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张雍一把扔下邸报, 怒道:“这不是白费了十年功夫吗?!”
束水攻沙和宽河滞沙, 各有各的优缺点, 前朝起就一直争论不休。哪个更好张雍不懂, 只他知道,后者已耗费了十年的人力物力。
咋能说改就改呢?你这治河理念相悖, 前头的功夫不就白费了吗?
那新帝为何如此作为呢?深究原因, 其实不难明白。
前太子光芒太盛了,陨落得更让人痛心叹息,新帝虽是名正言顺登位, 但却被其映衬得黯然失色。他迫不及待要做出一番功绩, 将这阴魂不散的嫡兄彻底打压下去。
作为前太子数一数二的大政绩,有什么能比治河更好的入手点呢?
而且作为争议了数百年的治河理念,束水攻沙与宽河滞沙始终平分秋色, 确实有其独一无二的优点,并非谬论来着。
只可惜的是,陈留扶沟一段并不适用,而宽河滞沙已进行了十年。
邵箐轻叹一声:“五月下旬,圣旨就下了。”
郭赟走马上任,治河立即开始。
当时, 她和魏景还在逃亡的路上。这封邸报还是屈承倒台后, 从屈府中搜出来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邸报是现在发出的, 在座的都是不能以真身份示人的逃犯, 又能干什么呢?
只是一想到有这么多黎民百姓很可能要为新帝的急功近利付出生命代价, 邵箐心情就十分沉重,即使知晓消息已多时,再讨论心头还是闷闷的。
季桓眉心紧蹙:“这是何人献的策?”
邸报上叙,皇帝旨意一下,奏折纷飞如雪,反对声音不在少数,显然看明白其中利弊的并非一个半个。然很可惜,新帝坚持己见。
这治河是好是坏,终究会看见结果的。一旦决堤,提议者便成了千古罪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是谁的建议?是愚蠢逢迎还是别有用心?
按正常理论推论,一般对小命谨慎点的人,都不会干这种事的。
邵箐已翻出另一封邸报,魏景接过递给季桓:“是武安侯丁化。”
丁化,不但是新帝丁美人之父,他的嫡长女还被选为安王妃。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半年前被封为武安侯,乃新帝宠臣之一。
安王不得先帝所喜,王妃出身一般,昔日这个毫不起眼的丁化,如今也手掌权柄。
“是愚蠢逢迎还是别有用心,日后就知。”
魏景对这丁化印象不深,曾作为一个皇子他肯定在各处都有些眼线,只是现在并不打算再次联络,因而也不知详情。
不过,光凭邸报上的信息,暂时也很够用了。
魏景淡淡道:“他急功近利大发昏招,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今的大楚,已危如累卵,一旦黄河大决堤,后果可想而知?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魏景恰恰就在等待这么一个时机。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扩展自己的实力,以待东风。
一县,实在太小了些。
宾主二人想到一处去了,季桓精神一振,立即道:“主公,我们应当设法先将这安阳郡收归囊中。”
干脆利落,单刀直入,一直安静倾听的邵箐眼前一亮,魏景搜获邸报的当时,就是这么和她说的。
果然不愧为昔日齐王帐下的第一谋臣。
“没错!”
张雍一拍大腿,咬牙压低声音道:“先取安阳,以图日后。咱们必要杀入京城,将那狗皇帝大卸八块!”
主辱臣死,韩熙陈琦同样目露愤慨,切齿附和。
“好!”
魏景站起:“得诸位相助,我之大幸也。”
……
尽快将平陶所在的安阳郡收归囊中,已得到在座所有人的一致通过,接下来,就该议论这安阳郡如何取了。
如今大乱未起,明目张胆出兵当然不可能,需智取。
上策是魏景设法取董度而代之,当上这安阳郡守,顺理成章掌握一郡。
目前情况,季桓等人并不了解,于是邵箐娓娓道来:“益州牧何允膝下二子长成,分成两派,董度乃四夫人表亲,四夫人生三公子。”
还有一个郡尉鲍忠,何二公子的人。安阳郡内两派势力分庭抗礼,魏景由于屈承一案,早归入二公子一派。
这二公子得了鲍忠来信,对魏景极为赞赏,亲自写了一封信至平陶。魏景的回信自然大喜过望,表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非常有分寸,适当表露自己的才干,二公子果然愈发看重。后面鸿雁频频,虽未曾见过面,但“杨泽”已成二公子跟前有名号的人物。
只要机会恰当,这何二公子绝对不会拒绝将魏景推上郡守之位。
这两三个月时间,魏景一边立足平陶,一边已为后续铺好了路。
上叙这些,作为主公的魏景不好亲自详细介绍,于是邵箐很主动接过话头,将个中情形一一解说清楚。
末了她十分遗憾:“可惜这董度有何三公子力争,在私盐案只担了一个失察罪名,罚了点俸禄了事。”
真相是,董度是为何三公子办事的,三公子自然力保。而何州牧在两个儿子间一贯采用和稀泥的策略,所以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炮灰了屈承一干人便结案了。
“那我们该从何处下手?”韩熙问。
既然已铺陈完毕,那接下来就该商议出具体计策了,如何扳倒董度?又如何绊住鲍忠?
鲍忠是郡尉,也是二公子多年心腹,董度倒了,其实他才是最可能上位的人选。魏晋欲取安阳郡,这绊脚石也得同时搬开。
韩熙季桓几个对平陶了解尚且不深,更甭提安阳郡了,因此一时也没什么好的见解。
“何处下手?”
倒是邵箐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濮族?”
既然想从平陶县令擢升为安阳郡守,那不管最终定下什么计策,若想从中有所作为的话,那此策必得勾连两者,缺一不可,且越紧密越好。
邵箐立即想起濮族,这个因魏景插手私盐案而被断了财路的蛮族。后者和高陵和董度,甚至和鲍忠,纠葛都极深。
私盐一案,董度为求自保,拼命往濮族身上推卸责任,再加上原来配合屈承官盐转私的恶行,让益州牧何允大怒,下令切断和濮族一切官方和民间的交易,不仅仅限于盐。
井盐再无法往外贩销不说,如今就连出来买个生活用品,濮族人都得伪装一番。
这梁子结大发了。
而濮族,是出了名的眦睚必报。
邵箐第一次参与这种正经八百的议事,一时很有些紧张和期待,话罢立即看向魏景。
“没错。”
她目露期待,双眸亮晶晶的,魏景立即给予嘉许一瞥,他肯定道:“濮蛮和我与高陵牵扯极深,若想谋划,非从其中下手不可。”
这个大方向是最合适的,至于后续计策的制定,不急,先让濮族动起来,他们才能见机行事。
魏景食指轻点了点书案,道:“加紧练兵,我们近日攻蛮。”
有动荡,才会出现可乘之机。
……
策略议定,紧接着魏景就安排了一众心腹的职务。
季桓为县丞,韩熙为兵曹掾,张雍为贼曹掾。至于陈琦,他直接将人放进县兵营去,暂任卒长,日后再擢为军侯。
还有特地挑选出来放在的明面的数十青翟卫,一律挂上捕掾的名头,全面掌控平陶县衙。
先前人手不足不得已,现在,魏景当然得确保县衙万无一失。
晚间洗尘席,他宣布了以上消息。
寇玄庄延等人并未意外,闻言笑语晏晏:“主公英明,知人善任。”又举杯,敬季桓等人:“诸位一来,大大解了县衙用人之渴啊。”
庄延笑着打趣:“我呀,总算能回趟家了,只怕我家那几个皮小子都不认得我了。”
这二月,他忙得吃喝睡都是在县衙的,家都没回过两趟,人瘦了一圈,不过精神却愈发抖擞。
韩熙笑道:“日后,我等还劳诸兄多多提点啊!”
“岂敢,岂敢。”
气氛热络,季桓等人很顺利融入县衙;韩熙陈琦和邓光等人猛灌几杯,初次接触后也熟悉了起来。
魏景看着差不多了,抬手一压,沉声道:“诸位,濮夷二蛮屡屡扰我平陶治下百姓,尤其濮族,近二月烧杀抢掠频频,我绝不能容也。”
既然商议妥当近日攻蛮,那紧接着就该备战了,正好一并宣布。
理由也是现成的。自从私盐案结了以后,被断了财路还被勒令制裁的濮族大为光火,好吧你不和我交易,我就抢,我就劫!
濮族重操旧业,携怒恨而来手段非常残酷。劫杀过路商旅,抢掠附近乡镇百姓,钱要,货要,命也要。这二月案起大大小小二十余宗,每回都出人命,每次都见血。
县中捕掾疲于奔命,但平陶附近山高林密,濮族惯用游击战术,收效不大,反让对方更变本加厉。
最大一宗是昨天出的,一高陵商队被劫,高陵这地方戳了濮族肺管子,商队从护卫到脚夫上下数十人皆被杀尽,无一幸免。
于公于私,不管季桓等人来没来,魏景其实也到了非出兵剿蛮不可的地步了。
“即日起,备战攻蛮!”
“是!”
魏景话音一落,诸人齐齐站起应喏。
应后,庄延却眉心一蹙,道:“濮族气焰如此高涨,已不伐不行。只是……”
他忧心忡忡:“县尊,这山高林密的,濮族聚居地又不明,恐怕我们要吃亏。”
濮族终年居于深山,极熟悉地形,出入山林如履平地,还善毒。他们一直都十分保护自己的聚居地,绝不轻易为外界所知。这么些年下来,平陶这边只能圈定个大致范围,具体地点始终无法确定的。
蛮族的优势正是己方短板,所以一直以来,面对对方的骚扰,平陶这边都是以防御为主的,基本不会主动攻入山林,以免大败。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是不想,而是难度太高,没这个必要。
毕竟平陶附近这二支蛮族并不大,行动不敢太过分。且近数十年间,濮族发现了盐井,因为要和平陶合作贩售井盐,更是基本消停了。
想到这里,庄延叹了口气。话说回来,这次濮族手段太残忍,情节太恶劣了,用以前的策略力度根本不够。
他拱手:“县尊,二蛮不容易对付,尤其濮族,极善毒,需万万慎之。”
这是魏景上任后的第一次大动作,办好了,日后一片坦途;若反之,恐怕仕途会有阻滞。庄延已将身家前途都压在前者身上,自然忧其所忧,盼对方平步青云的。
魏景颔首:“文珪所言极是。”
他下令:“沈良邓光,你二人明日即点二百兵卒,先潜入山林,对照补充地形图。”
平陶县衙有附近山林的地形图,但不详细,再深入的地方更是一片空白。魏景明面吩咐陈琦邓光,暗地里更会遣青翟卫出动。昔日的青翟营乃精锐,查探地形绘制地图也是长处之一。
陈琦邓光出列,肃然领命。
魏景接着将目光投向韩熙及一众县兵营大小武官:“尔等需勤练兵卒,随时待命。”
“标下领命!”
……
魏景有条不紊,沉声一一安排妥当,他虽一身常服,但威仪极盛,凡被点名者无不心神肃然,大声领命。
眼见他已安排妥当,在场诸武官却独剩一个张雍,他急了:“主公,那我呢?”
“我有重任托于公恕,故而才留到最后。”
魏景安抚一句,神色一肃:“近日我将出征,县衙与平陶安宁将托于公恕之手。此事要紧,不容有失,公恕需慎重行事。”
话罢,他看了身侧一直安静听他发号施令的邵箐一眼。说是将县衙和平陶相托,那不如说是将邵箐托于张雍之手。
西南丛林,山高林密路难行,蛇虫甚多又潮闷,兼瘴气不少,魏景犹豫过后,还是决定把妻子留下。
邵箐对魏景的重要性不言自喻,若是季桓等人来之前,他未必放心将她独自留下,但现在可托于张雍之手。
张雍心领神会,神色一肃:“标下定不辱命!”
“好。”
魏景随即又点了几个人:“王经,你领姚越张元二人,即日起为夫人亲卫,需谨慎护持,不得有误。”
这三个年轻人,都是他贴身亲卫,信重程度不亚于韩熙几个。这并不是针对此次攻蛮的,当初决定和青翟卫联络,他就有了此念。
王经三人出列:“标下领命。”又转向邵箐,重新见礼:“标下等见过夫人。”
邵箐忙道:“三位快快起罢。”
至此,所有安排已经妥当,邓光率先举起酒杯:“标下敬县尊一杯,此战必胜!”
“说的好!”
这种酒是不能不喝的。
魏景为了掩饰身份,日常起居并不以孝期示人,所以洗尘宴不能少,敬酒也无没理由拒绝,好在邵箐体贴,借口自己不胜酒力,首案准备的是素酒。
他仰首饮尽杯中酒,捧着酒壶的春生忙又斟满,他重新举杯:“诸位,请!”
邵箐也连续喝了两大杯,热热微辣的酒液从喉管进入胃袋,她发现自己还真不胜酒力,虽不醉,但却感觉酒意直冲上头,摸摸脸热热的。
宴席也差不多了,她干脆小小声对身边的魏晋道:“夫君,我先回去了。”
她喝了酒,杏目格外水润晶亮,脸颊泛粉,冲他眨眨眼睛,魏景低声嘱咐:“走慢些,让平嬷嬷和春喜搀扶你。”
哪有这么严重?
但邵箐并不反驳他,只笑着应了:“好。”
她与众人微笑说了两句,率先离席,魏景一路目送她身影进了后房门,方收回。
庄延就笑:“主公与夫人鹣鲽情深,真真羡煞我等呀。”
他和季桓等人不同,不知魏景原来身份,因平时宾主处得不错,又籍这酒酣耳热情绪高昂之际,故而这么打趣了一句。
谁知魏景一听,却是一怔。
鹣鲽情深?
情爱?
很陌生,很奇怪的词汇,从未没想过有一天会套在自己身上,魏景眉心不禁微微一蹙。
……
实际在当今的上流社会,赞美夫妻之情的最高词汇,是相敬如宾。
宾,宾客也。夫妻间互相敬重,爱护,感恩,多体贴不红脸,一辈子都如宾客般互相尊重,就达到了两者关系的最高境界。
魏景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这般。
更有皇兄年少时曾爱恋一出身低贱的歌姬,盛宠甚至独宠,母后屡劝不果后,严厉处置了该歌姬并训斥兄长,事后又郑重和他说,情深不寿,切戒之慎之。
彼时睿智英明如兄长,都因为这个歌姬颓然了一段时间,因此魏景深以为然,将母后教诲牢牢记下。
庄延和他出身不同,因而看法也迥异,这前者眼中极尽溢美之词,落在魏景的耳朵里,一时却极不适应。
他当即忆起母后的教诲,下意识就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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