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比试, 李岳阳输了, 以一招之差败给了吴聆, 她倒是没说什么, 挽剑回礼, 下了石台。
李岳阳名列第三。至此,今年的仙界大典的第一名将会在同为长白宗弟子的吴聆与谢怀风中产生。
三日后,海上风起云涌的,那方金鼓石台便凌空立在海中。
玄武东临大海, 冬日有鲲,夏日有鲸, 最后一场比试放在了海上。海上散落着无数海岛,其中一座离金鼓石台不过百丈远,上面殿宇林立, 雾气缭绕, 站在殿中往外俯瞰, 碧海汪洋尽收眼底,几位道门真人与一些地位超群的老修士今日就将会在此观看比试。
孟长青他们赶到的时候,大小海岛上已经挤满了人。海面上飘着几艘船,几个不知来历的老道人坐在船上悠闲垂钓,大海为镜,倒映着玄武八百里山脉,到处都放出灵力来。
难得一见的盛况。
著名的金鼓石台就摆在海上, 那是一方宽阔的降魔台, 四面摆着金鼓, 共有八面,黑漆鼓面上描着猩红纹章,有仙人指路、击鼓报春、神龟负山等八件最出名的道宗传说。孟长青也是第一次见着这金鼓石台,他的目光被那石台下的鱼群吸引了,东来的紫气往下倒,汇入九挂瀑布,卷进海中,海底一片碧荧荧的,北渡而来的大鱼聚集在此吐纳着灵力。
金鼓石台只开一场,即为终场,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到场了,无论宗门派别。
孟长青往远处看去,几位道宗真人坐在远处的高阁之上,他一眼就看见了凌霄阁里与谢仲春同席的李道玄,他以为隔着这么远李道玄应该看不见他,却不知道李道玄望了他很久了。
陶泽找了两个空位,喊孟长青过去,孟长青拨开人群往那边走,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
陶泽:“好像是阿都?”
孟长青道:“过去看看。”
两人一起往那声音来源处走,到了才发现是阿都和一个少女在争吵,那少女十二三的样子,穿着件白色的道服,外面多加了一件水粉色的褂子,胸前坠着块灵玉,她正笑着抱着手和气急败坏的阿都说些什么。孟长青再一看,这周围全是女弟子,雪色道服,披着些星纹的装饰,明显是长白的女弟子。
那少女对着阿都道:“李岳阳若是真这么有本事,她今日怎么没站在那上面?当日是我大师兄看她是个女的给她留面子,你们还真觉得她能和我大师兄旗鼓想当?笑话!我都看得出来我大师兄让着她!这种事儿你们玄武还拿出来吹嘘,丢不丢人啊?”
阿都赤白了脸,显然已经被气得不行了,“你胡说!我师姐、我师姐让着你们师兄!”
那少女闻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这到底哪里来的傻子啊?”
“你、你才是傻子!”阿都对着这个刚刚才到他肩膀的少女吼得面红耳赤的,见她还在笑,终于吼道:“我打你!”
那少女直接左旋翻身避开了阿都的剑风,脚下一蹬,凌空一翻,竟是从阿都的手中溜了出去,“你们玄武弟子就这点能耐?”阿都的眼神都已经变了,孟长青心中咯噔一声,在少女还要出声挑衅之前一把猛地抓住了阿都的肩将人拽回来,“师兄!”阿都看着笨拙,真的逼急了,这一拳下去那少女能留条命都算她走运。
那几个长白女弟子也察觉情况不对,一把按住了那少女的肩,低喝了一声,“师妹!不得无礼!”
那少女见到孟长青与陶泽,轻轻嗤了声,“我怎么无礼了?明明是他们玄武弟子先胡说八道的!”
孟长青一把拽住还要冲上去的阿都,很快的,他便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今日阿都在此等孟长青他们过来,听到这群女弟子在说吴聆和李岳阳前两日的比试,他看不惯众人都在说吴聆厉害,便不服气地说了两句,称李岳阳也同样厉害。那少女听见了,嗤笑一声道,“手下败将便不要拿出来说了吧?”,阿都当时就有些生气,道,“你师兄也不如何厉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就争了起来,越争越火,越争越凶。
那群长白女弟子估计是怕动静闹大怕被师门责罚,让那牙尖嘴利的少女少说两句。孟长青与陶泽也拦着阿都,不让他冲过去。那为首的长白女弟子上前打了个圆场,孟长青与陶泽这边明显也对于阿都动手打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好此时有玄武的老修士听见动静过来了,于是双方互相道了歉,当做此事过去了。
那名叫吴喜道的少女在长辈面前见风使舵地极快,见老修士来了,立刻换了副面孔,装作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明面诚恳实则讽刺地对着阿都道歉,阿都气得脸都涨红了。那玄武老修士语重心长地说了些天下修士同道同心的话,还让阿都与那少女一起观看比试,阿都气得直抓陶泽的手,陶泽疼得直叫。
好在比试很快便开始了,双方都消停了一会儿。
然而陶泽和孟长青刚一往金鼓石台看去,那少女便又漫不经心似的开口了,道:“别瞧了,上面的都是我长白的师兄,谁第一第二,和你们玄武有何干系?”说着她微微抬了下下巴,介绍般道:“诺,那是我大师兄,叫吴聆,吴闻过听过吧?那另一个也是我长白的弟子,叫谢怀风。”
孟长青的神色有了些变化,但是没人注意到。
陶泽实在有些烦了,往那长白女弟子脸上看去,这小姑娘长得是真漂亮,可说话却是如此盛气凌人,此次金鼓石台上站着两个都是长白弟子,她脸上得意之情都快泛出来了,无论谁输谁赢,总是他们长白拔得头筹,在东道主的地盘上抢了东道主的风头,玄武的脸这回可是丢大了!
陶泽瞧她那孔雀开屏的样子,半晌笑了声,道:“小妹妹,那你觉得你两个师兄谁能拿第一?”
“自然是我大师兄。”吴喜道脱口而出,“谢怀风虽说比你们玄武弟子强多了,可和大师兄比还是差远了。”
陶泽都快气笑了,与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不远处,海潮汹涌,金鼓石台上,吴聆与另一个年轻修士对面而立,两人身上均是长白道服,可那弟子的道袍是紫色的,吴聆的道袍是白色的,纹饰倒是一样,二十八宿,星斗如尘。八面金鼓迎着罡风,那年轻修士扬眉望着吴聆,长剑在握,那是和吴聆截然不同的气质,从头到脚都透出些锋芒的意味。
谢怀风打量着吴聆,终于冷淡道:“请大师兄赐教了。”
吴聆同样抬剑回礼。
谢怀风率先出手,剑风所过之处,可见海水壁立。
这剑修之间的比试,第一比的是剑道的修为,第二比的是个人境界。而境界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很难去评个高低,可要说它完全没有标准,却又不然,当今道门,境界第一当属李道玄,这一点放之四海没人敢质疑。而对于普通弟子而言,比较境界高低,颇有些追求虚无缥缈的意味,正因为如此,如今道门剑修比试,看得就是剑道修为,简单粗暴。
陶泽原本的兴致都被吴喜道败坏地差不多了,可一看到金鼓石台上的比试,他的眼神却又重新聚焦起来。
确实是极为精彩的过招。谁不爱看神仙打架啊!陶泽也懒得管那小丫头片子了,对孟长青道:“我还道长白只有一个吴闻过拿得出手,这谢怀风是哪里冒出来的?有点意思啊!”
孟长青道:“他是长白掌教吴洞庭的弟子,出身天水谢氏,天水谢氏是南蜀四大世家之首,他本就是个天赋极高的剑修,拜入长白后,一直深受师门器重。”
“哎你怎么知道?”吴喜道在一旁听见了,似乎是有些奇怪孟长青怎么知道的怎么清楚谢怀风的来历,可台上的比试太激烈了,她来不及问便又转过头去看那比试,她此时紧张地很。长白谁不知道谢怀风与吴聆不对盘啊!谢怀风这人一向看不惯大师兄抢了他的风头,前两年大师兄病好之后修为大增,谢怀风这小心眼的人就一直处处针对大师兄,此时来了个机会可以分个高低,谢怀风这人可来劲了!
都是同门师兄,在吴喜道心中,虽说吴聆一定是最好的,可她也知道谢怀风好面子,这里拿个第二,便是等同于向整个道门承认他真不如吴聆,就他那种阴阳怪气的人,恐怕可不好受了,回去指不定还要作什么妖,谢怀风这人说差劲儿也不算差劲儿,偏偏就是一点,喜欢争强好胜,死要面子。
一群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鼓石台上的比试,只看了一会儿,孟长青就心中有了数,胜负已定。
谢怀风强悍在他的剑道,这是他的家学,然而他的道门修为确实不如吴聆,而说到底,道门修士比的还是灵力,是天赋。这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在道门,最重要的是天赋,天赋不如人,几乎就等于永远不如人。谢怀风如今还站在台上,一来是他确实强大,二来是吴聆没有赶尽杀绝。
终于,连陶泽也看出来了,低声道:“输了。”
时辰早就不早了。金鼓石台上,吴聆望着谢怀风,谢怀风额头上出了厚厚一层汗,却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松开手中的剑,他仍是用最一开始那样淡漠的眼神看着吴聆,自始至终,无论是旗鼓相当还是落于下风他的眼神都没有变过。吴聆看着他,有些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可忽然,下一刻,他的胸口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周身灵力迅速流散。他一愣,立刻去收灵力,喉咙却猛地一腥。
落在孟长青他们的眼中,吴聆忽然栽了下来,没有任何预料的,吴聆摔了下来,他借力勉强才半跪在了石台上,沉默半晌,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台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孟长青也愣住了,谁也没有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吴喜道惊呼了声。
金鼓石台上。
谢怀风也有些没料到,拧了下眉,“你怎么了?”
吴聆用剑撑着半跪在台上,梳理着体内的气息,低声道:“没事。”
谢怀风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吴聆浑身的灵力都在散,团团的、绵绵的,像是雾气似的,砰一下就散开了。谢怀风的眼中也终于流露出一两丝震惊,吴聆所有的灵力……都散了,一触即溃,就像是一滴墨滴到海中,瞬息间便化作了透明的汪洋。
吴聆立刻反应过来,收束周身灵力,却无法阻止其溃败之势,偌大的金鼓台全是散开的仙家灵力,几乎成形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住了,瞪大了眼的陶泽终于低声说了句话,“我勒了去。”
众修士一片哗然。
孟长青则是猛地回忆起了一件事,如今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吴聆过去的事,他却是再清楚不过,吴聆幼年时被废过根基。当年……当时年幼的吴聆为邪修所掳,等最终被救出来的时候,耳聋目盲,浑身仙根尽废,极为惨烈,吴六剑夫妇也死于邪修之手,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孟观之所起。具体的情形谁也不知道,如今应该唯有吴聆自己记得当年的事。
孟长青望向那高台上停剑收束灵力的吴聆,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显然吴聆并没有如传闻中那般痊愈,而且必然有着极为严重的后遗症。
金鼓石台上。
谢怀风看着呕血不止的吴聆,他终于有些看出来了,良久才道:“你出门没吃镇灵丹?”
吴聆收着灵力没说话。
谢怀风望着他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阵子,然后他低声道:“那只好对不住了,师兄。”
下一刻,长剑分出二十多道剑气,直逼吴聆而去。谢怀风手中完全没有留情,显然是想着速战速决,也并不打算给吴聆留什么面子,剑气拥得吴聆身后四面金鼓发出轰鸣声响,一时有如雷霆摔在台上。低着头的吴聆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一直看着的孟长青三人见状均是一震,连原本赌气不看比试的阿都都腾一下站起来了。这哪里是同门师兄弟点到即止的架势,这是要命的架势。
剑气冲到吴聆面门的那一瞬间,吴聆眼中有寒芒一闪而过,铮的一声,被一柄破空而来的长剑震开。降魔剑,曾经是六剑真人吴清阳的佩剑,震开剑匣中飞冲而来,停在了吴聆的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剑气。吴聆抬手握住了剑,望向谢怀风,他没再收束灵力,反而全部绽了出来,汹涌着奔向谢怀风,谢怀风的剑气被瞬间搅碎。
八面金鼓同时一声惊响,裂了。
坊间传闻当年降魔剑出世的时候,银河倒挂,像是一截银白江流。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那金鼓石台,灵力像是银霜似的扑簌着下落,冲向了山川河海。
山上众人都睁大了眼抬头望去。
八百里玄武山脉,一刹那间全是汹涌灵力。风云既定,吴聆握着降魔剑轻轻抵着谢怀风的咽喉,他的面色有些发白。
那海上垂钓的老道人望着这山雪,握着鱼竿手一顿,下意识脱口道了一个名字,所有人一时全都望向他。
四百年前,也曾经有个年轻修士在这金鼓石台之上,一剑霜寒千秋雪。从此道门皆是那年轻修士的传说。
孟长青望着这满山的霜雪,心里头咚一声,想是被什么击中了。记忆中有画面一闪而过,也是满山的银霜,似乎有人在对他说话,他有些记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些东西,陌生的,熟悉的,温暖的,明亮的。他也被这场面震住了,整个人似乎被拖卷入那种陌生的情绪中,记忆消散了,情绪却还留着,一下子将他扯了回去,转瞬即逝。
陶泽看着那一幕,非常简单粗暴的两个字,“我去!”
金鼓石台。
吴聆望着谢怀风,剑在谢怀风咽喉前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他收了剑,同时也没了灵力。
谢怀风与吴聆多年师兄弟,自然知道这人的脾性。他望了吴聆许久,终于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说完他低头笑了下,话锋骤转,“只不过,我还站在这金鼓石台之上,算不得输,按着规矩,你我还得接着打。”
下一刻,他放出灵力轻轻震开了降魔剑,轻轻拍了下肩上银霜似的化形灵力。
吴聆手中的剑被震的脱手而去,摔出了金鼓石台,一声清响。吴聆看着脱手而去的剑,抬头望向谢怀风。
谢怀风手中的长剑一点点往上抬。他也没觉得这么做哪里不合适。吴聆这个人啊,脾性很怪,他完美地符合了所有道门崇尚的顶级剑修的道德要求,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怪,谢怀风此时看着吴聆,脑海中甚至隐隐浮现出另一个隐蔽的念头,世上到底有没有如此完美的人?
下一刻,剑气呼啸着扫了过去,吴聆瞳孔骤缩,他仰头看着那些席卷而来的剑气,一双眼中全是倒映着的白光。他盯着剑气后的谢怀风。
就在剑气即将撞上吴聆的瞬间,一柄雪色长剑破空而来,剑气相撞,发出铮一声清响。
山河皆寂。
白露剑有如一泓月光。
孟长青握着剑跃入石台,眼中金色雾气全漫了上来。
高阁之上,南乡子与谢仲春瞧见那熟悉的剑光,一齐诧异地看向一旁的李道玄,李道玄没有说话,极轻地蹙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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