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雨停了, 玄武弟子陆续地离开了西洲城。
古道上, 李岳阳与阿都正在说着什么, 陶泽凑过去听,有一两声轻笑传过来。西洲城中,长白弟子们正穿行在街巷中, 腰间佩玉叮当作响。
道门有足够的时间与耐心, 等这群少年变成真正的剑修。命运注定了他们会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将来重逢,他们自己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那天清晨,孟长青没有跟着李道玄一起离开, 他在西洲城门口等了许久, 一直也没有等到谁出现,食指一下下敲着剑身, 他抱着剑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最后一个玄武弟子也走出了城, 他望着那古道许久,最终,他也转身离开。
吴聆站在空无一人的天虚观中, 雨已经停了, 久违的阳光从敞开着的大门照进来,落在他的脚下, 像是一条金色的路。他注视着大殿中央的那副真武大帝的画像, 画中, 真武大帝着流云道袍, 乘鹤而来,衣袂飘飘。在人间有一个说法,说真武大帝与玄武祖师黄祖其实是同一个人,入世为真武,出世为黄祖,道分两派,归于同宗,长白与玄武同源共生。
这说法自然不会被长白宗与玄武承认,熟悉自家道史的两派弟子都知道,真武大帝比黄祖晚生两百年,二位道祖有如日月耀空,同存在于一个时代,却一生都没有过任何的交集。如今市井巷间流传的那些二人互称兄弟晚年决裂的故事都是后人附会,两人从未相遇,何来的故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真武大帝听说过黄祖,真武即玄武,他以此为道号,足以证明他少年时听说过黄祖的事迹,但纵观他的一生,选的又是另一条与黄祖走过的截然不同的路。
六千年前的风流已经故去,化作了风中的传说。吴聆站在那片金色阳光中,望着自家宗派先祖的道像。
画像中的真武大帝也在望着他,望着这个混入他宗门的异类,或者说魔物。倘若真是真武在世,望见这一幕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吴聆一个人大殿中站了许久,没有任何的动作。
李道玄今天早上第一眼见到城门口徘徊的孟长青,他就看出孟长青在等什么人。众人都离开了,孟长青迟迟都没有跟上来,他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命人回去喊他,他只是放慢了行程,孟长青大约是傍晚时分才跟上他们,他能看出孟长青没有等到那个人,他依旧什么也没有问。
时隔多日,孟长青与师兄弟们终于回到了放鹿天,山上刚刚下了第一场雪,山风骤起,孟长青站在阶前,看着满山遍野的雪花,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李道玄一直望着孟长青的背影,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肩上。
李道玄对着孟长青道:“回去吧,回房间里看一看书,静一静心,你也累了。”
孟长青回头看他,收剑拱袖道:“是,师父。”
孟长青听了李道玄的话,去看道书了,放鹿天的书阁中有道书几十万卷,不比紫来大殿上的少,然而这些年来除了他与李道玄却鲜少有人踏入这大殿。孟长青站在一架书下,望着那些或是用纸、或是用绢、甚至竹条制成的道书,他用手抽出了一本,小心地擦去了上面的灰尘。
雪窸窣地落在屋檐,澄澈的天光照进巨大的窗户,孟长青坐在窗前,轻轻把书翻开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没有静下来。在某一个翻书的瞬间,他的思绪莫名地又回到了那座还未毁去西洲城,回到了那条小巷,天街下着雨,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如水弦声,红袍僧人的预言在他耳边响起来。
“天地之大,你将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注定名扬天下,一生漂泊,唯独回不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孟长青的道书刚好翻到某一页,上面写着一句话:“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而就在同一个时刻,西洲城中,一连站在天虚观大殿中许久天的年轻剑修忽然转身大步朝着门外走去,降魔剑的穗子一瞬间迎风吹开。
阿都这些日子来天天都来放鹿天找孟长青。他似乎在躲着谁,一个劲儿地往放鹿天跑,孟长青多问了两句,他顾左右而言他,他本来就傻乎乎的,一装傻,谁也拿他无奈何。
这一日,他又来找孟长青,刚好在大殿中撞见李道玄,李道玄坐在大殿中,手边点着昏昏沉沉的香炉,黄昏的宫室中,满屋子的轻烟。他对着李道玄说明了来意,李道玄也没说什么,点了下头,他于是又蹬蹬蹬地跑出去找孟长青了。
孟长青在书阁里找着书,见他过来就与他聊了两句,阿都忽然道:“对了,差点忘记了,我刚从山下来,有人来找你,让师弟把这封信交给你。”
孟长青找着书的手忽然一停。
阿都把信递给他,嘴里还道:“这信封上的字真的很好看啊,我拿着信过来的时候遇上喝醉酒的齐先生,他看着这个字就一直夸一直夸,差点把信抢走了。”他这话说的有些委屈。
孟长青看着书信上的字迹半晌,迅速拆开了信。
阿都好奇道:“谁给你寄的?”
孟长青任由阿都从他手中将信抽走,许久才道:“是个长白的师兄,他回长白宗途径此地。”
阿都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道:“长白在这边,玄武在那边。”他两根手指朝不同的方向指了下,“不是正好相反吗,为什么会路过?你这个师兄他是走着走着迷路了吗?”
孟长青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廊上的李道玄,他立刻停下了脚步,“师父。”
李道玄许久不见他出门,多看了他一会儿,道:“要下山?”
孟长青点了下头,“想去趟山下的驿馆,有个朋友路过玄武,我想去见一见他。”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的神色,问道:“吴聆?”
孟长青一瞬间抬头看向李道玄,眼中一片诧异,完全不知道李道玄是如何知道的,仔细想想,应该是在西洲城的时候,他与吴聆走在一块,被李道玄注意到了。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李道玄对着自己说的那番话,他曾答应过李道玄,不与吴聆来往,此时此刻他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良久才道:“是。”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许久,终于,他低声道:“早去早回。”
孟长青明显有些意外,他对着李道玄行礼道:“是!”
李道玄站在廊下望向孟长青离开的背影,一阵风吹过银杏林,他忽然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一直到孟长青消失在山阶下,他仍是站在原地。
李道玄一直记得那个长白宗的年轻弟子,在仙剑大典上,他见过那弟子一面,当时有些说不上的怪异感觉。在西洲城的时候,他见到孟长青与那年轻弟子走在一起,一眼就认出来了,彼时长白掌教吴鹤楼也在,他便多问了两句。吴鹤楼提起吴聆全是赞誉,主动将吴聆的过往生平都一一与他说了,可以听出来,吴鹤楼确实很喜爱这名年轻的弟子,说是放眼长白这一代弟子,唯有吴聆一人称得上卓尔不群。
仙剑大典结束后,玄武三位真人私下也曾谈论过排名靠前的几个弟子,南乡子当年与吴六剑夫妇有些来往,他对吴聆也一直颇有赞誉,渐渐的,李道玄自己心中也有些动摇,或许这只是个心性淡泊的道门弟子,只是瞧着木讷了些。孟长青离开西洲城那一日似乎在等什么人,他当时已经猜出来是吴聆,也没有阻止。
正想着,山外有脚步声响起来,李道玄朝那方向看去,他原以为是孟长青折回来了,却发现来的是个紫来大殿的年轻弟子。
那弟子奉命前来,恭敬地对着他道:“师叔,掌门真人说想请您去紫来峰坐坐。”
孟长青下了山,一个人已经在那儿站着了,降魔剑如霜如雪。孟长青忽然停下了脚步,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道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黑白二色仙鹤纹章凌风欲飞。丹鹤纹是长白高阶弟子衣饰上很常见的纹饰。传说中,长白先祖真武帝君曾在大雪中骑鹤南下,一直到了终南,丹鹤性傲,见到此地天青水澈,终于主动栖落于山中。真武帝君便将那山更名为真武山,在此创立了长白宗。后世长白弟子以仙鹤、星子为纹饰,记录的便是真武雪夜骑鹤下南山的典故。
吴聆立在树下望着孟长青。
孟长青半天都没说话,终于道:“你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吴聆低声道:“若是说不出来,不如过来抱一下?”他刚说完,孟长青就直接朝着他走了过来,吴聆还没来得及澄清那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开玩笑,孟长青已经走上前从容地抬手抱住了他。吴聆一下子没了声音,他抬手慢慢地抱住了孟长青,那是他第一次抱住什么东西。
这一头,李道玄去了趟紫来峰,他与南乡子对面而坐,南乡子今日看雪看得有几分无聊,去请谢仲春来喝茶,谢仲春回了两个字,不去。于是南乡子派人去请李道玄,将人请过来之后,他才惊觉自己请错了人,李道玄一到,他只能更无聊。
炉子里沸着雪水,南乡子命弟子去取茶。
与往常一样,李道玄到了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两人坐着聊了许久,大部分时候都是南乡子在说。南乡子觉得今日的李道玄似乎有些异样,问他,“你怎么了?”
李道玄问南乡子,“你记得上一次仙界大典上清静真人那弟子吗?吴六剑之子。”
南乡子一听他提吴六剑,立刻有了印象。当年吴六剑夫妇还在时,曾奉师门之命来访玄武,那时候二人还尚未结为夫妻,互相以师兄妹相称。一日他与谢仲春站紫来峰下,忽然听见耳边远远传来一声“师哥”,他下意识驻足回头望去。
溪水边有一对年轻的后生,十多岁的吴玉正追着少年吴六剑。
南乡子对吴六剑夫妇是颇有好感的,没什么人知道,他当年其实曾经在道术上指点过吴六剑。吴六剑年纪轻轻就破例被道门推为真人,也有他的助力。那时候道门包括长白宗都更偏爱孟观之,他却更为欣赏古板耿直的吴六剑,第一眼见到少年吴六剑,他就确定这后生将来必是道门一代人物。他所料不差,那确实是极为优秀的后辈,只是太可惜年纪轻轻便死于邪修之手。上一回仙界大典,谢仲春告诉他吴六剑的后人也在,他多留意了几眼。
一眼看过去,确实是像。
南乡子低声道:“记得,吴聆,字闻过,既闻过必改之。”他看了眼李道玄,“那一日金鼓石台的一剑,与你年少成名那一剑真是像极了,这样的弟子,如何会不记得?”
“你觉得他如何?”
“心性纯良,谦冲忍让,有吴六剑遗风,长白这一辈不可多得的弟子。”南乡子隐约记得这话他之前似乎与李道玄聊过,不过他也没在意,山上无事,闲话说得一日是一日。
李道玄没有说话了。
南乡子抬手打算给李道玄倒一杯新茶,“怎么忽然提到他?”
李道玄道:“他今日到了玄武。”
南乡子闻声倒茶的手一顿,心道有意思,比跟李道玄坐在这儿聊天有意思多了。想来是谢仲春知道他不爱管琐碎事,便没有派弟子同他说这事,自己安排好了。南乡子也是明白的,毕竟他在谢仲春眼中还不如个会冒烟的香炉。
南乡子看着李道玄,提议道:“如此凑巧,过去瞧瞧?说起来,吴六剑也算是我这些年来较欣赏的一个长白后辈了。当年吴六剑夫妇上玄武,我和他们二人相谈甚欢。吴六剑的后人,正好上一回仙界大典,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两眼。”
李道玄没说话,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半晌,他轻轻点了下头。
南乡子看他那副样子笑了笑,“那走吧。”其实大可将人请过来,只是他正好想下山走走,便顺路去瞧瞧。
驿馆。
孟长青与吴聆坐在房间中,已经聊了一阵子了。
吴聆看着他,终于道:“你可曾想过下山?”
孟长青有些诧异地看向他,道:“在玄武,弟子一旦真的下山,与开宗立派没什么差别,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孟长青回忆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有几个师兄下了山,后来听说做了山下道观的冠首,打那一别,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天下求学修道之人,总会有出师的那一日。”
“来了玄武后就总觉得有了个家,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玄武。”吴聆这句话莫名的又让他记起当日紫来峰上李岳阳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他似乎想了许久,终于低声叹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天下求学问道之人,怎么可能永远不出师?”
所谓的道门和人间也没什么分别,人在小时候总觉得自己会一辈子跟着父母,一辈子待在家中受着庇佑,可终有一日,人必须离开家,离开父母与亲朋,去面对一些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的东西,去走一些只能够自己一个人走的路。读书时,齐先生曾对他们说过一句话,世上最难不过行路难,不过没关系,齐先生还说了,前有古人,后有来者,道者不孤。
吴聆注视着陷入沉思的孟长青。或许连孟长青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虽然自称玄武弟子,但骨子里其实更像一个长白弟子,作为李道玄的弟子,耳濡目染多年,却从不向往这天地山川的玄妙,也从未与世间万物产生共鸣,他向往的是匣中三尺剑,且示不平人,这是典型的长白道义。流淌在身体中的血液无法改变,他始终还是像他的父亲孟观之,而真正的长白弟子是不会待在山上的,他们注定了一生漂泊,生于道,死于道,最终被遗忘于道之中。
吴聆见孟长青在走神,试着喊他,然后他伸出手去,慢慢地握住了孟长青的手。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他。
吴聆没有说话,手上一点点用力,将孟长青慢慢地拉了过来,房间里似乎一瞬间静了下来。
吴聆其实拉了一会儿就已经松开了力道,孟长青却没有停下来,一只手撑在了案上,吴聆原本是坐着的,在孟长青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忽然刷一下子站了起来退了一步,孟长青看着他那样子,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笑了声,“怕我做什么?”
吴聆看着孟长青撑着桌案低声笑,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孟长青低下头想抬手给吴聆倒了杯茶,忽然胳膊被人抓住了。
孟长青抬头看向他。
吴聆将他拽了过去,低头吻了上去。
孟长青瞬间愣住了。
直到后背抵上窗上的那一刻,孟长青才终于反应过来,却又没了动作。
吴聆低头望着他,他看了孟长青看久,终于低下头又极轻地吻了下去,他自己其实也有些失神,手一点点抚着孟长青的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吻着孟长青,伸手缓缓地去解孟长青的衣服,孟长青这次是真的有些愣。
门外响起脚步声。
南乡子先到了门口,抬手敲了下那门,他也没想到那门是虚合着的,一敲就开,他看见了里面的场景。
李道玄也随之望了一眼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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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洗白录洗的是吕仙朝和长青啊……
至于其他人,一报还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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