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赵政不再像以前那样积极,对什么事都要拿出绝对的态度。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怀疑现下他所掌握的是否真是如磐石般的真理,而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他不大自信。
而且他现在不过只是一个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口小儿,纵使见解——在他自己看来——如何“透彻”,然而也不过和苏盈玉一样,对这世事变迁无任何作用。他只能在下人面前抱怨几句——还不敢在嬴异人和赵姬面前抱怨这些,因为定是要受到训诫的。就像无知的孙辈辱骂祖先一样会被长辈们教育一番,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换句话,他只能在这些同样“没用”的人面前絮叨,而对于那些还能改变一丝这世事的人面前却似乎一个屁也不敢放。
这有什么用呢?
况就算他大胆地说上几句,就算嬴异人和赵姬也都同意他的话,那也不过是他苏阳赵府改了而已,邯郸赵府呢?他能管得着吗?至少这苏盈玉的府上他就管不了。
可这浩浩宇宙,泱泱华夏,一个苏阳赵府算得了什么?
所以,赵政不免有种空有方略而无处施展的惆怅感。在前世她不允许满腹经纶,而如今有了满腹经纶,却仍然无所效力。好似,重拳只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地、力道全被化走了。
很没意思。
嬴异人发现了赵政这明显的变化——一次他来书房,发现书房的门是锁上的,于是他找来掌管这书房钥匙的下人问了一句,本来想责怪下人失职,可得到的却是赵政许久没进书房的消息,嬴异人当然很是惊诧。照理来说,苏盈玉早就搬去了院内的其它地方,赵政也不必几乎一步不离地守着她,自然书案也就从赵政的房里撤下去了,赵政也理应重新回到书房读书才是。可是下人竟然说,赵政许久未来。这个好书的儿子竟然未踏进书房半步,这叫他如何也想不通。
可这书房恢复到了三年前的状态——赵政还未出生时——又是赫然陈在眼前的事实。
于是打发了下人,嬴异人在苏盈玉住的地方找到了赵政。
在外面他听不见里面的喧闹——因他有次听赵姬说,他的政儿同那美貌的苏姑娘因为书中的一个观点产生很大的分歧,最后争得面红耳赤,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并且此后,这西房里还不时传来辩论的声音。
可这次他亲自来过后,并没有听见什么吵闹,反而听见得是一阵哀哀戚戚得琴音,他刚进入这西院还以为是赵姬偷偷跑了进去,换了个地点要为他“唱歌”呢。但是很快他便感受到其中的伤愁,便由此断出弹琴之人绝非他那妖媚无骨的正妻。
一个正在修剪花草的下人看见了嬴异人,连忙要出声行礼,嬴异人一抬手阻止了,低声道:“该做什么,还去做什么罢!”说着,迈开脚步直往苏盈玉的房里去。
房门是开着的,已有人先进去了——正是赵政。
然而让嬴异人有些吃惊的是,赵政并未和苏盈玉一起坐在里屋,而是隔着珠帘在客间痴痴望着里屋。
嬴异人皱了皱眉头,不过也并未出声,而是更轻地收小了走路的声音。
他悄悄来到赵政身边,垂下胳膊将手搭在了儿子的肩上。
赵政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公父。
嬴异人摇摇头,赵政便压下心底的疑问,也随着嬴异人一起重新看向那个在里间认真抚琴的女子。
琴声如人生一样有尽头,不过赵政赶在戛然而止前,央嬴异人事先一同离去。
不过自始自终他们都没弄出动静,何况他们走之前赵政还轻合上了门,所以苏盈玉不知道有人来过。
在这里,她没有一个专门伺候她的,所以她并不能像以前在苏府时,唤上与自己一般大的侍女——苏春过来问话:是否曾有人来过。
她不问,自然也没有人主动开口向她提及。
那些常在西院里走动的人,或是为的一个赵府,或是只负责她的膳食。
然而她明显感受到案席间的冷清,那些粥饭、素菜或肉菜得数量都明显减少了。减少到只她一人的分量。
赵政很久没来了……那个用食时总要弄出很大动静的小人很久没来她这里“胡吃海喝”了。
礼叫苏盈玉十多年来做什么事都是安安静静的,可是如今才发现当闹动突然闯进她的生活一段日子,而又突然离去时,她却比以往更加不适。
她依然懂礼也尊礼,可是现在她却希望身边能活跃一个对礼嗤之以鼻的人。
纤长的十指微微用力按在琴上——这琴还是赵政托人送过来的,说是解闷之用。——苏盈玉觉得赵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若不是这琴,她可能还待不了那样久。但甭管什么物事,它们的作用毕竟有限——若那个孩子再不来,她可能要亲自去找他,而这一找便意味着道别。虽然她现在还并没有想好去处。不过也可能是这个因素在作祟着,让她没能那么快下决心离开。
一串串的珠帘在微风的吹动下,偶然间发出噼噼啪啪地清脆声音,苏盈玉望了过去,眼中突如其来的亮光也突如其去。
她轻叹一声,一根指头无心地扣了一根弦,“你如何还不来呢?”语毕,神色失落着,透过着门帘呆望出去。
刚刚从这里离开的人,此刻已经走出了西院,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在青石铺成的府邸。
“我听收管书房钥匙的下人说,你很久没去读书了。”嬴异人开口道,
赵政叹了一口气,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异人面前做着异人暗下常做的事情,“不过心思突然断了。”赵政撇撇嘴。
嬴异人听见赵政的叹息后,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有些不高兴起来,“小小年纪叹什么气?——你这断了的心思恐怕现在全扑在那苏姑娘的身上了罢!”
赵政听出这话中的责难,便打消了一路说下去——抱怨下去的打算,因为这样肯定还招来更深的“教育”,而赵政不想要。
所以他只好动了脑筋,“公父,政儿佩服商君的滔滔雄辩和切实辞藻,他关于国家关于治国的宏论皆让我神往。可是,政儿现在仍尚年幼,终日被埋在这偌大的院子里,看不见民生多艰,也看不见那千乘辎车,纵有如商君一般的才华见识又有什么用呢?”
嬴异人闻言,脸色当即变了。赵政哀叹自弃,他这个秦王的孙子又何尝不曾呢?他总在每夜与赵姬一番酣畅云雨过后,喘息着想起自己的人生——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宫女、下人,他一出生就是没地位的,在他几十个兄弟中,他的才能也只是中庸一般,在他的父亲赢柱眼里不过是披上了一件“儿子”的外衣罢了,旁的没有什么重要。所以他才会被当作弃子一样做了这最没脸的“质子”
一日三餐要靠别国的“奴才”施舍,刚来赵国那些年,因着他那健壮富有大志的爷爷总是与赵国挑起事端,所以赵国便只好拿他来撒气,于是常常食不果腹。贫贱更如蝼蚁。
若不是遇见了吕不韦,恐怕他早饿死在客馆,哪还像今天住这样大的宅子,有那样美丽勾人的妻,这样聪慧不凡的儿子呢?
或许是富贵了他也不再没出息地忧愁一日三餐,因着闲暇,他忧愁起他的前途命运来。
吕不韦是个商人,他几乎将他的一切都压在了自己身上——嬴异人很清楚这一点。
但作为一个货物若因一时新奇的外表而吸引住了顾客的脚步,但是等顾客买下后,却发现并无用处,岂不是也随便丢弃在泥坑?
他是个“奇货”,或许很久前是,但过了这些年,他自己却一分也觉察不出,他的“奇特”来,于是理所当然,他又只好忧心起来。会不会经历了这么大的折腾,到最后,他还是一坨烂泥呢?
偏偏吕不韦的左跑右奔,他又并不清楚,因而只如一个局外人,迷雾一般地看着。因而焦虑和忧愁让他常常叹气。
这次赵政一番无可奈何的话,将那种本该只在深夜中出现的焦虑勾到了白日来。
“政儿还记得我曾告诉你的吗?我们不是胡乱扑飞、无头无脑的燕雀,我们是展长翅于天际的鸿鹄,是大秦帝国的王子王孙,才学见识从来就是必须的,只有从小扎实起来,才能在时机成熟后一展抱负!掌握这青天!”嬴异人因抚平焦虑的需要,说出这番极具鼓励性地话来,但说完后,他又联想到自己童年的坎坷,他便又补充道,“你公父,就是因为儿时看不见这么远,如今各方能力皆是平平——”他还想再说下去,可一种自尊绊住了他的舌头,何必在孩子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呢?
不过赵政听了嬴异人的话后却像是被廓清了迷雾一般,他咧开嘴角笑得很是欢欣爽利,“公父说得,政儿记住了,政儿定会继续用功下去。”
嬴异人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说话,却见赵姬领着一个与赵政一般大的孩子,神色悦然得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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