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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殿

鹰奴 非天夜翔 6245 2021-03-30 09:29

  长乐元年, 八月十五。

  京师,金碧辉煌。

  太和殿上的金瓦被日光灼得着了火,朝臣三拜,李庆成一身袍服, 懒懒倚在龙椅上,漫不经心道:“众卿平身。”

  这些朝臣至少有一半是方皇后提拔的人,他们在李谋当政期间或被方家重金收买, 于六部混个无关痛痒的小官职,或是仕途不得已,碌碌而为。

  方皇后当权时,手头无人可用, 便提拔了所有她认为忠诚, 或是不至于给她添乱的人。

  而原本李庆成敬畏的朝中老臣,足够以父辈威严来震慑天子的大学士,武将等不是灭族抄家, 便是革职告老, 都不在了。

  李庆成归朝后论功行赏,主将六名:殷烈封征北大将军,依旧回守枫关。北良王赐银十万两, 封地百里。江南参知萧眿封泸侯,食五万户, 依旧镇守江南。方青余领车骑将军, 代兵部尚书之职。张慕领骠骑将军, 暂摄御前侍卫。唐鸿为御林军统领, 官居一品。

  韩沧海则被封了江州王。

  余人自韩沧海以降,各有封赏,李庆成并未食言,三天后,孙岩入京,破格受命户部侍郎。

  孙岩眼望被大火烧得满目疮痍的京城,实在是欲哭无泪,这下孙家不仅仅是放血,实在是割肉了。

  李庆成归京,方家叛党几乎一夜间便被拔除,都骑卫被囚的囚,杀的杀,然而这皇帝却十分大度,所有参与守城的都骑军祸不及家人。

  京师动荡甫定,李庆成便发了话:“过去的事,朕不再追究了。”更下令把战死的都骑军,御林军两军将士收尸,以大虞军礼厚葬。

  方家的镇东军全军覆没于京城中,李庆成则吩咐火化后着人将骨灰送返东疆,交予将士们的妻儿子女。

  黑甲军,西川军等王师将士,凡有在攻京一役中捐躯者俱有抚恤。

  李庆成以总计四十万两白银封赏。并亲设祭台,朝南而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数日后,方皇后出殡,李庆成亲自扶灵而出,至城东望龙山中皇陵门口,行祭告先皇之礼,再令方皇后棺椁入陵。

  如此一来,无异于给满朝文武吃了枚定心丸。

  新任的大学士是名书生,擅写祭文,一手伤春悲秋的诗词作得煞是漂亮。更精研石鼓文,金文等古学,名唤苏星照。

  苏星照一躬到地,朗声道:“陛下回朝,实乃我大虞苍生之福,京师三月前便天降祥瑞,紫气东来,虹光缭绕……”

  李庆成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苏星照抑扬顿挫,诵完一大通歌功颂德的文章后,李庆成满意地点了点头:“嗯,这是苏卿自己写的?”

  苏星照诚恳道:“回禀陛下,此乃朝中诸位大人肺腑之言。”

  李庆成扫了一眼,见武将中张慕打头,身穿金环武铠,方青余则一身武袍,丰神俊朗立于一侧,都是盯着地面不作声。

  今天是论功行赏的日子,李庆成招了招手,大司监黄谨便展开御旨,李庆成却道:“不忙,今日有几件事想对各位卿家分说。”

  “黄卿日前有一密奏。”李庆成看了黄谨一眼,黄谨满脸谄笑登时僵住。

  李庆成:“说与朝中诸位大人听听?”

  黄谨:“这……陛下。”

  李庆成笑道:“还是朕来说罢,朕在外的这段时日里,黄卿得了一本小册子,不敢私自开阅,便将它藏在明凰殿里的机关下,你们猜猜是什么?”

  朝臣议论纷纷。

  苏星照笑道:“臣等驽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庆成笑吟吟道:“据说是先帝在朝时,方家行贿的名单。”

  议论登时被突兀地掐住,太和殿上鸦雀无声。

  李庆成起身,黄谨忙上前跟着。众臣眼望高处天子,心里怦怦地跳,李庆成道:“咱们这就去看看,众位卿家请随朕来。”

  “陛下启驾——”黄谨拖长了声音,略有点颤,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

  李庆成在灼热的日光下一身金色龙袍耀眼无比,转出太和殿,身后跟着朝廷百官,启程穿过小半个皇宫,抵达明凰殿外。

  明凰殿前把守着四名鹰卫,见李庆成到,只是一鞠躬。

  没有人敢说话,近一大半文官走路时双脚仍打颤,工部老尚书赵云纹登上台阶时还冷不防摔了一跤,从台阶上滚下去,引起一阵骚动。

  李庆成忙转身亲自去扶,笑道:“赵卿不碍事罢。”

  “年纪大了。”赵云纹声音发着抖:“不行了。”

  李庆成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身进殿。

  悠长宽阔的回廊中燃着上百个火盆,官员分侍两侧,李庆成走到殿内尽头,抬眼看张慕。

  “我记得那一夜,你本也打算到这里来,张慕。”

  张慕把左手按在肩前,单膝跪地,沉声道:“是,先帝弥留之际,派臣前来取出密诏,交予大学士宣读。”

  李庆成吩咐道:“密诏还在么?”

  张慕起身,走到第三块地砖前按下,第七块地砖弹出,现出里面的一个暗格。

  黄谨上前取出一本册子,册子下压着一封诏书。

  不少大臣脸色发白,眼中惊恐万状。

  “这份与方家互通往来的名单。”李庆成走到火盆旁,看也不看便扔了进去:“就这么处理了,相信诸位爱卿心中也无异议。”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尤其赵云纹,曾在李谋当政时收受了方家近五万白银的贿赂。

  “陛下英明——”群臣浩浩荡荡,齐声称颂。

  “至于这份诏书……”李庆成笑着展开一看,刹那间静了。

  那一刻,他的身边只有张慕与方青余二人,李庆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继而将它折了起来,又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的眼神空洞,那尚是李庆成有生以来头一遭见他露出这般神色。

  “慕哥?”李庆成低声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折起诏书,扫视群臣一眼,顷刻间恢复了镇定,随手把诏书朝火盆中一扔。

  “也不再重要了。”李庆成看着化为灰烬的先帝遗诏,喃喃道:“现在,是朕的天下,你们明白么?”

  “吾皇万岁!”最先有臣子回过神,众臣山呼万岁。

  夜间,李庆成回了后宫,自他行监国之任后,依旧按照习惯住在东宫龙央殿,一日未祭天即位,一日仍是太子。

  然而百官已经自觉地改了称呼。

  黄谨躬身在一旁亲自打扇伺候。

  李庆成倚在榻前若有所思,未几问道:“你笑什么?”

  黄谨谄笑道:“工部赵尚书年岁已高,今日竟在殿前摔了一跤,臣想起来不禁好笑。”

  李庆成淡淡道:“那老不死的也不知收了多少钱,骇得路都走不稳了。”

  黄谨马上道:“陛下英明!“

  李庆成道:“罢了,你还记得那本册子上的人名么?朕猜你定是早就记在心上了。”

  黄谨登时愕住,李庆成随口道:“去默一本新的给我。不能多,也不能少,记错人,朕就会杀错人,来日杀错了人,朕就砍你的脑袋,去罢。”

  “那诏书上写的什么?”李效忽问道。

  许凌云说:“太祖最后一道诏令,是密令唐将军赐死张慕,匡扶太子登基。依本朝惯例,遗诏宣读时,唯太子、大学士、大将军及太子太傅四人在场。”

  李效:“此处有一段不对。”

  许凌云在静夜间侧过身,看着李效侧脸,笑道:“什么不对?”

  李效微微别过头,注视许凌云双眼,说:“宣读诏书之时,当处只有方青余、张慕与成祖三人,你又是如何得知诏书内容?”

  许凌云道:“这本是太史们众说纷纭的地方,但陛下你忘了一个人——黄谨。”

  李效蹙眉。

  许凌云道:“皇宫自八百多年前便已建成,后代帝王不过是反复扩建,黄谨既知这大虞宫内的一处机关藏物之地,能把书册藏进去,一定也忍不住好奇,偷偷看过。”

  李效恍然大悟,道:“而后又如何?”

  许凌云:“成祖把诏书烧了,那道密令却始终记在心里,后来又发生了不少事……”

  李庆成是年九月登基,改年号为长乐。

  鹰队在勤王一战中立下大功,众臣增修前朝律法时,李庆成特意加了兵制,在大内宫闱中增加了鹰卫这一编制。

  第一任鹰奴由张慕兼任,所有鹰卫成员封三等侯,官居从四品,可自由出入皇宫。又因宫中豢鹰恐惊扰宫人,李庆成指僻院为鹰卫住所。

  寻常宫人不可入僻院,京城中人,更不可议论鹰卫是非。

  鹰侍八十人分二十队,每班四人轮班跟随李庆成。

  李庆成为防鹰队落了大臣们的口实,更针对鹰队立下新法,凡纵鹰伤人者,不问对方身份,查实后便剪除军鹰双翅,犯事鹰卫赐死。

  然而若有人主动戏弄鹰卫,以玩物之心恶待军鹰者,一旦伤了鹰,也是斩立决。

  此法公昭后,李庆成特地三令五申队长,鹰绝对不可随便放出来,除却破晓与黄昏,两次集队到京城外无人山岭处遛鹰,平日都需养在鹰屋里。

  鹰屋以高达五丈,长宽五十步的巨笼制成,地方十分宽敞,犹如一个天然的巨大宫殿。侍卫无事也可入内陪鹰。

  天子亲卫光鲜无比,直是将荣宠赐到了极致,但李庆成多次朝大臣们说:“朕是个讲究规矩的人,该如何便如何,众卿切勿放在心上。”

  鹰队只需忠诚于李庆成,李庆成平日花样也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太和殿,御书房之间来回奔波,着手开始处理荒废了近两年的政事。

  鹰侍平日只需拨出两队轮守上、下午,夜间再安排值夜便可。未轮到班的侍卫在宫中日久天长,便无事可做。一群小伙子年青气壮,热血方刚,无事做怎么办?

  一日练鹰习武毕了,自然是游手好闲在宫里到处游荡,调戏宫女,恐吓太监,简直就像无恶不作的兵痞子。

  黄谨知道李庆成宠爱这队亲卫,不敢胡乱吹风,然而延和殿、养心殿等楼阁被接连两场大火烧过后函待修建,鹰卫只会乱上添乱。

  更有好几名侍卫仗着李庆成恩宠,跑到延和殿偏殿外去晃荡。

  偏殿是孙嫣的居住地,李庆成不谈成婚,也不让她出宫去,便这么把她晾在延和殿里,却允许孙岩三不五时前去探望。

  于是鹰卫们便指指点点,偶尔在殿外好奇窥探这名刚烈女子,并口称“鹰小的媳妇”,意指李庆成未过门之妻。

  “鹰小”一称,乃是李庆成与众侍卫的玩笑话,李庆成虽已成人,在一众侍卫间年岁最小,然而他豢的是海东青,又是群鹰之王,当面众侍卫君臣相称,私地下则唤他鹰小,意指他年岁最小,却是豢鹰的头儿。

  李庆成闻言一笑置之,对这称谓十分喜欢,颇有融入了整个鹰队的情谊。

  鹰卫们有不少出身西川,少时多闻孙家闺秀芳名,街头巷尾将孙嫣姿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怎能不好奇?

  然而一次如此,两次如此,鉴赏美女已成了日程时,便不可避免的碰上来探望亲妹的孙岩。

  那一下不得了,孙岩几乎要气炸了肺,孙家虽世代经商,却也是望族大户,怎容一群侍卫行此指指点点的无礼行径?

  “待哥前去寻陛下。”孙岩忍无可忍起身。

  侍卫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孙嫣道:“算了,别去自讨没趣,我看他恨不得与这群侍卫成婚才是好呢。”

  孙岩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几次告到黄谨处,黄谨手段颇多,蓄意讨好,一面将事压着,不欲讨李庆成烦忧,另一面则朝鹰卫们暗通消息,示好的同时也一并予以劝阻。

  然而鹰卫们仗着李庆成宠爱,无法无天,又一日孙岩入宫探妹时,几名侍卫表面上“孙侍郎孙侍郎”地叫,暗地里放鹰将孙岩追了大半个皇宫。

  孙岩狼狈逃到御书房外,终于爆发了。

  “简直是胡闹!”李庆成拍案怒道:“谁让你们朝延和殿跑的?!”

  几名侍卫单膝跪着,李庆成道:“拖出去,书房外跪着!”

  孙岩这才消了些气,李庆成随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黄谨,黄谨会意收了。

  李庆成又吩咐道:“一人打二十板子。”

  御前侍卫统领去吩咐人,黄谨着人搬了条凳摆好,递给其中一名侍卫李庆成随手写的字条:

  假打,叫唤须得大声些,若懒得叫唤,不够卖力,朕可就真打了。

  板子一下,还未碰到双腿,一名鹰卫登时夸张地大叫。

  李庆成微微蹙眉,黄谨忙关上了书房大门。

  孙岩听到侍卫们哭爹叫娘的嚎,深呼吸,总算平了气。

  “舍妹终日在殿内无事可做,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孙岩问。

  李庆成:“再说罢,延和殿还未修好呢。”

  孙岩只得作罢,李庆成又道:“你来得正好,有事问你。今年各地秋收的折子我看了,预估的余粮……”

  孙岩向李庆成一一回报,随口道来,大小事宜却都记在心里,二人谈得片刻,御书房外叫声停了。

  “张将军求见——”

  张慕进宫,站在御书房外,蹙眉看着趴在椅上,不住叫唤的侍卫,问:

  “这是做什么。”

  那侍卫忙示意张慕不可大声,交出李庆成的手谕。

  张慕站了一会,入内。

  李庆成抬眼道:“什么事?”

  张慕递出一封折子:“陛下,你该成婚了。”

  李庆成蹙眉,孙岩心知不妙,正要告退时李庆成却道:“坐下!”

  “也该成婚了啊……”李庆成冷冷道,翻开折子一看,上面是成婚时的择日,张慕亲自以朱笔圈出三个日子,一旁以挥洒酣畅的草书批注:

  百子千孙,人丁兴旺。

  李庆成面无表情地合上折子:“改日再议。”

  张慕并不坚持,改问道:“外头儿郎犯了什么事。”

  李庆成轻描淡写地答:“跑到皇后眼皮底下晃,乱了规矩。”

  张慕:“谁让你不成婚?”

  李庆成怒道:“放肆!”

  抬眼与张慕对视时,张慕眼中却带着一抹复杂深意,李庆成道:“不谈此事了,延和殿还在修缮,连个成婚的地方都没有。”

  孙岩听得心内忐忑,张慕又道:“我带着人去修,修好了你就成婚。”

  “你……”李庆成几乎忍无可忍。

  孙岩不敢接口,连忙给张慕使眼色,张慕却依旧倔顶着,盯住着李庆成案前墨砚,不知在想何事。

  李庆成:“滚出去。”

  张慕一躬身告退,李庆成又道:“接着咱们方才的话继续说,孙岩,西川的税从今年起就分文不收了,但你得通商,我要抽一部分各州商税……”

  孙岩担惊受怕,只恐李庆成将张慕来禀一事认作自己暗中撺掇,幸好李庆成绝口不提,心内转过几个念头,开口道:“陛下,这事急不得……”

  说话间张慕出了书房,两名鹰卫仍旧趴在凳上。

  张慕取过廷杖,两声巨响,侍卫们齐齐惨叫一声,大腿先后被两棍打折,连着条凳从中折断,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李庆成又住了声,黄谨忙出外查看,李庆成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带回去接骨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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