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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心照不宣

  “珂儿正是顽劣不堪的年纪, 周贵妃既要总理后宫诸事,又要照看瑛儿和玉华,朕怎能忍心让她操劳若此?”

  景瑛是皇三子,玉华公主是皇二女, 皆是周贵妃所出,由她亲自教养,所以景骊才有这么一说。

  景珂不是第一天无人怜爱教导, 周贵妃多年来都是视而不见听之任之,现在突然发现了这个问题,自告奋勇自找麻烦,景骊可不相信她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她这么做, 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当然,官面上的话,大家都可以说得漂漂亮亮, 至于私底下的种种勾当, 心知肚明即可,没必要说得太通透。

  反正,在皇宫中, 话中有话笑里藏刀口腹蜜剑种种活计,大家都是驾轻就熟, 既然周贵妃可以怜惜景珂孤苦无依, 景骊自然也可以怜惜她操劳过甚, 不忍她更为忙碌。

  “陛下这话很是在理, 周贵妃如此操劳,哀家看着也是极为不忍心。”太后点点头,对皇帝的话表示首肯,景骊刚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就听到太后突然话锋一转,“但是,珂儿孤苦也是事实,哀家看着同样很不忍心。既然陛下觉得周贵妃不妥,不知陛下属意哪位妃子?”

  很显然,太后不肯轻易放过皇帝,一定要皇帝拿出个章程来解决这件事。

  作为后宫中的女人,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她们的人生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争宠固宠,太后虽然已经脱离这个行列很多年,但是先帝宾天前,这种事她经历得可不少,周贵妃的那点小心思她怎能不明白,皇帝的拒绝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今日找皇帝来,除了被那些来给她请安的人烦得受不了了之外,还有些好奇为什么皇帝对景珂的态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多年来的不闻不问,突然变成了如今的百般宠爱。

  “这个……”景骊一时没了声响。

  生母早逝的皇子皇女,交给其他后妃代为教养,在宫中是常例,景珂多年来无人教养真正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景骊本人的疏忽,以及其他人的漠不关心。

  后宫中最高贵的女人——太后,以前可没有慈爱到见无人照顾景珂会不忍心,后妃中事实上的第一人——周贵妃,以前也从来没有贤惠到要怜其孤苦代为教养,这下子一个个慈爱贤惠起来,还不是看到皇帝日日将景珂留在寝宫里,想要没事找出些事来。

  让周贵妃教养景珂,景骊根本不会考虑,周贵妃只要能顾好她自己的皇子皇女,景骊就谢天谢地了;让其他有子嗣的后妃教养景珂,也不在景骊的考虑范围内,毕竟亲疏有别,到时候景珂受了委屈,在卫衍面前哭诉,卫衍极有可能会给他脸色看,他可不要去自找麻烦。

  如果真的将景珂交给某位没有子嗣喜欢孩子的后妃教养,景珂的确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只是他要是和那位后妃有了母子感情,以后景骊需要的时候,使用起来效果肯定会变差。

  景骊虽然常常对着景珂醋意横飞,却也很明白景珂孩子气的眷恋,在某种程度上拴住了卫衍的心,让他没有太多的空闲去思念远行的卫敏文,和某个他不想提到名字的女人。

  只是这种前驱狼后来虎的无奈局面,很是伤害了他那高高在上的自尊,难免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一定要把景珂交给某位后妃教养,其实,就让景珂留在他的寝宫中,让卫衍代为教养,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景骊灵机一动,脑中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说实话,对景骊来说,需要的时候把景珂领过来用用,不需要的时候把他扔回后宫,才是最好的方法。景珂在后宫日子过得越苦,等到他好不容易见到卫衍的时候,肯定越喜欢缠着卫衍向卫衍撒娇,就越能达到他的目的。

  而让景珂留在寝宫中日日和卫衍腻在一起,其实是下策中的下策,不过他左右权衡下来,发现他没有多少选择,比起把景珂交给某个女人乱了他的安排,还不如选这个下下策。

  “如果,朕是说如果,珂儿由朕亲自来教养,母后觉得怎么样?”过了很久,景骊终于试探着开口了。当然,让卫衍抚养景珂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放在明面上说的,自然而然变成了由他亲自教养。

  “陛下,宫中没有这样的规矩。再说,陛下真的打算自己亲自教养,还是打算要交给谁教养?”太后虽然已经老了,眼里依然容不下沙子。

  多年来,她可以当某人不存在,那是建立在皇帝权位稳固的基础上,那是建立在皇帝国事处理得妥当的情形下,如果皇帝打算为了某个人要坏祖宗规矩,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就算会让皇帝不悦,她也不会容忍皇帝这么胡闹。

  “母后多虑了,真的是由朕亲自抚养,朕保证不会让其他人插手。”景骊信誓旦旦地在那里保证。他的保证一向很不值钱,不过他相信太后还不知道这一点。

  “哀家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总有那么一天,陛下会为了讨他欢心,倾尽天下所有?今日陛下打算用一位皇子来讨他欢心,他日陛下会不会用万里江山来讨他欢心?”多年来,太后一直当某人不存在,但是那个人永远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时时刻刻隐隐作痛。

  此时有了机会,她马上就发作了。

  “母后多虑了,朕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景骊喜欢站在高处俯瞰天下大权独握的感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厌倦。

  至于说到卫衍,对于江山社稷的安危,卫衍可是比他还要在乎,如果哪天他真的做了对江山有碍的事,第一个要找他麻烦的人就是卫衍,所以永远不会有太后担心的那种情况发生。

  “等哀家死了以后,陛下想怎样就怎样吧。不过哀家最后提醒陛下一声,君王的喜恶与天下息息相关,特别是对待诸位皇子,陛下更不该轻言喜恶,否则,给了某些不该给的人希望,就是他日纷争之源,实非社稷之福。”太后闭上了眼睛,默数着佛珠,不愿再搭理皇帝。

  太后这话说得很重,重到景骊就算身为皇帝,也不敢轻易承受。

  忠义孝悌是定国之源,百事更是孝为先,就算在皇家,一旦陷入残酷厮杀的时候,没人会真的把这当一回事,但是没有一个皇帝会愿意背负不孝的罪名。再说景骊和太后之间,始终还是有着母子感情的,而且太后自卫衍回来后,除了口头说过几句不中听的话,并没有在卫衍的事上逼他过甚,景骊也是记在心里的。

  既如此,让太后这般难受,就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了。

  “其实母后真的多虑了,朕为何要亲自教养珂儿的原因,恐怕母后想岔了。珂儿伶俐可爱的确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凡做人父母者,对于没有继承家业责任的幼子,多会偏爱几分,这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的意思是……”太后听到皇帝这么说,睁开了眼睛看着他,揣摩着皇帝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她想到的那个意思。

  “朕的意思,母后明白的。”景骊点头微笑,坦然与太后对视。

  “既然陛下这么说,这件事哀家就不管了。不过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陛下还是徐徐图之为好。”皇帝允了这么一个承诺,太后当然也要拿出点诚意来。

  “朕明白的,母后放心好了。”对于这个结果,景骊也很满意。这样的皇帝家事,只要太后不发话,就算其他人要说话,也都是些废话,风过即散,景骊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如此甚好。”太后点点头,不再多言。

  那日,在太后的宫中,太后与皇帝从争执开始,以相谈甚欢结束,对某些事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过,未来的结果,却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因为到了那时候,太后早就无能为力,皇帝也因为儿女都是债,心有余而力不足。

  虽说那日有了太后不再多管的承诺,景骊也没有急着去办这件事,原因当然是因为他看景珂这个臭小子很不顺眼,非常不顺眼,不顺眼到很想让他凭空消失掉。

  卫衍身边的位置是他的,是他的。臭小子你怎么敢大大咧咧地躺在这里,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竟敢爬朕的龙榻?

  景骊沉着脸站在那里,瞪着龙榻上一大一小两个熟睡的身影。今日卫衍休沐,他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想来陪着卫衍一起歇个午觉,哪里会晓得早就被人占去了位置。

  也许,景骊的目光实在太凌厉,也许,景骊心底的怨念已经直冲天际,因为卫衍在这当口突然睁开了眼睛。

  “陛下?”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卫衍仿佛看到皇帝黑着脸,模样很是可怕,他有些不相信,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才眨了下眼睛,就看到皇帝的脸上布满了温和的笑容。

  “没事,你歇着,朕找珂儿有点事。”景骊笑容满面地边说着,边将景珂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哼,敢占朕的位子,朕偏不让你睡。

  卫衍听了他的话,不疑有他,也没有嗅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怨念,他轻轻“哦”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所以他没有看到皇帝脸上的笑容在他闭上眼睛后,马上就变得很邪恶,更不会想到可怜的小皇子,此时已经落入了虎口,能不能囫囵着出来,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手酸……”御案很高,景珂要站在凳子上才够得着。他颤巍巍地站在一个高高的圆凳子上,已经磨了半个时辰的墨,他的父皇还是不满意,依然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挑他的错。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才让父皇这么生气,反正先认错肯定是没错的。

  景骊冷哼了数声,没理他。不就是磨个墨嘛,用得着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他在怎么虐待他呢。

  “父皇……”景珂一边磨墨,一边抽泣。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下不为例。”眼见着景珂从抽泣变成了掉眼泪,景骊终于良心发现了,伸手将儿子从凳子上抱了过来,命人来帮他净手洗脸。

  至于他嘴里这个下不为例,到底是什么例,他没有细说,景珂光顾着哭,也没问,显然还是一笔糊涂账。

  被皇帝抱着哄了一会儿,景珂很快止住了眼泪,偶尔才小声抽泣一下。就算他还是觉得很委屈,却不敢再哭了。他在皇帝跟前也算有了段时日,知道他的父皇的耐心就那么一点点,如果他再不会看脸色继续哭下去,他的父皇恐怕马上就会翻脸了。

  景骊大概也觉得刚才罚儿子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磨那么长时间的墨有些过分,这次的耐心倒是比平时多了不少,见他还是在小声抽泣,抱着他在殿内溜达了几圈,看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就停下来解释几句。

  “父皇,那是什么?”

  在昭仁殿内室的某面墙壁上,景珂看到了一幅很大的绢制画幅,上面画得既非山水,亦非花鸟人物,而是用无数线和圈绘制成了一幅奇怪的画,整张画以黑线为主,间或用朱砂标出了无数不规则的小点。

  景骊朝儿子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表情严肃起来:

  “这是民议司今早呈上来的万寿节寿礼——我朝的山河疆域图。”

  民议司集十年之力,花了无数人力物力绘制成功的这张疆域图,绝对很得景骊的欢心。以前朝廷虽然也有舆图,但是最多画个模糊的大概方位。这次民议司献上来的这张疆域图,却标绘得非常详细,州府郡县,山水湖泊都在上面一一显示。

  景骊抱着儿子站到舆图前,开始向他慢慢细说这万里河山千里沃土。这些名字这些东西,他日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时时刻刻为它们操劳筹谋,此时当然如数家珍。每一个州府,每一处山河,人文习俗,物产资源他都一一道来。

  真可谓,万里江山由谁写入了图画,一笔一划写尽了俗世繁华。

  景珂瞪大了眼睛,目光始终顺着皇帝的手指在转动,皇帝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试图牢牢记住,虽然有很多东西,他现在根本就听不懂。

  江山如画,引多少英雄竞折腰。

  那时,年幼的他,还没有后人这般的感慨,还没有那如火的野心,那一日,年幼的他,只是第一次有了直观的感受,原来父皇手中的这片江山,真的很大很大,大到他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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