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一推门,一张记忆中的面孔赫然映入眼帘。他心中兀自忐忑了一阵,仿佛自己还是生在前世,还是在那辆送她往命运终点去的马车上。
但歪在黑衣男子身后的女子此刻跳脱了出来,赵政看见亦很熟悉的黑麻布袋,胸中罕见的生出一股怨气。
一双大眼里满是愤愤之色,她不再迷惘,也不再恐惧,恐惧什么呢?他早就不是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了。
他现在是男子,他的身后有来自当今最强盛的大国的王宫公子——他的父亲。
所以虽然这是前世的恩怨,而她也下定决心只活在今生,可如今眼见这个曾害她做土的罪人没死,且还要祸害更多的人,她就突然生出些使命感。再生为人,她便定要惩治这些在阴沟里窸窸窣窣窜跑的臭耗子!
她又突然清楚地明白了一些事:这群臭耗子们只会在底层平民间耀武扬威。而那些贵族、那些大臣、那些君王,一个个躲在好几进的大宅里是不会碰见耗子的,自然也不知道耗子爬过哪些腌臜的地方,自然不知道耗子究竟作为一个小偷一个强盗夺了无辜百姓多少的东西,又让多少个清白少女烂在了粪坑里!
这一刻她也不提醒自己是个孩子,自然也不将自己当作一个孩子。她把自己作为一个手拿惩戒令牌的监斩官。因为只要她一挥手,囚犯的头颅便会滚到地上叫人当玩物踢耍。因为只要她一挥手,这迷雾一般的罪恶就会在阳光下倏然褪去,空出一片清静。
她狰狞起天真的面容,喝道:“还不快从车上滚下去!叫官兵抬你上刑场么!还是叫侩子手拿了你的头做尿壶呢!”
黑衣男子本就对这突生的变故措手不及,如今这猛然闯进来的黄毛小儿横眉竖眼,又对他来了一番异常毒辣的言语,便直接愣在原地。
不过他毕竟是主顾,毕竟做偷人的勾当好些年了,所以并不像外面的车夫那样没出息,只是个布老虎教人一撕就碎,不过片刻,他心里暗暗将自己骂了一声,怎么见个色厉内荏的小子就失了分寸呢?不过今天他失的分寸也是够多,前又不服管教的小妮子,后又这牙还没长齐全的小毛孩。
但只要挽救总不会一直失下去,“哪来的莽撞!先前你霸道拦下马车,差害得我人仰马翻我没教训你,这会儿子你自己跳车送上门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往常他都是惜字如金,这会儿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倒像乡野妇人站在村头树下叉腰对骂的泼样,实在有失身份。且眼前之人不过是个走路也不稳的小孩子罢了,也犯不着他动这么大的怒,就算动怒了,这孩子能给他什么好处?况且他早已经在路上耽搁好久了,可不能再乱耗时辰。要不然外面那个贱车夫又要嚷着加钱了。自己当然不会加一个子,但是总归能免烦就免烦。
这么一想,他便重新平静下来,恢复以前在那老女人面前,在他的那些手下面前冷漠的样子,“罢了!”他用低哑的嗓音从喉间送出这两个字来,接着一把将面前的麻烦拎起,从半闭的马车上躬身走了出来,后脚还不忘踢了女子一脚,暗示她老实些。
头一出外面,见围了好多人,而这人群里又有一个穿着极华贵的男子提着几贯钱立在中间,心思一动也不管赵政小脚小手乱蹬乱踢乱抓,由拎改为了抱。
嬴异人站在原地早黑了脸,见车中下来个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怀中还抱着他的不孝子,只觉得不迎不是,迎上去也不是,于是他便周身阴沉地站在了原地,冷冷看着男子走来。
男子既然已经恢复了以前的冷漠样,自然也不会为了嬴异人手中那一点钱而去卖笑——那只是女人会干的事,无论是那些上层的贵妇人还是下层的贱蹄子。
于是他也冷眉冷眼地盯了一眼嬴异人,接着很是沉稳的将还在作乱的赵政放在了地上:“我有急事,今日突生之变故我也不愿追究,带着你的儿子走吧。”他说完后,心中又是一阵郁闷,似乎又多说了些话。于是也不等嬴异人反应就自行背过身,不再多言,仿佛因将以后的话说完,之后便只能以沉默相对了。
嬴异人本来觉得赵政已经够令他生气了,但是这转身的玄衣男子却又将他的怒气翻了一番,这样一看,自己的儿子倒显得没那样不孝了,反是眼前这玄衣男子才真是令他不快的罪魁祸首,哼!不愿追究?哼!带着我的儿子走?这不是嘲讽他教子无方?他若真是这样走了,岂不是应了他的话,甚至!像一个夹着尾巴走的黑狗?他堂堂秦国王宫公子,当今秦王的孙子如何能被这赵人当成了狗一般?
“公父!不能教他走!他的马车里,藏了人!他做的是贩卖人的勾当!”赵政喊道,
此话一出,先不说围观众人如何反应,倒是嬴异人眼神一亮,而玄衣男子面色一暗。
“吾儿可不是无故拦了阁下马车,这变故也并非突生。阁下行这等不义之事,连总角之儿也看不下去,遑论周围的父老乡亲?”嬴异人极为笃定地说出了这句话,只因他心里被怒气反而冲得澄亮,重新相信自己的儿子。而且他心念电闪之间,将刚刚的事情过了一遍,就觉出男子的异样来。而且这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听到马车里的“救命”声,于是种种念头合在一起,没法叫他不笃定。
嬴异人确实在很多事上后知后觉,也很好糊弄,不过那都是他不愿去理会而已,他毕竟是秦国的王子王孙,在很多事情上只要他愿意尽心尽力,还是有一定的观察力和决断力的。
赵政也适时地配合着嬴异人,用他那小小的嗓音,在一众平民百姓中呼号着:“这个人就是个强盗!是阴沟里的耗子!多少好姐姐,好姑娘在他手里糟蹋了,被卖到那妓院里教人糟蹋了?这个耗子用他那沾了不知哪条臭水沟的手拆得多少家庭散了的!那些官老爷们不管的!阖着咱普通老百姓都不是人不成!”
这话说得确实中了一些围观之人的心思,于是他们便也不管说话之人是谁,而都只听进这番切中心思的话来。
“可不能放跑这个害人精!”人群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吼声,接着便有更多的男人吼叫出来,于是小小的街道第一次爆发出如军队操练是军士们整齐划一的号子来。
车夫早就吓得有些魂不附体。
他自然知道他搭得是什么样的客人,也知道现今的赵国有多么痛恨这种贩人的勾当,其实说起来他自己也有一个女儿失了踪,恐怕也是教贩子送到哪个柒角旮旯供人使唤,骑玩了。他哪里有不心疼的,就算不心疼他婆娘十月怀胎的苦楚,也该心疼将她养了那么大花得粮食,至少讲一门亲事,也好图个聘礼,可这一被人掳走,倒叫别人占了便宜。
可毕竟他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走了一个还有三五个。况且这主顾给得钱也多,这年头,穷人办事,为刀币,不为人的。要为人,只有饿死的份。
但如今他一想到若这主顾被兵差带了走,他可不就也成了同伙?
贩人可是大事,他是肯定要被人送到牢里去得,而一进了牢,像他这样没身份的,跟死也没什区别了。那时候他老婆孩子,公爹亲娘可要怎么活呢?
他面前是有两条路的,一条为这主顾瞒下去谎称车里的是自己的女儿,好叫此事了了,指不定主顾一高兴还给他加钱。
另一条就是和这主顾撇清关系,同时招认这主顾暗地里行得不义勾当,叫主顾给人抓去,叫马车里那个小姑娘也得救,但是他连日的辛劳肯定就打了水漂。
两者都有失败的风险,都有让他坐牢的风险。
他一咬牙,从车上跳了下来,突然一扑身将黑衣男子按倒在地,扭头一呼:“我早就知道这个人行为不端图谋不轨,今日有父老乡亲们傍身,我终于可替大家绑了这臭玩意!”他说这话时显得很是义正言辞,但是不免存了私心,原来回骂这个他以前不敢骂的人,是这样解气!这样一想,手中的动作都利落了,他占着男子没有防备,而自己又天生大力的便宜,就着手中马鞭将黑衣男子绑了。
赵政气冲冲走上去,来到黑衣男子身侧,居高临下的看着。
车夫一笑,露出一排黑白相间的牙来:“小公子,随你怎么处置!”
赵政抬起小脚,直往黑衣男子身上跺去。人群里有几个人见状竟也冲上前来,用着自己的方式,撒着心中的气,处置着这个人贩子。
场面突然就有些混乱,赵政脸上露出笑来,但随即他又敛去笑容,从众人间挤出去,重新上了马车。
他走到躺着的女子身边,蹲下身子,拿掉了女子头上粗糙的黑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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