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告殿下!”兵士不到两刻钟又再次回转:“张将军请殿下回府, 有事详谈。”
李庆成在江上听琴听得正舒服, 不悦道:“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去?有什么要紧的,让他先歇着养伤。”
兵士坚持道:“张将军有生死攸关的大事!”
李庆成没辙了,只得从方青余怀中起身, 二人面对面地站着, 李庆成给方青余系好腰带,掖好袍角。方青余便没事人一样站着,任凭李庆成服侍,整好袍后把他抱在怀里,专心地亲了亲, 牵着他走进雨中。
当天傍晚, 韩府边厅。
李庆成湿淋淋地回来了,接过布巾擦头, 换上干衣服, 坐在边厅内。
“你回来了。”李庆成道:“鹰呢?”
张慕撮指一吹, 海东青甩出雨水滑翔而来, 落在案前。
李庆成挥退下人, 边厅内剩张慕与方青余两名侍卫。
张慕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李庆成面前的案上, 打开,里面是十来个腰牌,一副护腕。
“这是什么?”李庆成拿起一件东西道。
张慕:“在谷底找到的, 狼窝里的东西。”
李庆成看了一会, 忽道:“江州军的东西?什么意思?”
张慕缓缓摇头, 看着李庆成。
方青余道:“他的意思是,派人伏击我们的,是你小舅派出的人。”
李庆成刹那愣住。
长时间的寂静过后,李庆成把包袱按着:“不可能。”
方青余哂道:“我也觉得不可能。”
张慕:“我只信我看到的。”
李庆成:“这说不通!既是小舅的兵,怎会死在那里?!’
张慕:“狼发起狠来,谁也驾驭不住。”
李庆成:“不会是他。”
张慕:“你既相信,那么我带着证据去问他。”
方青余:“你想打草惊蛇吗?!”
张慕:“你也在怕。”
方青余:“决不会是这般!”
李庆成:“别吵了!!”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声张,李庆成犹如挨了一发晴天霹雳,他根本不相信张慕的推测,但必须小心行事,一着棋错则全军覆没。
“我不管了。”李庆成焦躁道:“小舅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能不管?!”方青余难以置信道。
李庆成马上清醒过来,无论这件事与韩沧海有没有关系,都不能感情用事,置之不理最后有麻烦的是自己。
李庆成说:“哑巴,你能担保带回来的证据没有疑点么?”
张慕看着李庆成,缓缓道:“庆成,慕哥愿为你死。”
骤然一道雷霆在天空炸响,李庆成的瞳孔微微收缩,映出枫山峭壁。
枫关鹰鸣万里,漫山红叶飘飞。
“庆成。”张慕一字一句道:“慕哥愿为你死。”
又一道闷雷炸开,李庆成浑身发抖,喘着气回过神。
“都……”李庆成一手微颤,无意识地作了个驱赶的手势:“都出去,让我想想。”
方青余侧头瞥了张慕一眼,转身出去,张慕仍站着,李庆成又道:“哑巴,出去。”
“你活着回来了,我很高兴。”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事关重大,不是责人的时候,温声说:“前事不究,去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
张慕似乎在等什么,却没有等到,落寞地转身离开侧厅,带上了门。
李庆成在厅里逐一检视张慕带回来的东西,再回想日间韩沧海神情,全无半分作伪。
江州军的盔甲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定是与狼群起了搏斗,或是那名驭狼人杀死了江州兵士?
“先假设小舅不知情。”李庆成自言自语道。
山中狼群的事,韩沧海不知情,李庆成提起被狼偷袭时,韩沧海才会派人去查。但这队人又确实穿着江州军的服饰。
那么会是他的手下?李庆成觉得很有可能,驻州大将手下被朝廷收买,先帝在位时不是一次两次,李肃几次设计杀武将,便是靠的这些暗线通风报信。如今韩沧海身兼刺史、州尉二职,拥兵江城,手握五万大军,要直接除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在他身边埋棋子。
先看看小舅身边有没有与朝廷暗通信报的人,李庆成大致有了主意,推门出去,雨势小了些。
张慕在边房内赤条条地站着,一名兵士举起碗,朝他背脊上浇。
李庆成问:“在做什么?”
张慕一听李庆成声音,登时脸红至颈,推开那兵士,酒碗摔了一地,继而朝榻上一钻,扯过被子盖着,沉默进了帐里。
那兵士道:“张将军身上带伤,恐被狼抓了得疯狗病,以烧酒清洗伤口。”
李庆成道:“我来,你出去。”
张慕尴尬道:“你……你别来。”
李庆成笑道:“你为我办事落得一身伤,这是我该做的,坐过来。”
张慕沉默了。
李庆成倒了碗烧酒,耐心说:“坐过来。”
张慕不动。
李庆成想了想从前听过的话,学着父亲那腔调,问道:“张卿,有什么委屈?”
张慕:“没有。”
李庆成说:“那么过来。”
张慕侧过肩膀,肌肤线条坚硬纠结,古铜色的皮肤裂口仍带着触目惊心的灰白伤痕,李庆成以布卷沾湿了酒,按在张慕的伤口上,被狼抓出的伤痕惨不忍睹,每一处都有四条并排,触目惊心。
李庆成光是看着都觉得疼,按上去时挤出些许烧酒,张慕每次只是微微颤抖,虚张着唇,像想说什么。
方青余推门进来:“想清楚了?”
李庆成:“想清楚了,明天咱们一起到军营里走走,先去州府一趟。”
方青余:“你觉得会是他么?”
李庆成缓缓摇头:“我相信小舅不会,但他的手下人有可能会。”
“不能感情用事。”张慕说:“你教我的。”
李庆成莞尔道:“我就是个感情用事,忽喜忽悲的人,那天皇宫的火里,还差点把你当作叛贼。”
方青余道:“我来罢,伤口化脓了,脏。”
李庆成说:“不妨,你到厅上等我。”
李庆成把那一坛烧酒用完,张慕依旧赤裸全身,背对床外,扯开手上绷带,反手绕过宽厚背脊缠上。
李庆成说:“好好养伤,辛苦你了,哑巴。”
张慕什么也没说,包扎好绷带,扯过衬裤单衣穿上,李庆成说:“晚饭我吩咐人送到你房里来吃。”
张慕晚饭后出来,见李庆成与方青余在说话,便默不作声站到李庆成背后。
李庆成:“哑巴,你回去歇下,伤着了不可操劳。”
张慕摇头,李庆成道:“那你做罢,有人知道你回来了没有?”
方青余笑道:“不可声张。”
张慕仍旧摇头,不坐,也不说话。
李庆成:“回房去歇着,要我求你么?”
张慕站着不动,李庆成没辙了,说:“坐下也不行?”
方青余笑了起来,揶揄道:“张兄就是这性子。”
李庆成很想起身对他拳打脚踢一顿,然而顾及这侍卫才带了重要情报归来,先前私逃一事也就揭过了,多年相处他早就心里有数,这木头在,就是存心不让人舒服。想了又想,终究觉得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遂按下不耐。
“算了。”李庆成淡淡笑道:“晚上早点歇息罢,免得折腾你们。”
方青余道:“接着方才的说。”
李庆成说:“我把小舅带开,你就趁机在兵营里看,凡是发现任何异常,都用心记下来,回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方青余一手捏着自己下巴,缓缓道:“不告诉你小舅么?”
李庆成反问道:“你觉得呢?”
方青余沉吟,李庆成又回头道:“哑巴,你觉得这事能拿去试探小舅么?若要试探,该怎么试才安全?”
张慕一脸茫然。
“他不懂。”李庆成说:“暂定这样吧,我觉得定会有逃出来的,你着重看伤兵营里的人。”
方青余点头,李庆成打了个呵欠,下午遭雨淋了,一天心神受了不轻打击,颇有点疲惫,当即便回房睡觉。
李庆成刚进了房,张慕便走到门口守着。
方青余在厅内提笔记了些东西,解开外袍,只着雪白单衣短裤,露出修长健壮大腿,双脚趿着木屐,春风满面地穿过花廊,在李庆成房外停下脚步。
方青余朝张慕礼貌地点头致意,抬手去推房门。
张慕犹如隐在黑暗中的一只夜枭,沙哑着声线,那声音只有方青余与他自己听得见。
张慕:“敢碰他一下,我就杀了你。”
方青余:“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了。”
张慕:“你可以试试。”
方青余悠然笑道:“你杀了我,他也会杀了你。”
张慕沉声道:“无妨。”
方青余懒懒道:“我倒是不怕死,万一咱俩,不,万一我死了,庆成孤零零地一个人怎么活?”
张慕眼中杀机敛去,方青余拍了拍他的肩,唏嘘道:“张兄,昔时也没见我将你怎么着,男儿大丈夫,心胸怎这等狭隘?”
说毕痞兮兮地一笑,转身离去。
李庆成在房里听到木屐声,旋坐起身:“青哥?”
方青余停在花廊下,一轮明月将他的侧影投在窗上,不远处的背后,另一个颀长身影是张慕。
方青余声音带着笑意:“没事,本想来给你守夜。”
李庆成:“都去睡吧,不用再像以前宫里那般了。”
方青余:“嗯。”
方青余走了,张慕还站在房门口,李庆成说:“哑巴,你也去歇着。”
张慕巍然不动,李庆成催了几次,放弃了这个打算,心内哀叹老天爷怎么生得出这般倔强的人,便不再搭理他,自己躺榻上睡了。
翌日破晓时,雨过天晴,湿漉漉的水汽卷进房内。
李庆成迷迷糊糊睁开眼,方青余温柔地吻住了他的唇。
唇分,方青余笑道:“醒了。”
李庆成伸了个懒腰,脸上晕红,蹙眉把方青余推开些,抬头张望,问:“哑巴呢?”
方青余答:“鸡鸣时去睡了。”
方青余仔细地给李庆成穿衣,动作自然十年如一日,就像新婚燕尔宠爱妻子的儒雅男人,李庆成静静坐着任他把自己打理好,牵着他的手朝前厅去。
张慕还在睡,李庆成用过早饭,在廊下站了一会,湿漉漉的江州青石板街上,行人往来,女子或挽提篮,或三五出行,俱穿着或蓝或紫的绣袍。
江州女子高挑温柔,中原闻名,与这雨后晴空,青街同成一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思考片刻。
“又想什么?”方青余在身后问。
李庆成答:“唔……想从前父皇是怎么教的,为君之人,不徐不疾,目览苍生,心怀天下,威而不霸,谦而不卑……”
李庆成轻轻睁开眼,眸中明亮,神采焕发,仿佛变了个人,眸光温润不失果敢,负手抬脚,似模似样地迈出一步,与方青余一齐笑了起来。
“方卿,何如?”李庆成吊儿郎当道。
方青余点头道:“不错。”
李庆成在前,方青余在后,转出街去,徒步走向江城州府。
张慕猛地起身,头还有点疼,胡乱裹好武袍出来,府内丫鬟便盈盈笑道:“张将军醒了?”
“殿下呢。”张慕问。
丫鬟答:“殿下与方将军出府去了,请张将军用早饭,在家里好好调养。”
张慕:“……”
昨夜狂风骤雨,晨间满地残花败叶,张慕懊悔地站在院中。
李庆成下了马车,韩沧海亲自出州衙来迎,躬身施礼,问:“殿下这几日可住得惯?”
李庆成忙扶起韩沧海:“我来看看小舅的兵。”
韩沧海道:“殿下里边请,臣这就去准备。”
李庆成在州衙内巡了一圈,见桌上摊的案卷,名册俱是江州兵士调动,又有粮草调集等事宜,当即不再怀疑,入内时韩沧海正在换盔,州衙内分两间厢房,一间装满州志、兵卷等书册,另一间则打了个地铺,显是连日来韩沧海都在此处劳碌,忙得连家也不回。
“殿下请到外头稍后……”韩沧海从镜中窥见李庆成。
李庆成笑道:“舅舅,就咱俩,不用殿下殿下的了。”
韩沧海肃容道:“庆成,规矩不可荒废,怎么这么大个人还跟猴儿似的?”
韩沧海一身武袍正要换成铠,笑了笑:“庆成,你和你娘有一点很像。”
“哪处像?”李庆成说。
韩沧海道:“你娘跟你爹上京之前,也总来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但女人这么也罢了,你是男人……”
李庆成怒道:“小舅,你不识抬举!”继而忿忿出外。
韩沧海爽朗大笑。
出外时方青余在低头翻看名册,见李庆成来了,说:“应当不会。”
李庆成道:“不能怀疑他,决计不能。”
方青余低声道:“会是谁,那哑巴被人骗了?”
李庆成答:“也有可能是小舅被人骗了。”
正低声交谈时,韩沧海换上一身黑盔,英姿飒爽出来,说:“臣去点兵?”
李庆成马上笑道:“不,进兵营随意走走。”
韩沧海一颔首,李庆成不摆排场,只巡兵营,正是为将要道,当即出外备车,带着二人朝城外军营里去。
那处是韩沧海的嫡系江州军,当值兵士各个身着乌金甲,也不怕天热。
韩沧海治军极严,军容齐整,号令有致,所过之处士兵纷纷起身,朝李庆成行礼。
“劲旅。”李庆成赞道:“小舅你带兵厉害。”
韩沧海道:“殿下还没见他们打仗的时候,各个奋不顾身。”
李庆成:“都是怎么练的兵?”
韩沧海一哂道:“寒江偶有水贼,东出江口,亦常有海外瀛人侵扰秦州,东海两地,黑甲军便是以外族练的兵。”
李庆成走了一圈,看不出什么来,又问:“伤兵都如何安置?”
韩沧海微一诧,遂答道:“伤兵在城西有安置所,但黑铠兵对敌作战,一旦开战俱是拼了命的上,较少有轻伤回营的情况。”
李庆成登高眺望,见离黑甲不远的山头,又有一处兵营,又问:“小舅,那里是什么地方?”
韩沧海答:“是江州侧军的预备营,这支队伍共计一万五千人,农忙时协助城周耕作,农闲时则领一半俸饷,于丘陵上操练新军,每年予以考核,若能过关,则编入黑甲军内。”
李庆成缓缓点头,若有所思,下了观远哨塔,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韩沧海说:“那处小舅特别派了一人操练,此人名唤何进,是名文官,但熟读兵书,胸中丘壑不在我之下,当朝大学士王旭门下出身,先帝还在位时便派来协助我。”
李庆成手指头略动了动,方青余会意,与他尾指轻轻一勾,二人不着痕迹地松开,打完暗号,方青余便笑道:“韩大人,我在这附近走走可好?”
韩沧海颔首道:“方大人请自便。”
李庆成与韩沧海一路走过军营外侧,李庆成问:“何进,是什么人?”
韩沧海答:“何进这些年中,与我情同手足,为人直率易相处,前些天听得你到江州,本也要亲自来效忠于你,但此刻新兵操练迫在眉睫,我便让他过几日,分派好事后再来听你命令。”
李庆成缓缓舔了一圈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韩沧海。
“怎么?”韩沧海眉毛动了动:“又有什么坏念头了?”
“没有。”李庆成想到韩沧海年过而立还未成婚,心内有种隐隐约约的奇异感觉。
方青余转出兵营,当即一撩袍襟,飞跃而起,扎入营外半人高的草里,发足疾奔,冲向另一个山头。
一炷香后,方青余潜入了预备营的营地外,视线一扫两侧哨兵塔。
与黑甲军相反,这里竟是防守严密,四周立着一丈高的尖头木桩,方青余甫一接近便闻犬吠,当即不敢再进半步。
他在营外缓缓绕了一圈,见地面有道不显的泥辙,昨夜一场大雨,泥辙延至山后峡谷。
方青余张望片刻,闪身到山后,循着痕迹上坡,下坡,始终没有离开草丛,以免暴露脚印。
最后他在峡谷边上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处新翻的泥土,被雨水浇得泛黄。
方青余凑上前,抬指戳入泥内,拔出闻了闻,一阵血腥气,当即不再怀疑,疾步回去找李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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