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封江,西川路远,一骑踏雪,千山如黛。
入冬暴风雪迟迟不来,一来便是席天卷地的万里冰封,枫山距西川沿路,只有从北疆域拖家带口来中原避难的百姓与小股逃兵,不见北上难民。
李庆成将养好后已是腊月间,怀揣百两银,身带哑侍卫,迎雪北上。他在西川娥娘药堂处开出方子,前往距枫山六百里路远的汀州,配了四车共三千盒狗油,雇了辆车,避过沿路哨岗,前往枫山。
销骨河犹如万尸冢,河水南下,绕过枫山往西川盆地去,沿河走,两岸俱是卷天大雪,行行停停,战事已暂止歇,再朝北便是前线。
军事重地郎桓城外的七十里地,有一座死寂的城市。
城墙乌黑,已被烧得几近全毁,城外一座兵营,乃是虞国增兵抵达时前期落脚之处。
山下满是飞烟,雪小了些许,李庆成站在兵道出口朝下眺望,偌大一阵城,唯剩北风猎猎,雪花纷飞,竟不闻人声,仿佛在不久前已被匈奴一把火烧毁全城。
兵营被摧得破破烂烂,他吩咐道:“鹰哥,你在这里守着货,我下去看看。”
李庆成小心下去,张慕侧身一滑,扬起雪屑,循着山坡也滑了下来。
李庆成也不赶他,穿过焦黑尸体一路进了兵营。
“他们被偷袭了。”李庆成躬身检视一具尸身:“匈奴人做的?”
张慕蹲下,手指拨开一名士兵的铠甲,弯刀把铁甲砍出一道裂口,带着被灼焦黑的伤口与内脏。
“昨天夜里的事。”张慕不动声色道。
一杆“方”字的战旗仍未倒,在冷风中猎猎飞扬。张慕仰头看着那杆战旗,李庆成转身搜检士兵的甲胄,取了几副腰牌,用残破的披风裹起。
“鹰哥把旗拔了,咱们带着货上郎桓城去。”李庆成道:“时机正好。”
张慕道:“慢。”
他俯身把耳朵贴在地面,听到远处传来混乱的马蹄声,神色凝重,李庆成莫名其妙,也趴了下来,与张慕面对面。
张慕脸色微红,李庆成立即起身道:“那边还有人在交战?”
二人翻身上马,循销骨河的冰面驰过,前往山丘的另一头。
平原上展开一场激烈的混战,匈奴骑兵小股突击,把虞国军打成一盘散沙,山下的小黑点开始四散奔逃。
李庆成赶上了激战结束的尾声,匈奴人获得了全面胜利,所有分头突袭部队汇集,开始排山倒海般大屠杀。
数次反复冲杀下,威势震天,李庆成心知以他们主仆二人之力,万万无法在这千军万马中扭转战局,只得静观其变。
“你看那里,鹰哥。”李庆成微一示意。
最后一个小队赫然有近百人,将领仓皇败逃,唯剩几名兵士苦苦支撑殿后。
“拦我者死——!”一声爆喝,只见远方有名寻常士兵双臂各挟一杆□□,舞开时如气贯长虹,将匈奴骑兵连人带马,挑得飞出战阵。
李庆成不由得为之心惊,此人天生膂力极强,怎会只是一名普通兵士?
张慕似有点动容,只见匈奴人已开始清剿战场,那士兵多半无幸,李庆成道:“能救么?”
张慕生硬地说:“能。”
李庆成道:“这等勇士,若死在匈奴人围剿之下……”
张慕反手拔出背后大刀,朗声长啸。
未等李庆成晓以国家大义,张慕已如雪中灰枭,扑向山下!
那一幕来得太过震撼,以至李庆成毕生难以忘记张慕的武技。
纵是多年后唐鸿一夫当关,斜持翻海戟,泣血泉前单骑孤马拦住十万匈奴铁骑去路;或是方青余扯开破月神弓,一箭诛杀千步外封禅台上天子;又或是张慕月夜引刀长啸,百万雄师驻马玉璧关前,一刀将匈奴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大战近百,小战逾千,所有战局都不及今日观战时的感受来得更突然,更炽烈。
张慕落身阵中的一刹那,李庆成仿佛感觉到身体里有股热血在燃烧。张慕一身血气与悍勇堪比武神,他永不会败,有他在身边,李庆成也永不会有危险。
这个念头直到李庆成死,都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是时只见一道灰影如疾风般穿梭来去,张慕抖开长刀,钝刀随手一挥,拦路骑兵便被砍下马来,衣袂飘荡,箭如雨下,竟是奈何不得他分毫。
张慕眼中一片清澈,目光却未落在实处,仿佛谁也不看,却又像将这天地间的战局尽收眼底,他从密集的箭雨中掠过,挥刀时竟连马匹与士兵喷洒的鲜血俱溅不上分毫。
沉重□□砍出一条血路,敌军尸体早已被他弃在身后,片刻间杀得匈奴兵大溃,将马倒,战旗折,一杆丈许长的断旗携着凌厉风声悍然飞去,马匹大声嘶鸣,临死前的惨叫响起,一杆断旗余力未衰,竟能将拦敌的六名匈奴兵穿胸而过,刺在一起!
张慕停下脚步,收刀。
匈奴兵组成铁壁般的阵线,却无人敢上前。
张慕杀得兴起,眸中满是浓厚的血色,还想酣战一番,上前一步。
匈奴骑兵阵形微乱,退了半步。
张慕回手,刀负于背,不杀了。
他把那名士兵提起,放在马背上,牵着马转身离去,三千匈奴兵,无一敢拦,李庆成在山坡上等候,见张慕回来,忙翻身上马,从风雪中的僻路离去。
大学士讲到此,恰到好处地打住。
李效听到此处,靠在龙椅上,颀长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沉默不语,身周太监忙取来热毛巾,敷在皇帝手上轻轻按着。
“这人定有身世。”李效忽然说。
大学士点了点头,缓缓道:“陛下觉得他是谁?”
李效猜不出来,摇了摇头:“且说下去,今日不批折子了。”
大学士促狭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
李效道:“先生请说就是……”
大学士:“太后宣老臣去见一面……”
李效只得道:“那……先到此罢。”
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大学士年过七旬,虽精神矍铄,却终究年老,不堪久坐。
大学士起身告退,李效又道:“太后昨夜也说了,请先生有空到西宫走走,陪她说说话。”
大学士抚须道:“老骨头正有一事想与太后聊聊,昨日那孩儿关起来了?”
李效道:“带上来时已不省人事了,孤着人给他治病,将他送到僻院里,待能开口再审。”
大学士又道:“老臣膝下无子,这侍卫幼时来投,后京城武选,老臣便让他前来应选,幸得垂青……”
李效不现喜怒:“怎不早说?先生举荐的侍卫,孤自会留意。”
大学士哂道:“那小子平日皮里阳秋,却性格倔强,如不讨陛下欢心,便打一顿,让老臣领回家去罢。”
李效摆手道:“罢了,先生既开口,孤便不再难为他,议君一罪,赦了就是。”
大学士缓缓点头,李效又道:“着人带他过来?”
大学士忙道:“陛下无需劳心,盼陛下开恩,让老臣到僻院走一圈就成。”
李效道:“既是如此,稍后便送先生过去一趟。”
李效正待再看会奏折,礼部核对大婚琐节的单又呈了上来,单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昏脑胀,片刻后搁下笔,回殿。
一旁有人上前伺候,李效换了龙袍,接过热巾擦脸,对着铜镜内的自己端详。
身长九尺,眼眸带着二十来岁年轻人的锐利,脸畔却有一道暗红的胎记,像个耻辱的烙印,从耳边延伸到眼角下,蝴蝶般的一块。
李效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他算不上玉树临风,与几名堂兄弟比,像一个异类。
他的皮肤黯而呈古铜色,唇薄寡情,鼻略鹰钩,长相虽端正,却与美男子沾不上边。从小喜打猎,不爱读书,喜习武,更不喜坐定,顶多有点武人的英气。
李效心中清楚,不管是仪表、身世、还是文韬,决计登不了朝堂。他甚至长得丝毫不像列代先帝。虞国的皇帝每一任俱是玉树临风,浓眉大眼,俊朗无俦。
而李效虽带着英气,却与“俊秀”半点挨不上边,若穿上侍卫装,过了武选,多半会也因破相而被刷下来。
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虞国皇室的血裔,甫登基那几年,太后垂帘听证,坊间便有流言蜚语,指当朝小太子并非先帝所生,乃是被嫔妃偷换,真正的皇家骨血已流落民间,不知死活。
流言传到殿上,为此太后还发过一通脾气,最终将前太子一党赶尽杀绝。
也多亏十一年前太子薨了,黄袍才落在他身上,饶是如此,随便指一名李家的人都比他俊朗,也更文气,更讨朝臣们喜欢。
从小到大,也从未有人主动来朝自己示好——除却那名居心不良的侍卫。
如今他要成婚了,林婉嫁的是龙椅,也不是他。
养心殿内,大学士与太后坐着喝茶,他们是同个年代生的人,颇经历过一些大风浪。
成祖驾崩后的百余年后,宦官把持朝政,便是大学士一力说服朝中武将,以换防为由,一封密信召回镇守边疆的大将军唐远之,夤夜血洗皇宫。
太后则忠实地履行了后宫之主的职责,设计将宦官召集于一处,最终成功地一网打尽。
当然,她也把当朝幼帝给顺手洗掉了,把自己的儿子扶上龙椅,外有大学士,内有太后母子,虞国难得的在这十年里相安无事。
“成家后,当爹的人性子都会和缓下来,太后不需担心。”大学士慢条斯理道。
太后淡淡道:“怎能不担心?皇帝总跟长不大似的。陛下在做什么?”
一名老太监躬身道:“回太后的话,陛下在御花园里遣开下人,独自站了一个时辰。”
太后摇了摇头,大学士莞尔道:“陛下从小便是如此,不喜言谈,慢慢站着想会儿,自然就想明白了。”
太后又叹了口气,问:“林家的女孩儿你也见了。”
大学士频频点头,不置评价,太后又忍不住说:“扶峰,皇儿大婚后你要告老……”
大学士一笑道:“将成婚的人,心里总有点结,须得学习为人夫,为人父,俱是如此。”
说完大学士着太监捧了书告退,穿过西宫前往僻院去。
李效在御花园里站了一个时辰,回去后便病了。
翌日早朝没上,太医过来看过诊,言道陛下本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静养数日便能恢复。
又过了三天,还有五日便要成婚,宫里张罗着办红事,李效却丝毫没有半点成家的念头,那日早膳后乏得很,便宣大学士进书房,想听听故事。
大学士没有来,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许凌云。
许凌云伤好了些,眼上的淤青未消,嘴角仍挂着结痂的破痕,抱着一叠发黄的书,站在上书房外等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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