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仙朝在紫来大殿住下了。
他很早之前便知道, 玄武和长白这种入世道门不一样,玄武弟子并不崇尚追求剑道修为,反倒是更推崇空泛的学问,看他们书院教的东西便能看出来, 长白教的是《剑训》、《符训》,弟子学完当场就能用,玄武教的那是《道经》、《天问》,弟子学完后神神叨叨, 跟人间三流神棍似的。
总的而言,普通的玄武弟子肯定不如长白弟子能打,但道门巅峰站着的那些人, 却大多师出玄武。
修为高不高与能不能打, 这不能算一回事。
如今玄武三位真人中,修为最高的是李道玄, 吕仙朝与李道玄交过手, 他心中有了大致的数,再去看南乡子, 也不觉得这位避世多年号称道门高标的掌教真人有什么稀奇的了。他任由南乡子打量完, 然后大大方方地住了下来,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每日清晨去紫来峰顶大肆汲取玄武福地洞天的灵力疗伤,晚上回偏殿睡觉休息, 懒得跟其他人打交道, 连话都懒得说, 一众人相安无事。
南乡子的弟子一开始还会时刻暗中盯着他,后来瞧吕仙朝除了贪了些,平时倒还算安分,南乡子也不管这些事,几个弟子便逐渐放松了警惕。
偶尔吕仙朝出门时,会在大殿里撞见南乡子捞着道袍袖子沏茶,水气氤氲浩渺,南乡子优哉游哉地坐在窗前换盏倒水看话本,举手投足间倒的确有几分玉京仙人的气质。和古板沉闷的李道玄不一样,和凶悍易怒的谢仲春也不一样,这位玄武掌教身上确实有几分道门崇尚的逍遥浪漫。
山上难得的正常人。
这一夜,玄武忽然下起了雷雨。
滚滚乌云齐聚在山峰之上,前一刻还是月明星稀,下一刻雷电交加,风过大岗,有如鬼哭狼嚎,不出半个时辰,一道闪电劈开苍穹,大雨倾注而下。
吕仙朝正在紫来峰顶疗伤,雨砸在了他身上,他睁开了猩红的眼,看了眼雨中的玄武。
紫来峰是玄武最高峰之一,极目望去,天地间都是雨,八百里山脉滚着雷电,有提着小灯笼的玄武道童躲在山崖下避雨,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黑暗中一切都隐没了,吕仙朝坐在那儿,罡风吹得山崖都在抖,他连头发丝都没飘起来一根。
吕仙坐看了很久,忽然从山前劈过的那一道雷电,将他的脸庞照得极亮,那一幕直接载入了道典的传说。
洞明大殿黄祖那把降魔剑一声龙吟。
南乡子正在大殿中喝茶,忽然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动,他看向东南方向。
谢仲春正在堂前点着灯给书院写春联,“春”字那一撇忽然划了出去。
李道玄坐在庭院中看夜雨中的银杏叶,后知后觉地抬眸朝一个方向看去。
紫来峰顶,风驰电掣。
玄武弟子们只当这是下了场罕见的雷雨,并未大惊小怪。紫来大殿中,道童见那雨都吹进窗户中来了,从地上骨碌一下子爬起来要去关窗,喝着茶的南乡子低声阻止了他,“罢了。”
小道童看着窗外,忽然露出震惊,“师祖!那邪修他!”他忙回头看向南乡子。
邪修吕仙朝,逆行于大道之上,今夜于玄武入了新境地。
南乡子说实话有些头疼,天道有常,那天道之外的东西,算什么东西呢?那一日他第一眼见着被谢仲春领来紫来大殿的年轻邪修,他原先还想,这将道门倒弄得地覆天翻的邪修会是什么样子,没想到见到了,发现原不过是个清秀的孩子。就这年纪,在他眼里确实是孩子。蔑视傲慢都写在了脸上,生怕人瞧着他顺眼。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南乡子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小道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那小道童立刻凑上来道,“师祖,要去抓那邪修吗?”
南乡子摇了下头,抬起手将案上的东西收拾了,“我有意帮他化解心中怨恨,许他在紫来峰静心修炼,他既一意孤行,今后如何便是自己一人的造化了。”过了会儿,他才低声道,“可惜了。”
放鹿天。
孟长青也听见了那雷雨声,起身关了窗户,他倒是没想到别的地方去,他换个脑子也不敢想吕仙朝会在玄武道门入新境地,只当这是场雷阵雨。关上门窗前,他看了眼李道玄的屋子,瞧着并没有光亮,应该是已经歇下了。
孟长青关了窗户。
那场雷阵雨下了很久,孟长青做了个梦。自从修习幻术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了。他最开始修幻术,是因为看书上写,这术法可以入梦。这事还得从那场被他忘记过的误会说起,他与李道玄阴差阳错在一块后,他连夜地做噩梦,最终他为了摆脱噩梦开始修习幻术,后来李道玄消去了他的记忆,修习幻术的记忆却依旧留在他脑海中。
幻术不入流,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真正的幻术能够堪破人心,而世上最难堪破的,便是人心了。
孟长青是夜半从梦中惊醒的,满头都是冷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他定了心神看向窗户,窗外雷雨还在下,时不时有闪电轰隆着劈开夜幕,把屋子里刷一下照亮。那光还有些刺眼。
孟长青坐在床上凝神半天,脸色有些难看。
他梦见了吴聆。
不是后来的吴聆,是一开始的吴聆,那个长白仙门光风霁月的掌教首徒。
都是些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的事了,忽然之间全冲入了脑海,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缓过来后,头还是一阵阵发疼。隐隐约约能听见吴聆说话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低低地喊他“师弟”,他浑身都是冷汗。
他有些被梦魇住了,下一刻,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眉心。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怎么看都有种不祥的意味。
孟长青终于从床上起来,捞过了自己的道袍,才发现自己也没睡多久,顶多就半个时辰,外头雷雨貌似更大了,银杏林中刷刷一片。孟长青浑身都是未干的冷汗,他犹豫半晌,去了后院的一间屋子。
他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刚醒来的那种恶寒感觉散了些,睡意也全没了。他起身出了屋子,一推开门,大雨冲刷着小院,溅出满地的水花,山林里静极了。
路过庭院的时候,他看向一个方向。
孟长青站在李道玄的屋子前,电闪雷鸣的,他忽然低头整理下了仪容,袖子领子全一一理好,然后他抬头看向没有一丝光的屋子。
抬起的手停在了那儿,他有些敲不下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小时候,他刚上山那会儿,特别想缠着李道玄,可李道玄平时总是没什么表情,瞧着很难以接近,他怕自己招人烦,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跟着,有一年,正逢惊蛰,玄武打雷下雨,他放学回来,半路上躲树下避雨,一道粗直的紫色雷电劈了下来,他跟个傻子似的,眼睁睁地抬头看着,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打雷劈。
路过的两个玄武师兄救了他,送他回了放鹿天,路上跟他说“打雷不能躲树底下”,他愣愣地点头,一见着李道玄,终于后知后觉地抖了起来,吓得连“师父”都不会喊了。李道玄了解原委后,带他回了屋子,当天晚上又是打雷下雨,李道玄瞧他吓成这样,留他在屋子里睡了。李道玄在他的记忆中大多是令人敬畏的,这样温情的回忆似乎并不多。
一道雷打断了他的思路,孟长青失神之间,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敲了下去,叩在门上一声清响。
屋子中,坐在黑暗中的李道玄闻声抬头看去。
孟长青只敲了一下门,许久没听见声音,不敢再敲了,怕吵醒李道玄,他放轻了脚步声正打算回屋,刚退了两步,门忽然打开了。
一身天青色道袍的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反倒是僵住了,进退不是,他看这屋子的灯黑了,敲了两下没反应,他还以为李道玄睡下了。
李道玄低声问他,“怎么了?”
孟长青被问住了,他也不能说自己做了个有不祥意味的噩梦,心神不宁的再没睡着,鬼使神差地就来敲了李道玄的门。他看了李道玄许久,道:“我……我过来看看您,雨下得有些大,师父,您还没休息?”
李道玄看了眼他发梢和领口的水,拉开了门,“进来吧。”
孟长青走进去,屋子里漆黑一片,水沉香的味道极重,比他记忆中的要重许多,一团团沉沉的堆在堂前,散不开似的。他看李道玄去点灯,忙上前主动帮他把灯点了起来,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却还是昏暗。
外头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将屋子照亮了一瞬,孟长青下意识看了眼窗户。
李道玄打量着他,低声道:“睡不着?”
孟长青莫名有些说不上来话,半晌才点了下头,又道:“师父,您怎么还没睡?”他记得李道玄喜静,今夜这雷雨下的,确实吵了些,他问道:“被吵得睡不着吗?”
“习惯了晚睡,多坐了会儿。”李道玄看了眼电闪雷鸣的窗外,“今夜这雷雨怕是停不了,要下到明日傍晚。”
孟长青立刻道:“我去布个阵法挡一挡声音?”
“不用了。”李道玄看他,良久才道:“你有心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在飘忽。孟长青望着李道玄,李道玄立在那儿,好像是玄武列祖大殿中的画像走出来的道人,让他有些想亲近却又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只敢远远望着,可下一刻却见他入世而来,踏着温柔杨花散漫春水,一下子到了自己的跟前。
心中似乎瞬间安定了下来,孟长青终于道:“师父,我刚梦见些过去的事,有些睡不着。”
“什么事?”
孟长青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下,低声道:“师父,我过去是不是常常气着您?”
“没有,为何想到这些?”
孟长青看向他,“我对不住您。”他声音忽然低下去,“我一直觉得我没什么错,如今想想,如果当初听您的话,也许事情不会变成今日这样子。”到底是他错了。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从没这么想过。”李道玄望着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与其在此追悔,不如多看看当下的事。”
孟长青望着他。
李道玄看出孟长青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低声道:“你心里有事,都可以对我说,不用害怕。你心中在想什么,”不着痕迹地顿了下,他轻声道,“我一直很想知道。”
那话语气很温和,落在了孟长青的耳边,轻极了。
孟长青在李道玄的注视下,先是一怔,不自觉地缓缓攥紧了手,他望着李道玄,大约是屋子里昏暗的缘故,李道玄看上去比白天要沉静许多,冷掉的水沉香味道一点点晕散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屋子有些冷清,李道玄身上隐隐约约透出股孤独的感觉。
挥之不去的孤独。孟长青有些怔住了,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刹那间心轻轻抽了下。
李道玄许久没听见他说话,抬眸看了他一眼。
孟长青忽然伸手抓住了李道玄的手,那一瞬间,身体的反应比头脑要快许多。他倾身吻了上去。
吻住的那一刻,孟长青的脑子轰然一懵,紧接着他手中用力,吻得更用力了。
地上铺着竹编卷席,李道玄手边便是桌案,案上点着灯,摆着茶具。李道玄微微睁大了眼,手边哐当一声,茶水从杯子中倾倒而出,他收回去的手被孟长青死死地按住了,李道玄绝对可以推开他,但是他没有,他惊住了,孟长青那只手烫得惊人。
孟长青确实浑身都在烧,连脑子都在烧,他抬起另一只手环上了李道玄的脖颈,吻住了李道玄,孟长青从没在清醒的时候吻过谁,只感觉到一片柔软。
真的很软。孟长青有些怔怔地想,怎么会这样?环着李道玄的手却是愈发用力,原本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可一沾上去却跟魔怔似的不想放开,他吻着李道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用舌头撬开了唇齿,卷了进去,他用力地吻着他,清冽的味道一下子在脑海中炸开。
那一刻,孟长青满脑子就两个字,“疯了!”
真的疯了,克制不住,收不回来,走火入魔似的,手上用的力道越来越大。他没敢去想李道玄此时的心情,李道玄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最后的一点克制终于荡然无存,这些年来的后悔与怨恨,好像是一瞬间寻着了归宿。
松开的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李道玄,手都忘记了松开,许久才低声道:“师、师父。”他的呼吸很乱,热气一点点落在李道玄唇上。
李道玄望着他,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那神情是孟长青从未见过的,像是震惊,又不像,看得孟长青头脑发懵。外头依旧电闪雷鸣,银杏林中疾风劲草,雨幕连天。
一切好像都失控了,跟外头那场雨似的,机缘巧合之下,忽然就轰轰烈烈,再也克制不住了。
孟长青定了心神,深深吸了口气,却依旧喘的厉害。“我,我喜欢您。”很艰难的一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好像猛地一下子敞亮了,再说出来就容易很多,“对,师父,我喜欢您。”莫名其妙的,他有种落泪的冲动,这些年心底所有的不甘,都被这一瞬间的光亮压了过去。
李道玄一直低头望着孟长青,他清晰地听见了这一句话的每一个字,轻轻落在他耳边,像是春雷似的。他没能给出反应。
孟长青隔了许久都没听见声音,“师父,我……”
下一刻,他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背,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倾,他被李道玄用力地按在了怀中。李道玄身上一瞬间散出来的金仙威压让他浑身都僵硬了,连动一下手指都不敢,胸口血气翻腾,身体中李道玄渡给他的灵力一瞬间流窜起来,彻底失去了控制似的。
李道玄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将什么都说尽了。
什么都说尽了。
孟长青先是一震,忽然反应过来,狂喜与哽咽交织,他用力地抱紧了李道玄,回应着他。
滂沱大雨一阵阵砸在玄武碑上,用力地洗刷着上面的“道”字。
有人在深山悟道,有人在红尘修行,这条通天大道上,有人往前走,有人往后退,有人彷徨不前,也有人原地驻足多年,等一个回头。在人间活着,每一步皆是修行,皆是道意。
躺在床上,孟长青有种很恍惚的感觉,他望着李道玄,下意识隔着道袍抓着他的手。明明是他魔怔似的轻轻扯着李道玄到了床上,此时此刻看上去最紧张得反而是他,李道玄一开始有些没反应过来,怔松过后却只是低头看着他,没有拒绝他也没有说什么话。
“师父,我……”孟长青原来是有许多话想对李道玄说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忽然,他小心地抬头亲住了李道玄,李道玄一下子没了反应,孟长青轻轻地咬着那柔软的唇,一点点咬着,也不敢用力,慢慢地撬开了那唇齿,正在他想进一步的时候,下一刻,他被按住了,李道玄终于低头用力地吻了他。
停下来的时候,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低低喘着气,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一双眼盯着李道玄瞧,“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忽然抱紧了他,一下子打断了李道玄的思绪。孟长青实在是有些被逼急了,明明没人逼他,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逼着往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退无可退,终于脱口道:“我喜欢您。”
那四个字真是低哑极了。李道玄从被孟长青笨手笨脚地轻扯到床上就看出孟长青的心意,脑子却莫名记起过去孟长青害怕情.事,手一直摸着孟长青的头发没有别的动作,此时听见这四个字,忽然间心神俱乱。
如今孟长青是真的喜欢他,没有误会,没有阴差阳错,没有恶心与隐忍,孟长青直白而清晰地告诉他,他喜欢着自己,他想要自己。那双眼中的感情之真挚让李道玄的心都软了下去。
孟长青是真的喜欢着他。
前尘归了前尘,当下又是当下,李道玄想起自己之前开导孟长青时说的那番话,一下子没了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对孟长青道:“可能会有些疼。”说完他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动作很轻。
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猛地用力,过了很久才说了一个“嗯”字,好像都僵的不会说话了。
李道玄低头看着他,任由他抓着,等孟长青的气息渐渐均匀起来,他才低声道:“别怕。”
孟长青其实没觉得怕,但他有些紧张,说不上来的紧张,好像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敢看李道玄的眼,却又不由自主地盯着李道玄近在咫尺的脸,怎么都转不开眼。
李道玄抬手抚着孟长青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他的额头,下一刻,他感觉到孟长青把脸用力地埋在了他的颈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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