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到了骊山的别业, 照例让云松守在房间外面。
他独自进了密室, 打开暗格,关于刘莺的情报已经放在里面。他取出来看了一眼,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并不简单。背景如此干净,不是真的没有问题, 就是已经被人抹去。若是后者, 他暂时还猜不透对方的用意。
墙上的望窗传来云松的声音:“广陵王,您怎么来了?”
“我刚好经过附近,看见别业外面停着马车, 就进来看看。这竹喧居的竹子到了冬天怎么还这么绿?看来还是你家的风水好。”
“广陵王说笑了。比起竹子, 郎君好像更关心夏天时种下的牡丹花苗, 隔三差五都得亲自来看看呢。”
李晔把暗格关上,迅速从密室出来。过了一会儿, 就响起敲门声:“郎君, 广陵王来了。”
李晔亲自去开门,广陵王穿着一身檀色的素底圆领窄袖长袍, 窄腰宽肩,这么冷的天也没有加一件皮裘, 可见体魄强健。他一看见李晔,就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这气色可是比从前好多了。”
李晔抬手请他进去, 广陵王命随从也守在门外, 看来是有话要说了。
竹喧居的布置比较古朴, 有很多竹制的器具,翠绿的色泽在冬日反倒增添了一抹生机。墙上挂了一些李晔收集的书画,皆是名家真迹。李淳看到喜欢的,跟李晔讨,他都不肯给。
两人在榻上坐下来,李淳扫了眼案上的白瓷茶碗,里面茶汤浓稠:“你这家伙,又在喝苦茶?”
李晔给他倒了水:“不会让您也喝的。您有什么事就说吧。”
“正月各地节度使都要进都的事情,你知道吧?我收到密报,虞北玄为了讨好徐进端,要跟他高价买一批兵器,约定在长安交易。我们埋的那颗棋子,是不是可以发挥作用了?”李淳凑近了说道。
李晔低头饮了口茶:“可以试一试,但我尚未有把握,所以也不能全寄希望于她。本来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互相之间就很难建立信任。淮西节没有水路交通之便,并不富庶。虞北玄的生财之道,要依靠徐进端治地的大运河,所以才要讨好他。”
“我很好奇,他的生财之道是什么?”李淳问道。
李晔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一卷帛书,打开之后,里面竟然是全国的山川河道图,十分翔实。李淳吃了一惊,这种好东西,别说他了,可能连东宫都没有。李晔手指着淮河一带说道:“江淮地区盛产粮食,每年都要从南方调百万石粮食进长安,这其中要转各级粮仓数次,最大的仓廪区就设在徐州一段。为了防灾,这些仓廪平时都会有三分之一的存粮,数量非常庞大。若是将这些粮食不知不觉地取出部分,卖到短粮的地区,是很大的一笔进项。”
李淳恍然大悟:“徐州水路和陆路都很发达,粮食从这里可以很快转运到全国各地。他们一个有粮,一个有门路,如果合作,这笔钱他们就能平分,用来养兵。所以不管有没有舒王的授意,虞北玄都会接近徐进端。”
“正是。”李晔点了下头,“他们各有所需,早晚会连成一线。我们只能破坏他们结盟,先解河朔三镇的后顾之忧。只有把那里的兵力收回,才能对付他们。否则河朔三镇加他们两个,必然是不输给几十年前的那场浩劫。”
提到几十年前差点颠覆国家的大乱,长安失守,天子出逃,叛贼称帝,全国弥漫在一片战火中。强盛的帝国如同流星一般坠落,再难回复到往昔的辉煌。
“舒王也想解决河朔三镇,倒不如趁此机会,您与他合作一次。”李晔建议道。
河朔三镇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三镇节度使都想自立成王,若不是跟朝廷的几次交锋都处于下风,早就举兵造反了。猛虎雄踞在侧,谁都无法安寝。
李淳仰头叹了一声:“我愿放下成见,与皇叔合作,但他未必就愿意。若没有昭靖太子,可能就没有圣人,也没有父亲和我。我们这脉总归是欠了他们的,所以圣人才对皇叔特别优渥,让他觉得可以取代父皇。母亲跟我说,父亲守东宫之位,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我又何尝是因为贪恋权位,才跟皇叔相争。”
李晔抬手拍了拍李淳的肩膀。帝王家的争斗,从来都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关系到几个家族,几个党派的兴衰。如今的乱局,总会有一个人来终结。老师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而广陵王便是他选中的那个王者。
李淳问道:“玉衡,开春选官,你想去什么地方?”
李晔想了想:“去大理寺吧。秘书省的校书郎这样的官职,太悠闲,不太适合我。”
“为什么要挑大理寺?你不是应该进中枢部门吗?既然你决定要做官,便不会只做个小官吧。”
李晔看他一眼:“考科举入仕,就算有祖荫,您以为能做到八品以上吗?就算是大理寺,也需要好好争取一番。大理寺在六部之外,不受掣肘。而且邢狱是最黑暗的地方,有我想要的东西。”
李淳有时候也不明白李晔在想什么。这个人好像总能看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想到自己想不到的事。要不怎么说,他是白石山人最得意的弟子呢。
两个人在屋子里密谈了一会儿,直到东宫派人来催李淳,李淳才起身道:“定是我母亲又做了糕点,让我进宫去拿。我到时候送一份去你府上。”
李晔跟着起身,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云南王妃离开长安前,娘娘找过她的事情,您知道吗?”
“嗯?什么时候的事?母亲找她干什么?”李淳意外道。他都不知道母亲竟然认识云南王妃。
“没什么,大概只是叙叙旧罢了。”李晔淡淡说道。
他只知道那日崔氏从茶肆出来,怒气冲冲地要前往舒王府。快到的时候,又命车夫调转了方向回去,肯定是徐氏对她说了什么。这个徐良媛,一番话就决定了云南王府的立场,不得不说厉害。
*
每年的除夕,大户人家都要准备一场丰盛的晚宴,全家人合坐在一起,共同辞旧迎新。一大早,嘉柔就醒来了。她梳妆打扮好,梳高髻,戴了朵姿色的牡丹绢花,一身海棠红的长裙。她本想去王慧兰那里帮忙,却被李晔阻止。
“往年都是大嫂一个人忙碌的,她应付得来。你晚点派个人过去,就说起晚了。”
“可是大嫂昨日……”昨日明明是王慧兰亲口邀她过去帮忙,她找托词不去,不会被认为是躲懒吧?
李晔洗完脸,笑着说道:“那只是客套话,厨房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母亲向来不管事,二嫂如今又跟二兄冷战。你是新妇,大嫂只能问你。倘若你真的去了,她反而会不高兴。”
嘉柔递了擦脸的帕子给李晔,盯着他的俊逸的侧脸不说话。
李晔擦完脸,回头着她:“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大家偷偷跟我说,最先发现刘莺有孕的人是你。你又没诊脉,怎么知道的?”嘉柔问道。那日她只觉得刘莺一直在看李晔,根本没注意到其它的细节,而这人不露声色地洞察了先机。
“我只是胡乱猜的。”李晔淡淡说道。
嘉柔却不信。成亲前她就觉得他聪明,成亲之后,虽然也没有太深的了解,可从蛛丝马迹来判断,他有很出色的观察力。比如他明明不在家中住,却把家里每一个人的喜恶和心理都摸得很清楚。甚至连一个初次见面的刘莺,都好像被他看透了七八分。像嘉柔这种段数,在他面前岂不是跟透明的没什么区别?若不是因为重生,她的心性坚韧了一些,恐怕早就被他捏在手心,任由他搓揉了。
嘉柔觉得李晔已经不是大智若愚,而是深藏不露。这样想想,同床共枕的夫君竟然看不透,是有点可怕。
“你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嘉柔忽然认真地说道,“你手心有茧,说自己只会花拳绣腿,会不会哪天告诉我,你其实是个绝世高手?你观人于微,家里的每个人你都摸得很清楚,书架上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书,科举也是一试即中。会不会有一天你告诉我,你是什么谋士高人之类的?”
李晔心里咯噔一声,竟被她说对了几分,不由变得紧张起来。
嘉柔又“噗嗤”一笑,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肯定是我想多了。你要是真的那么厉害,恐怕早就被舒王和太子抢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无人问津了。”毕竟上辈子,李晔这个名字鲜有人提及,他恐怕是籍籍无名地过完了一生。
她寄希望于他是个高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来帮她。还不如多巴结崔时照和玉衡先生。那两位,尤其是后者,才是真正可以谈笑间扭转乾坤的人物。
李晔松了口气。他其实也不想骗她,可他所谋之事,本来就凶险,不想把她无端地拖入这个漩涡里。他原本不想入仕,可为了娶她,只能走到阳光底下来。而且这条路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回头。她愿现世静好,他便给她这样的生活,至少表面上可以天.衣无缝。
嘉柔见李晔不说话,以为是刚才的话伤到他的自尊心了,连忙扯着他的袖子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以前在南诏的时候,阿耶三天两头就要出去打仗,阿弟在军营里面,一年到头不着家,就我跟阿娘两个,其实也挺寂寞的。所以你不要觉得有压力。”
李晔当然没有在意,作为李晔他经常被低估,已经习惯了。他笑着问道:“今夜长安城的宵禁解除,会有热闹的驱傩长队,你想去看吗?”
长安城一入夜就安静得像是没有人烟,每年只有几次可以解除宵禁。除夕夜便是其中之一。嘉柔也想看看夜晚热闹的长安城是什么样的,欣然点了点头。
“我跟父亲说一声,晚宴之后,我们便出去。”李晔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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