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是佛宗最盛的地方, 几乎家家户户家里都供奉着佛像。
关于北地的传说千奇百怪。有人说,北地曾是一片蛮荒雪原,人与妖魔世代共生,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直到有一天,赤着脚的红袍僧人穿越茫茫雪原来到此地,他在古老的珈蓝树下唱着经文, 妖魔们全都化作了青烟,后来,他在当地修造寺院,招收弟子, 教化百姓, 剩下的妖魔往北方逃去,他于是教北地人在雪原上插上七彩的经幡来抵御妖魔的入侵。在他去世的那一天,北地下起了大雪, 天空中出现了金色的佛塔, 众人看着他的尸身化作了一丛白鹰腾空而起,消失在茫茫大雪深处。
客栈的老板同孟长青说完了这个故事,伙计正好把煮好的茶水端上来。
孟长青追问了一句, “店家听说过菩萨宗吗?”
北地的佛宗经过了数千年的演化,生出了无数的派别与旁支, 各个都有自己的名字和对应的传说。客栈老板一时以为孟长青问的是什么冷门的宗派, 道:“这个我还真没听过, 道长不如去附近的大庙问问。”
孟长青思索了片刻, 点了下头,“多谢。”
李道玄下楼的时候,孟长青已经等了很久了,北地昼短夜长,外头的天还没亮,大街上有白商牵着驮满了货物的骆驼走过,隐约有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传来。
有人揭开帘子走了进来,孟长青与李道玄一齐看向门口的方向,进来的是虚和道人的大弟子。
长白宗两位真人的尸身找到了。
北地占地极广,多是雪原与高山,众人所说的北地,一般指的是雪原上有人居住的地方,而这些地方还不到北地的千分之一。在距离太白城还要千里之外的北方,有座名叫月亮城的古城,因为终年的风雪与冰冻,里面只居住了两百多人,当地人平时除了参加佛宗事宜几乎不与外人来往。最先发现异样的是去当地做生意的几个白商,他们牵着骆驼进城,却发现城中没有一个人。他们在雪地里发现了两具分辨不出面容的尸体,袖口是道宗碧海青天纹。
李道玄很快就到了寺庙,住持亲自引着他往后殿中去。
大殿里点着许多的灯烛,两具尸体被放置在雪白色的幡布上,几个穿着灰黄色僧袍的老僧在一旁低低地念着经文。李道玄一看清尸体的样子脚步就停下了。
这种场合,除了道门真人与长白嫡系弟子,谁也不能进去,留在殿外的孟长青注视着空洞深邃的大殿,一阵阵的低沉的梵音传出来。十几个嫡系的长白弟子一言不发地守在佛殿外,他们的神情看着很奇怪,不是伤心欲绝,也不是愤怒失态,而是一种另类的木讷,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高耸入云的佛塔发出钟鸣似的嗡嗡声,让人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日子。
四百多年前,一场仙剑大会走出了五位道门真人,南乡子、李道玄、谢仲春、吴鹤楼、吴洞庭,这放眼六千年道史也是头一回。众人都说道宗将兴,只有紫微山女修扫兴地说,盛极必衰,怕不是人间大劫将至,如今风光逼人,也不知几人能得善终。四百年多后,一语成谶。
长白的真人、道史留名的一代宗师、无数修士心中遥不可及的人物就这样轻易而离奇地死在了北地。李道玄在大殿里整整待了一天,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出来。昏暗的天空无声无息地开始下着雪。
僧人领着两人往后禅院走。李道玄一直没说话,孟长青知道他心里难过,他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师父。”
李道玄走进屋子的时候,听见孟长青在背后喊他,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师父,人间正道必然昭彰,两位真人会瞑目的。”
一旁的僧侣提着昏黄的灯站在雪里望着孟长青,似乎被这年轻道人言语中的力量所触动,李道玄则是好久都没说话。
第二天午夜,谢仲春带着玄武弟子们抵达北地雪原。他们一行人其实先李道玄出来,不过没有李道玄与孟长青快,又因为其他的事在路上耽搁了两天。
孟长青抱着大雪剑站在门口看着谢仲春走了进去,站了片刻,他也跟着进去了。李道玄和谢仲春坐在堂前商议了一会儿,两人让李岳阳带着弟子们在城中各处设下阵法,太白城若是没什么异样,就先把人撤出来。一旁的孟长青听着李道玄的声音,食指无声地敲着大雪剑,过了会儿,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姜姚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失魂落魄的。孟长青有些意外他竟然也跟过来了,多看了他两眼。
出了门,姜姚正要往外走,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的肩,他下意识一僵,慢慢回头看去。
“道长?”
孟长青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也跟着来了?”
“我和乾阳真人他们一起来的。”姜姚的眼神有几分闪躲,好像不怎么敢看孟长青。
孟长青问他,“你怎么了?”
“我、我来的路上听说两位长白真人死了,我心里害怕。”
孟长青显然没怀疑,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肩,“你修为不高,留在此地太过危险,过两日长白弟子会护送两位真人离开北地,你也跟着他们离开,过了冬青河就回玄武去吧。”
姜姚不吭声,过了会儿又用蚊子似的的声音问道:“道长,我来的路上,看见许多长白弟子围在那大殿外,那里面就是两位真人的……”
孟长青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点了下头,“嗯。”那里面放的就是长白真人的尸身。
等到孟长青离开后,姜姚这才重新转头看向那院墙的方向,远远的可以望见拔高的地基上伫立着佛殿,外围有长白弟子守着。姜姚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怔松,又好像是茫然,遥远的地方有晨钟声传来。
他脑海里有一幕画面闪了过去。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祁连山上,穿着碧海青天纹道袍的老人低下身与他平视,把他揽在怀里柔声说着话。在姜姚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和他说过话。
他反应过来了,猛地抬手用力地捂住了嘴,浑身都开始抖,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他忽然快步往台阶下走了。
姜姚走的太快,没注意到孟长青早就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将他的一系列古怪反应尽收眼底。孟长青极轻地拧了下眉。
是夜,虚和道人带着嫡系长白弟子去了一趟月亮城祭拜两位真人,李道玄也去了,长白弟子们分明不愿意见到孟长青,孟长青就跟着谢仲春留下守着太白城和寒城。谢仲春比长白弟子还要不待见孟长青,李道玄一走,他便打发孟长青滚了。
碧海寺,姜姚正一个人躲在寺院的台阶上听着北地僧人讲早经,白鹰盘旋在天空中,雪落了下来。僧人们说的是北地有名的弘光法师坐化的故事,讲了一个普通人是如何成为了一个佛。
姜姚正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走神,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去,一个陌生的红袍僧在他身旁坐下了。
两人一起坐在屋檐下听着那些沙弥们讲经,红袍僧听了一会儿道:“这故事是假的,活着的时候是人,没有死后就变成佛的说法,人总是喜欢编一些虚妄的故事。”
姜姚一开始没说话,然后他才反应过来那僧人在同自己说话,“什么?”
那僧人扭头望向他,语气神态仿佛是与他熟识多年,“你叫什么名字?”
“姜姚。”
僧人打量着他,像是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他,“跟我走吧,这里马上就会有灾祸降临。”
姜姚愣愣地看着他,“什么灾祸?”
那僧人又望向那雪中的大殿,远处沙弥们还坐在法坛上有口无心地念着经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低声问道:“你听见了吗?”
姜姚一动不动的,除了念经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那僧人于是伸出了两只手,风吹开了宽大的红袍,他用掌心遮住了姜姚的眼睛。
姜姚的眼前一下子黑了下来,风从耳边吹过去,红袍抖落的声音沙沙地响,天地间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姜姚鬼使神差地仔细听着,黑暗中,北方逐渐有声音响起来,像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又像是冰封的原野松动崩裂开,原是很轻的,忽然逐渐地响了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天地间一切声音仿佛都要淹没其中。
“听见了吗?”
姜姚眼前的手慢慢地放开了,他又看见了明亮的光。
“跟我走吧。”僧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脸,姜姚抬头看了他很久,鬼使神差地将手抬起来,放在了那僧人垫着红袍的掌心。就在这时,一道剑气破空而来,那红袍僧整个人有如被风吹起来的落叶似的腾了起来,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一身黑衣的孟长青刚好赶到,手中的剑直接劈向那红袍僧人。
“不要!”一直愣着的姜姚忽然吼了一声,识海里的灵力全放了出来。
孟长青手中的剑已经刺中了红袍僧,下一刻汹涌的灵力将他掀了出去,孟长青猝不及防滚了两圈,再抬头看向姜姚,他的眼神流露出震惊,“吴聆?”
姜姚后退了两步摔在了台阶上。
一阵风吹开了红袍僧头上红色的兜帽,露出了一颗硕大的蛇的头颅,脖子上的黑色鳞片还在一张一合,他抬起头颅盯了孟长青一眼,忽然消失在原地。等讲经的沙弥听见声音赶来的时候,地上只有一滩猩红的血,所有人都不见了。
巷子里,孟长青手中的剑还有血,他一双眼盯着姜姚,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你身上怎么会有吴聆的修为?”
明明是大雪天,姜姚却是浑身冷汗,他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直到撞到了墙滑着摔到了地上,他想要开口解释,脑子里却空白一片。
另一头,李道玄、虚和道人还有长白嫡系弟子们已经到了月亮城。这里就是长白两位真人丧命的地方。李道玄站在雪山之上望着北方的天幕,明明是白天,可北方的天幕却是漆黑一片,不见月和星,他一直没出声,似乎是观察着什么,风阵阵地吹在了他的脸上。
李道玄忽然往北方走去,几个长白弟子互相看了眼,也跟了上去。
北地往北是众所周知的冰天莽原,黑暗中有着无尽的暴风雪,冰层下是深不见底的裂缝与漩涡,一旦被卷入其中,即便是修为最高的剑修也无法抵御这种原始而强悍的自然力量,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懂得道宗那八个字:天道不仁万法自然。
然而在古老的传说中,有一群人却征服过这片地域。
北地的佛宗起源自遥远的平珈,和道宗不一样,佛宗收弟子从不分所谓仙根,只要你虔心向善,你就是佛宗弟子。从平珈走出来的佛修来到了北地,他们没有弟子、没有法器,也没有道门真人移山倒海的修为,用如今的眼光看来,所谓的佛宗圣人其实只是一群最普通不过的人,可正是那群人,征服了这片连道宗都没有征服的地域,驱逐了妖魔,将七彩的经幡插满了冰天雪地,让所有人都能受到教化。
几千年过去了,那些古老的英雄事迹化作了雪花样的诗篇,他们留下的佛经被供在龛盒上蒙尘,他们的弟子散布在冰原各处却不再谈论道法,人间到处都是怨恨与仇视,无数怨魂游荡着无法往生,甚至出现了太白鬼城这样的地方,或许要等到妖魔卷土重来,人们才会记起那些遥远的岁月,记起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李道玄一直在往北方走,暴风雪越来越大,黑暗越来越深,跟着他的长白弟子们有些不敢继续往前了。虚和道人本是打算带着长白嫡系弟子来两位真人丧命的地方祭拜,却没料到李道玄会忽然往北走,他们一开始以为李道玄发现了什么,可过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北地冰原上本来就灵力稀薄,道门修士在此地修为大减,长白弟子有些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沿着黑暗往北走的李道玄停了下来,他望着一个方向,视线不动了。
长白弟子们也随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先是什么都没发现,见李道玄一直望着,众人又凝神望了一会儿,忽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那是什么?”有个年轻的长白弟子没忍住终于大声问了出来。
李道玄来到这里之前,他的心中有着许多的疑惑,两位长白真人为何会来到此地?他们是为谁所害?二人死前不惜以神魂俱裂为代价让命星陨落在太白城,究竟是为了提醒道门什么?直到这一刻,他站在这里,心中所有的疑问都烟消云散开了。
冰渊中,数不清的魔物慢慢地苏醒,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开合着、望着他们。
黑暗的天空中出现了前所未见的通天佛塔,比春南祁连山脉还要巨大壮观。长白两位真人失踪的佩剑就立在那佛塔之上,耗尽了最后一丝灵力镇压着那逐渐涌出来的妖魔,那是两位道宗真人为北地百姓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我辈向道,生死无悔。长白弟子看清了那两把剑,忽然就哭了。
寒城的巷子里。
孟长青看着跑了一路摔在地上的姜姚,他怎么都没想到,吴聆那另外半魂竟然是姜姚。在姜姚惊恐的注视下,他终于慢慢地抬起手里的剑。
姜姚几乎是在拼命地摇头求饶,“道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今年十五岁了,吴聆是四年前死的,他死的时候我还在家乡,我真的不是他!不要杀我!你不要杀我!”
孟长青手中的剑停住了,是啊,吴聆另外那半魂是魂魄状态,所以能够幻化出各种样子。然而姜姚是活生生的人,他有着自己完整的十五年人生。
在孟长青愣神的那一刻,手中的剑忽然被挑了出去,一个人冲了过来,把姜姚给挡在了身后。
姜姚一见到来人立刻喊道:“师兄、真人救我!”
来人是谢仲春、李岳阳还有许长清,大约是这边灵力波动得厉害,他们赶了过来查看,正好撞见这一幕。许长清看清了姜姚手上的血,一下子看向孟长青道:“孟长青你疯了?!”
谢仲春也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孟长青眼中的猩红慢慢地散了,他好像恢复了理智,他盯着姜姚看,姜姚却猛地躲在了许长清和李岳阳的后面不敢看他。孟长青脑子里嗡嗡的,“他……”
就在这时,北方的天幕传来一声巨大的雷鸣声响。所有玄武弟子都听见了,一齐看向北方,连谢仲春都看了过去。大白天的,天一下子就黑了。
不只是他们,大街小巷,太白城、寒城、所有的北地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北方看去,腥烈的煞气卷着风雪刮了过来,所有的白鹰都朝着南方飞,天地风云剧变。
“那好像是扶象真人他们去的方向?”
李岳阳话音还没落,孟长青人已经消失在原地,飞奔着朝着北方而去。谢仲春也紧跟着反应过来,放下了手边的事情,“过去看看。”
寒城的一间小酒肆中,两个人在隔间里休息,炉子里烫着酒,帘子外飞着雪。
说书人看着那吴客,提醒道:“他们好像发现了鬼蜮之境。”
吴客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刷一下打开,又刷一下打开,反复多次,他终于轻声笑道:“是啊。”
“你不去看看吗?”
吴客摇了下头,“能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事情和我没多少关系,坐这儿听听热闹就好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笑道,“也不知道道门金仙能撑多久,若是死的太容易,这六千年道史是真的一眼看到尽头了。”
说书人这一路都跟着吴客,却始终都猜不到这个半魂想要做什么。这人做的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是随手所为,不会卷入其中,也不过分用心,却一点点把所有的事情推到了既定的轨迹上去,在命运的长河终于奔流起来时,他却然又抽身出来,化身看客在遥远的山顶上望着,对了,一定还要带上一个会说书的木偶人,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很多年后,逃过了无数灾祸的说书人回到了故乡,他把自己看过的人与事编成故事说给别人听,在某一个傍晚,他忽然就理解了。吴客,看客罢了,没有过去也注定没有未来的一个人,不是谁的影子也不是谁的化身,那人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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