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间苏盈玉已经在赵府住下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由一开始的忧虑到放下芥蒂,甚至已经开始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她喜欢在这里的每时每刻,因为在这里她不必提心吊胆,不必在每次用餐前都要打起万分的谨慎,好使得自己在席间能够全身而退。那样勾心斗角的生活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在很早的时候便失去了一种童真。但是在赵府的一个月看着进退有度又十分机灵却稳重的赵政,苏盈玉觉得没有那种童真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虽然那个孩子个头与他的年岁一样小,可苏盈玉却第一次觉得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伴儿。除了她的姐姐,赵政是第二个让她觉着可以不顾那些条条框框而可以放肆笑谈的人。
其实,见到赵政后她自己也很消极地想过:是不是除了她的姐姐之外,她此生便只能与孩童作伴了,而且是做极其短暂的伴,因为等他们长大,他们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过她又很明白就连这孩童也不全是,因为她除了一个姐姐之外,还有两个比赵政大几岁的弟弟,但是他们对待自己却都像二娘和三娘一样刻薄。
所以,到了今天,她终于明白,赵政不是用孩童二字便可在她的世界中替代的,赵政便是赵政,只此一人,独一无二。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两人之间没有生过一丝龃龉,相反自从赵政知道她与旁的女子不同,也爱书之后,便常常一手拿着竹简,到她这里来同她一起读,甚至有时候两人会因为竹简中的一些观点而争执一番。
一开始由于她自己有着寄人篱下的心思,所以每次都不敢像赵政那样将话说得肯定,但在赵政面前她又没法违背自己真实的心意,所以她只好说得模棱两可。赵政最后只能叹息几声,最后两人相对无言一阵,赵政独自又拿起竹简匆匆走了。接着一天没来。
那时她心里兀自思索着因由,格外敏感,甚至想着,若赵政再不理她,她无论如何也都要告辞而去,虽然遗憾但却无可奈何,毕竟赵政只是三岁的孩子,她同一个孩童又争论什么呢?不过在她即将要转回以前在苏府的心思后,赵政第二天却像之前那样来了。并且神情很是严肃认真地告诉她,在她面前可以不必那样拘束,可尽管将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就像齐国稷下学宫里的士子门一样切磋学问。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这个孩子不是像她的那些弟弟们一样,因为别人一点忤逆的心思,就置气。这个孩子难受得不是她的反驳,而是她不愿尽情、坦诚地放开她的反驳。
从此以后,她便很快卸下了那份女儿家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的心思,而只在赵政面前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比在她姐姐面前还要真实的自己。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只在乎她的主张,而不在乎她是个女子——如今在赵国掀起了一股打压女子的风潮,鼓吹女子是江山社稷的毒瘤,反对女子从政,甚至反对女子读书识字。对于家有可以识字的女子,那些“有识之士”们都要私下嘲笑、议论的。
随着她彻底的放开,两人经常因为书中的一些言论而争得面红耳赤的,有一次甚至将赵府的一个侍女招了来,而那时她们两人又都各自在气头上,便没有解释清楚,导致最后赵政的母亲赵夫人匆匆赶来劝解。
不过,误会很快就澄清了,赵夫人将赵政斥责了一番,随即又软声细语地反而向她这个客人赔不是,让她很是愧疚。同时也生出了担忧,因为她怕因为这件事,导致赵夫人禁止赵政再来和她切磋学问。
那时她一面含着歉意地微笑,为着赵政解围,但同时也很忧虑地看了一眼赵政,而只一眼,赵政似乎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在赵夫人即将说完禁止的话,赵政便使出孩童的天真来,又说了一番叫人无法反驳的话,最后很顺利地说服了赵夫人。这件事便有惊无险地过了去,同时赵府里的下人们也不再像那日一般大惊小怪,对于这西院屋子里时常响起的争执习以为常。
而她与赵政也在这一争一让中关系迅速亲近许多。
苏盈玉早不把赵政只当作一个孩子,不把赵政当作一个弟弟了,而是将他引为知己好友。
这日太阳刚升,她也刚刚梳洗完毕,便见她三岁的小友迈着大步,足履生风地走了过来,罕见地手中竟然没像往常一样拿着竹简。
“苏姐姐!”虽然苏盈玉将赵政摆在了知己好友的位置上,但是她仍然没有将自己的全名告诉好友,虽说她不像赵夫人芳名冠绝邯郸乃至六国,但是毕竟她的父亲是赵国有名的大将,担不起有人不知道这名将家中唯有的两个女儿的名姓。苏盈玉现在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是她不信任赵政,而是她不想给赵政生出麻烦,若真得躲不过,她是预备悄悄地离开的。虽然,因为自己还不完全地坦诚而有所心虚,可是赵政从那日以来都未再问过她的全名,这也叫她的心虚消抵了些。
盈玉脸上露出笑容,“今日怎么没带竹简来?”
赵政刚刚还流畅的步伐,在看到苏盈玉脸上溢出的笑容后,便突然停滞了一下,但随即又连忙应付着笑了过来:“别以为今天我是想歇歇。”说话间已经来到盈玉对面,一撩衣服便跪坐下来。
盈玉腰身纤细,身材修长,也是上身挺直地跪坐着,一双手得体的放在双膝上,“哦?那是带来什么论题了?”
赵政嘴角上扬,弯起眼角笑起,“姐姐知我!”说着又前倾身子,右手端起摆在盈玉面前的陶碗,抬臂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喝完又用袖子擦了嘴,“一夜没进水了有些渴。”说着放下了陶碗。
苏盈玉笑骂道:“急什么,出得声音这样大!”又将赵政放过来的陶碗,推了出去,“这是我刚喝过的——”
赵政歪头一笑,孩童的天真展露无疑,然而一开口却将这童真散了干净,“姐姐何时顾这些虚礼了?”
苏盈玉眉间一凛,认真起来,“我从小便是如此,这礼之一字,早与我融在一起,你若尊敬我,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赵政拱了手连忙赔罪起来,“是我放诞了,旁人作礼是作给别人看得,姐姐是约束自身,值得赵政敬佩。”
苏盈玉对赵政“小大人”的模样早就见怪不怪了,因此只是轻笑出声,“行了,行了,挑罪别人的是你,第一个赔礼道歉的也是你,叫我说什么好。”
“这话,我可不赞同了。”赵政缩回身,重新挺直脊背,但是他总觉得不如苏盈玉那样优雅,“人同人之间总是不同的,一个不注意就会冒犯别人,这本是无心的,但是及时认错却是有心的。”
苏盈玉笑着摇摇头,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好了,紧说正事吧,今天你是带了什么题目来?”
赵政见状,清了清嗓子,转了刚刚嬉笑的神情,认真起来:“我昨日翻阅竹简时,看见这样一则记载:说孟子带着他的学生们到了齐国,齐王以极高的礼仪接待了孟子,并且为孟子在稷下学宫举行了一场辩赛。可是这被当今儒家尊为圣人一般的孟子,却只因学宫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与他意见相左而吹胡子瞪眼,甚至还跪在齐王面前要求处死那个无名学生——观姐姐近日以来的谈吐,赵政以为姐姐极认同儒家,可是在赵政看来,这游学推行之人尚且如此小肚鸡肠,有损圣人名号,不知道这儒家可否真如姐姐所想那样是人间正道?”
赵政这话,同以往争论的开始一样很是刻薄。
可苏盈玉却并没有立即生气,仍然心平气和地开口:“不知这则轶事出处哪里?可有考证?”
“鲁史。”赵政脸不红心不跳伸口答道。
苏盈玉一双明眸对上赵政,“我曾在幼时通读《鲁史》却不知其中有记载这样一篇。”
被毫不费力揭穿地赵政并不显得窘迫,而是露齿痴笑起来,“鲁史外传。”
苏盈玉却不再陪着赵政嬉笑,“据我所知《鲁史外传》非鲁国人所做,而是远在山西的一个小吏所撰。”盈玉说到这里顿了顿,“秦国向来以严刑厉法治国,对于儒家之言论主张,王道复古自来嗤之以鼻,受国政之风影响,秦国军民自然对儒家存有偏见,我观这《鲁史外传》很多记载都有待考证,完全没有史书应有的公允,内容更是不可信。儒家向来以兼容并包著称,孟子更是很能吸收百家之长,从而可将儒家发扬光大,到如今,儒生已遍布六国。阿政你所读之书,有抹黑之嫌。”
苏盈玉虽然是软声细语般说出这番话的,但却并不软绵绵,一字一句都很有力地敲打在赵政的心上,让赵政没法不去正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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