小的禅院,佛塔有如星斗似散落着在山中,正大殿中,佛像和供桌全都蒙着厚厚的灰。有鸟兽在佛像脚下筑窝,成群的狐狸在殿中房梁上轻盈地蹿过,地上还洒落着不知什么鸟兽藏在此处的松果子,堆成了几座小山。
漆黑的夜里,山阶下忽然有久违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吕仙朝走过长阶,衣服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望着眼前的景象,站住不动了。
黑暗庄严的大殿,只有一尊巨大的倒坐观音,她背对着来人端坐在莲花上,身上的金漆已经掉尽。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眼望不尽的佛塔禅院,无数尊倒坐的观音,仿佛能看见数不清的僧人出现在殿中各个角落,洒扫,念经,敲钟,身影重重叠叠,来来去去。
“在长白宗的梦华殿里,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些奇怪的画,贴在真武大帝像后面,道书里面也有,看不出画得什么,好像是些红色的人像,又不太像。”
“出事的前几日,有洪海寺弟子下山置办东西,和人聊天时说起洪海寺的住持带了个少年修士上山,不过那弟子没敢多说,似乎颇为忌讳。后来洪海寺出了事,也有人猜是不是那少年的缘故,不过也奇怪,竟是再查不到一点东西,仿佛压根便没有这么个人。”
“那一夜,附近的许多百姓都见着天上飘下来一团团棉絮似的东西,就跟下雪似的,一沾着手便化开了。”
手中的灯盏被风吹倒,火油点着了蒙尘多年的经幡,狰狞的火光照着吕仙朝的脸庞,也照亮了一整个大殿。倒坐的观音置身火海之中,所有的鸟兽都在疯狂地往外逃窜。
吕仙朝想起了西洲城的那个夜晚,那个同样是漫天飘着棉絮与雪花的夜晚,说着预言的红袍僧、坐在大河中的菩萨、还有那个月光下回过身来的年轻剑修,一切全部串了起来,吕仙朝终于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熊熊燃烧着大殿中,怪诞极了。
北地,鬼蜮之境中,李道玄站在巨大的佛塔中央,嘴角有血迹。
佛塔是一圈一圈往上走的,每一圈都坐着逐渐苏醒过来的尊者,披着宽大的红袍,看不清容貌,和当年菩萨宗画像中的世尊一模一样,佛塔一直往上通到极高处,共盘旋着坐了九百多尊菩萨宗尊者,在塔的中腰空了三个座位,上面的人不知所踪,露出了墙壁上的飞天菩萨花纹。苏醒过来的两百多尊菩萨宗世尊全都望着底下站着的李道玄,轰鸣的经文声一直沿着佛塔往上传去,直通天际。
北地是魔物封印之地,道宗的书上也有所记载,却大多被人当做传说故事,谁又能想得到,传说是真的。佛塔的下方,无数的妖魔与恶鬼正在从深渊裂谷往上爬,却被无数道紫阳剑气封住。
不过是过去了十多个时辰,红袍僧又苏醒了一百多位,经文声越来越响,李道玄脚下的紫阳剑气明显弱了下去。北地没有道门修士不是没有缘由的,这是一片天地灵力稀薄且几乎没有任何气机牵引的地域,换而言之,北地天克道门修士。
红袍僧念着经文,李道玄在那十几个时辰里想了许多事情。
“死”这个字对于他而言,是件过分遥远的事情。他很小的时候,不能明白死亡与回忆两者的分别。玄武的先辈们几乎都是殉道而死,那一年,他的师叔在山下仙逝,他坚信他还活着,在他的记忆中,师叔每日都要去剑阁,他于是每天都去剑阁外等着,无论谁和他说他都不听,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一天,他师父陪着他在剑阁外待了很久,又过了一百年,他师父去世,他一个人坐在剑阁外面待了很久。
他用了一百年才明白什么是死亡,他不知道孟长青要用多久才能明白。那个孩子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看清楚,要他去接受这一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生于天时,死于浩劫,这是道门真人一生的宿命。
在紫阳剑气破碎开的同时,白露剑落在了李道玄的手中。
佛塔中的三百多位菩萨宗世尊同时低头看他,佛塔中经文声轰然大震,塔下的恶鬼受到了影响,一起咆哮起来。
李道玄周身笼罩着绒状的银色星辉,光芒越来越盛,他单手结印,玄武的伏魔阵往下沉,一刹那间,白露剑气与紫阳剑气几乎将整个佛塔都掀开了。一个又一个红袍僧蓦的睁开了眼。李道玄身上已经没多少灵力了,之前鬼蜮之境苏醒的妖魔一齐冲向北地,他的灵力飘出去数千里远,几乎填平了冰渊,从高天往下看,整一片北地雪原全是雪浪似翻滚的灵力汪洋,在堪称造世的奇观背后,是他周身迅速衰败下去的道家星辉。
经文声越来越响,震得人神志发昏,在恶鬼淹没李道玄脚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紫阳剑气没动,白露剑气一下子就乱了,剧烈的反噬让他猝然又退了两步,吐出了一大口血。他抬头看向那满壁的菩萨,恶鬼已经涌到了他的膝盖处。
就在这时,通天佛塔被划开了一道,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冰雪纵身跃了进来,金符碰着恶鬼瞬间燃烧了起来,冰渊连成了一大片火海。李道玄转身看去,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孟长青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上,魂魄几乎燃烧成了雾的样子,却在抬头看见他的一瞬间煞气全灭。
熊熊火光将整座佛塔照的通亮,四百多尊红袍僧垂头念着经文,在恶鬼的尖锐咆哮声中,李道玄有些发怔地看着他,孟长青也看见了他,忽然就冲了过来,不顾一切、不要命,他冲了过来,一把抱了上来,整个人撞到了他的怀里,“师父!”李道玄能感觉到孟长青抱着他剧烈地发抖,整个人失控似的。
“师父你有没有事?”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
“你……”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的脸,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孟长青再次用力地抱紧了他,竟是哭了出来。
四周地狱般的景象仿佛一瞬间全部隐去了,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不是一时的心动,不是心血来潮,生与死是如此的壮阔,才能掀起这样的波澜,一瞬间无法平息,千万年也无法平息。李道玄简直无法想象孟长青是怎么找过来的,那一路的冰渊和暴风雪,够道门修士死上百次了。
孟长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找了多久,他脑子里就一直回响着那个长白弟子的吼叫声,“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死地抱着李道玄,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他正要说话,忽然李道玄一把拉开了他,两人同时往右侧摔了出去,两人原本所站的位置瞬间被燃烧着的恶鬼淹没,李道玄落地时猛地又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师父!”孟长青一下子翻滚起身抓住了李道玄的胳膊,反手用大雪剑挡住了冰渊里往上涌的恶鬼,声音极为惊恐,“师父您怎么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迅速衰败下去,他吐掉了嘴里的血。
孟长青扶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在他的记忆中,李道玄永远是强大的,永远不会受伤,也不需要任何人,他看着手背上湿热的鲜血,终于他颤抖着手一把将李道玄抓得更紧了。“师父,我们走,我带你出去!您撑着点!”他忽然回头看向那上方密密麻麻九百多尊菩萨世尊。
经文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九百多尊菩萨世尊已经醒来了七百多尊,全都望着底下愤怒的孟长青。孟长青浑身上下都是煞气,衣服被融化的冰雪打湿,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背后大片的鲜血连黑色衣裳都浸透了。他一双眼变成了纯粹的金色,这一幕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和他长得很相似的人站在他今天所站的地方,也是这样一双金色的眼。
李道玄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地将孟长青往他身后带。
因为用的是邪术,孟长青在鬼蜮之境反而没受到多少压制,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红袍僧,在想冲出去的办法。下一刻,他慢慢地闭上了眼,识海中有经久不见的细微波澜。冰渊中似乎有风轻轻地吹了过去,一缕缕烟雾似的魂魄从孟长青的周身抽了出来,一道又一道灰色的魂符出现在两人的四周,围了十多圈,上千多张魂符,在孟长青睁开眼的一瞬间同时燃烧了起来,汹涌的火光倒映着所有菩萨世尊的面孔,也倒映出了孟长青狰狞的面孔,恶鬼一瞬间汹涌咆哮。
《符契》,分付阴阳,穷极造化,是为魂术之巅峰。
过去了太多年,都没有人记得了,魂术本来就是专门降服魔物的术法。
灵体状的佛塔从上而下剧烈震动起来,尖顶忽然崩塌,雪吹了进来,飘落在了菩萨的头上、肩上,轰鸣的经文声真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孟长青命都不要了。
北地上空忽然出现了一束笔直明亮的光柱,上千张燃烧的魂符化作了一道长河朝着天幕而去。
两股力量相撞的那一瞬间,李道玄忽然出手了,道宗剑气贯穿了整个冰渊,北地万年不化冰雪全都涌了起来。高坐莲台的菩萨们在逐渐崩塌的佛塔诵着经文,经文不知何时换了,一层层的幻境像是莲花似的盛放在鬼蜮之境,在最后的那一刻,李道玄看见孟长青忽然抽身回来抱住了自己,似乎是挡住了什么东西,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挡在他的前面,李道玄还来不及思索,脚下一空,两人骤然跌入了磅礴的幻境中。
孟长青与李道玄消失了,佛塔、菩萨、恶鬼、长河也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冰渊,被涌过来的雪浪瞬间填平。
黑暗中,李道玄感觉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漫长的一生在他的眼前流淌了过去,从昔日上山问道,到后来下山游历,再到后来深山问道,他记起了很多早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人与事。洞明大殿里依旧悬着那把剑,玄武山前的问道碑屹立不倒,他听见玄武弟子们在山上修行背书,有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那真的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四百多年一一过去,人间大梦初醒。
坐靠在崖壁上的李道玄缓慢地睁开了眼,融化的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下一刻,他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他侧头看去,黑暗中,孟长青脸色苍白得像是透明的魂魄,闭着眼靠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两柄剑,大雪和白露被他抓着放在怀里。
李道玄看清他的一瞬间,眼神下意识变得温柔起来,紧接着他又打量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
崖洞外,幻境叠着幻境,至少有上千个庞然的幻境密密麻麻地叠在了一起,连夜幕都是扭曲的,层层叠叠的星图挂在上面,星辰几乎成了流星似的条状。黑暗中下着雪,不时闪烁着鬼火似的微光。佛塔、菩萨、恶鬼消失后,整个鬼蜮之境化作了无数个幻境,贪嗔痴,七情六欲,每一层幻境都对应着佛宗意义上的一种欲望,走出一层又会立即跌入下一层,无穷无尽。
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地方,佛宗的地狱。
他们两人跌入幻境的时候,孟长青应该是清醒的,面对眼前的混乱景象,孟长青的应对方法是再造了一个小型的海市蜃楼出来,于是有了他们现在所待的这个角落。看了一圈想明白了的李道玄又看向孟长青。
睡梦中的孟长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真正属于邪修的眼睛,猩红而粲然。离得很近,李道玄第一次看清了这双猩红的眼睛,除了颜色外,和他从前看见的没有分别。
他伸出手去,把孟长青脸上的血慢慢地擦掉了,孟长青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猛地抬手抱了上来,用力地抱紧了,“师父!”
孟长青的声音里全是后怕,没人知道刚进幻境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时候他与李道玄跌入幻境,他带着李道玄来到这角落,海市蜃楼落成后,他回头看向李道玄,忽然就发现李道玄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孟长青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李道玄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心好像一下子就全空了,也不知道疼,就是空,什么念头也没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愣愣地喊了很多声“师父”,最后没了声音,他慢慢地抓住了李道玄冰冷的手,抱着两把剑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回过神来的孟长青更用力地抱紧了李道玄,你还活着,他心里这样想,手上更用力了。
李道玄感觉到肩膀上的潮湿,轻声问道:“怎么了?”
孟长青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似的,李道玄没继续问,轻轻抚着孟长青的背,等着他冷静下来。
一直到孟长青自己松开了手,李道玄才终于问他:“为什么哭了?”下一刻,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进来?你不知道怕吗?”
孟长青刚醒,他人还是愣的,死抓着李道玄的手不放,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脑子里就记得李道玄生气时才会用反问的语气,他就说:“我、我错了师父,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滋味,他看着孟长青身上晕出来的血和魂魄,“疼不疼?”
孟长青下意识摇了摇头。
李道玄望着他不说话了。
孟长青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层层的幻境和海市蜃楼交织在一起对他神志的影响很大,经历大悲大喜,心境又剧烈波动,他现在脑子里全是乱的,他见李道玄不说话以为李道玄更加生气了,立刻改口道:“没有、没有关系,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生平第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他终于一把将孟长青压到怀里抱紧了。
他们两人今日或许真的要葬身在此地,可李道玄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死也没有什么。蜉蝣朝生暮死,上古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人活一世,四百多年,但尽今朝。他抱紧了神志不清的孟长青,低声道:“我没生气,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我醒着。”
孟长青还要抓着李道玄坐起来,忽然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进入了自己的识海,他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幻境中的光和物都是扭曲的,发着荧光的雪吹了进来,照亮了李道玄的半边身体与半张脸,衰败的星辉星星点点越来越弱,他看着紧紧抓着自己睡过去的孟长青,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没有生气,这里太危险了,我心里不愿意你过来。”他又轻声道:“你来找我,我总是高兴的。”
他抬手一点点擦掉了孟长青手背上的泪水,擦完了,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
风雪在幻境里回旋不息,流火状的微光闪烁着,一万年春,一万年秋,而在幻境外,不过才过去了短短的一瞬。
谢仲春一行人站在北地月亮城外,看着那北方逐渐壮大的暴风雪,黑夜里一点光也没有。所有在北地的道门修士一起设下的降魔阵就在面前不远处,像是一挂瀑布从天穹流淌而下。北地佛宗的人也来了,几大寺庙的住持全部在场,佛宗因为宗旨的缘故,所收的佛修弟子大多是普通人,这些年又式微,几乎没有懂得术法了。他们看了暴风雪很久,有人慢慢地闭上了眼开始诵经,越来越多的人闭上了眼,他们站在空旷的天幕下诵唱着经文,像是古老画壁上的情景。
有人来了又走了,谢仲春就一直站在城头看着那北方极尽黑暗处,他知道李道玄在那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李道玄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能预感到,这将是场人间罕见的灭顶之灾。若是放在几百年前,他一定已经冲了进去找李道玄,可如今长白两位真人已经死了,道门只剩下了他与南乡子,他若是也失踪了,这道门必然大乱。他们肩上担着先祖留下的责任,再没有人可以随意所欲地做出选择。
他知道这道理,李道玄也知道,以师兄弟三人的默契,今日消失在北地的是谢仲春,李道玄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但是谢仲春仍是一刻也没有从那风雪深处移开过视线,似乎希望能看见那里忽然走出来个人。李道玄是天生道门金仙,是自黄祖后玄武天赋最出众的那个弟子,能通人间四时,修的是天道,他这样想着。他刻意不去想当年师父们对他们师兄弟三人说的话:即便道者如黄祖,也有化作黄土的那一日,生死无常,本就是自然天道。
站着看了许久,谢仲春想起了同样消失在北地风雪中的孟长青,他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感慨。当年孟长青身死在道宗阵法中,吕仙朝不知所踪,李道玄下了一趟山,回来后头发全部成了白色。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但他与南乡子其实心里都猜到了点他去做什么,聚魂。后来再见活着的孟长青,他们心中也彻底确定了。道门中的确有死而复生的神奇事情,但那是福泽和天命都极为优厚的圣人才有的罕见际遇,几千年也不出一个,孟长青死前怨气极重,他哪里可能有这种机会,再看看李道玄那头白发,什么都全清楚了。
这是真正的逆天之举,看看道宗对鬼魂弥留人世的态度,就知道道宗有多忌讳这种倒行逆施的事了,更何况那是自小便是信奉道法自然的李道玄。他与南乡子真的没想到李道玄会为了徒弟做到这份上,可李道玄真的去做了,谢仲春想起孟长青那一日纵身跳入北地风雪中的情景,若是孟长青真的死在了北地,这段过往前尘到今日也算是了结了。
身后,负着清明剑的李岳阳走了上来,她对着谢仲春道:“师父,已经修书回玄武了,掌门真人最迟十日就会收到消息。”
谢仲春注视着那北地黑暗深处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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