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儿……”
钟明烛又唤了一声, 声音更低,如行将止息的风,短暂而无力,在深渊前摇摇欲坠。
查看长离气息有无于她不过探囊取物, 连靠近都不需要,全在心念一动间,可她却不敢, 即使已经覆上了长离的手心,仍是不敢。
指尖是一片冰凉,自受伤起,长离便一直这样, 通体都泛着凉气, 须得仔细审视,方能察觉一丝温度,似人离开后, 残留在冰上的余温, 只消风打几个转,就要消失无踪。她在天台峰停留的时间不多,可只要她在, 每当长离沉睡时,她都会守在床边, 全神贯注, 无丝毫松懈, 不时探看对方的气息, 明知那根本无济于事,却依旧止不住,唯有这样,才能令终日凄惶的心稍得安宁,哪怕只是片刻。
而今她却连那点试探的勇气都没了。
“我是不是又来迟了……”
紧闭的双目,毫无血色的容颜,以及衣衫上累累血痕,无不强拉着她回到数年前的飞仙台上,那日,她亦是匆匆赶来,在一切结束后。
若是能早一些,只要一会儿——她口中渐渐溢出血腥,没有碰触长离的另一只手紧紧扣入地面,微颤着,仿佛要将这片山头连同自己的骨骼一起捏碎。
忽然,似有蝉翼般的感触拂过指尾,她浑身一震,似是不敢相信,迟疑了一会儿,目光才一寸一寸往下,带着畏惧以及期盼,最后落在自己手上。
她看到被她拢在掌下的指尖屈了屈,缓缓勾上她的手指,没什么力道,宛如即将飘零的树叶,根结已脱落了大半,却依旧固执地依附在枝梢。
“……阿烛……你……”含糊不清的呢喃落入耳中,大半音节尚未出口就消散在风中,钟明烛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离儿……”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冲撞着胸腔,好似随时会破裂,吸入的每一口气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她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尚残留了些不确定的目光缓缓抬起,随后,落入那双铭刻于心底的黑眸中。
长离睁开了眼,她的目力大不如以往,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须得很努力才能看清,待那抹漆黑中清晰倒映出钟明烛的脸庞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唇角勾起一抹稍瞬即逝的浅笑。
“你回来了……”失了血色的唇微启微合,似在说这几个字。
“离儿!”钟明烛一把握住她的手,俯下身抱住那具伤痕累累的身子,不敢用力,只虚搂着,那声呼唤几近哭泣。
虽然那双眸子中写满了疲倦,仅睁开一会儿就又闭上了,可却像是一把利剑,斩断了扼住钟明烛脖颈的镣铐,令她自无边无际的黑暗死寂中逃离,再度活了过来。枕在长离胸口,听着那微弱的心跳,险些夺取理智的彷徨终于彻底消散,执着长离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灵力送过去,另一只手则轻轻托起长离,随后将丹药扣于掌心,抵住长离后背,施术化开药力后,以灵力将药力送至长离全身。
她身后不远处,风海楼也放下了高悬的心。
钟明烛一出现在天台峰,他就被那股刻满了绝望的灵压逼得动弹不得,连吐息都困难,而今身上的压力忽地散了,再看钟明烛已开始为长离疗伤,他才如释重负地缓缓吐出胸中那口浊气。
待心神稍凝,他方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他曾耳闻飞仙台上钟明烛一度失去理智大肆残杀,但再绘声绘色的描述都不及亲身经历来得深刻,刚刚那片刻功夫,甚至比与强敌对阵时更为惊心动魄。
钟明烛之所以会帮助重塑护山大阵,只因长离一人之故,风海楼对此心知肚明,但凡长离稍有差池,恐怕不止是天一宗,整座云浮山都将遭到灭顶之灾。他只消一想那个可能就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头顶。
可那又能怪得了谁呢?他心道:小师叔为了救我们才冒险现身,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就算钟明烛不动手,我也只能一死谢罪了,万幸、万幸,小师叔还活着。他看了一眼长离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背影,心头忽地一酸:小师叔吃了那么多苦,皆因天一宗而起,她却还是愿意保护宗门,我们又是何德何能……
他本想走近一些,仔细瞧瞧长离的情况,但很快就改变了注意,反而退到了远处,他先将代表客卿身份的通行令交给江临照、墨沉香等人,邀请他们前去天一峰暂作休养,护山大阵恢复后,非天一宗门人需得宗主首肯方能在七峰地界行动,否则会遭灵阵攻击。接着,他令柳寒烟镇守山门,又将门中事宜交托于各峰首座弟子,交代完这些,他便在天一峰另一处高地上盘膝坐下。他受伤不轻,急需静养,可众人知他忧心长离,劝他去休息他多半是不会听的,况且有护山大阵在,他这样顶多小损元气,不至于危及性命,加上钟明烛疗伤之法非天一宗秘术,他人留下也帮不上忙,便依他之言散了去。
陆临伤势未愈,重铸大阵时又耗费了不少力量,是以他虽然通晓那疗伤的法咒,却无力协助,只能令赤羽玄羽留下,自己随其他人一起去了天一峰。
一日之前,四下尚白雪皑皑,七峰之上狂风呼啸,冰尘飞扬,与朔原相比不逞多让,此刻却是碧色盎然,春意盈盈。
那场浴血几乎没留下半点影子,宛若梦境。只有历经之人才记得那生死系于一线的惨烈。
须弥之海中,无数岛屿漂浮在半空,自上界坠落后,须弥山大半倾毁,唯独天帝陵所在那座山头得昊天之力庇护,未被撕扯为虚无,上面那些花草走兽也得以幸存。如今那些大大小小的浮岛,正是那山头的碎片,而飞仙台正是铸在天帝陵原本所在。
岛上的树木花草与外界迥然不同,是以常予人诡奇之感,如今那份诡奇却变作了阴森。
只见飞仙台的残骸倾倒在地,遗留的骨片透着殷红,似饱吸鲜血,而飞仙台幸存那一角,只见一道黑气冲天而起,朝顶上那暗翳冲去,宛若黑龙,怒吼咆哮,携着点点血光,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可就在那黑气即将投入暗色深渊之际,却蓦地散了,好似被无形之剑斩断,无论下方黑气看似有多所向披靡,一旦触及那一线,便悄无声息地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气终于开始消散,最后只剩下高台上一道暗色缭绕的影子,猩红色的长剑被黑气覆绕,偶尔露出的剑刃闪着令人胆寒的血光,那血色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剑身上的纹路缓缓流淌,好似灌满了鲜血的沟渠。
忽然,那黑影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周身黑气一瞬被打散,但顷刻就聚拢回来,重新凝聚为飘忽不定的影子。
那长剑深深插入高台中,骨片中的血源源不断被剑抽走,直至干涸。
“废物。”嘶哑的嗓音自那黑影中传出,比这黑气缭绕的不祥之地更显阴寒。
天一宗前后被围了一月有余,三位化神高手以及数百元婴修士的突袭,世间没有任何门派能够抵挡,消息传开时,人人都道这必是天一宗灭门之战,谈论者或惋惜,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甚至有人讨论起云浮山的归属来。
三百多年前,天一宗的盛名就覆上了尘埃,而失了三大长老后,天一宗更是被认为彻底没落了。失了护山大阵、苍梧剑以及精锐高手,一帮方及元婴修为的年轻修士,根本不被人放在眼里,众人皆道天一宗覆灭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杜玄则等人此次进犯,不过是将时间提前罢了。
谁知结果却是杜玄则被斩杀,叶沉舟叶莲溪败逃,进犯修士死伤过半。起初,大家都以为这是谬传,待得陆续有受伤修士在僬侥停歇,虽然他们大多对此闭口不言,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但人们都明白过来,那看似荒谬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随后,更多消息传来,一个比一个更惊人。护山大阵重铸,天道之剑再现,一举逆转局势,重创进犯者。
护山大阵、天道之剑,无论哪个都足以撼动整个修真界,两者齐出,更是好比晴空惊雷,令大半修士方寸大乱。离云浮山近的门派当即备重礼拜见,却都被拒之门外,还有一些心怀不轨者欲暗闯,却都被柳寒烟斩落于剑下,一时间,曾经落井下石的那些门派饱受惊惶折磨,生怕天一宗前来寻仇。
云中城自是一早就得到了消息,此役叶沉舟和叶莲溪绕过了城中其他家族,只带了手下亲信,是以慕云一直被瞒在鼓里,直到叶沉舟离开数日后,她才自城中动向中窥出几分端倪,不过那时她已来不及做什么。
况且,她就算想做什么也无济于事,背负暗云之纹,她根本无法忤逆叶沉舟,哪怕对方命令她自戕,她也只能照做。
不光是她,连若耶也无法露面,叶沉舟已知晓若耶的存在,不过还不知道她是鲛人,若是被他发现若耶协助天一宗,定会反过来利用自己要挟若耶,彼时,她二人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连累长离。
这一个多月来,若耶急得像油锅上的蚂蚁,终日心神不宁,好几次都恨不得冲去云浮山,却只能咬紧牙关忍住,云中城中留有叶沉舟的眼线,只消她们行迹稍显可疑,便会惹来麻烦。
慕云虽然看起来比若耶镇定许多,心中何尝不是焦急不已。她不如若耶那般热络,可终究是欠了钟明烛等人一份人情,不管他们本意是什么,终归是助她在云中城站稳了脚跟。更何况若耶早已当长离是朋友,她自然不会置身度外。
直到天一宗幸存的消息传来,紧绷多时的心绪才暂得放松,可她还没顾得上告诉若耶,第二份密信紧随而至,她听得那枚传音符中的情报,心中骤然一凉。
若耶一进屋,就看到慕云脸色煞白地握着一枚传音符,瞳眸中竟似有几分惶恐,她顿时慌了神,急道:“天一宗、长离出事了么?”她说着便快步过去一把握住慕云的手,察觉掌心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脸上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不可置信道:“难、难道……不、钟明烛她……怎么……”
被手上力道一扯,慕云大梦初醒似的,目光落在若耶脸上,听清她急得颠三倒四的话语,这才回过神,打断她道:“不是,我得到情报,围困天一宗的修士被击退了,既然只有这些消息,还有大量负伤修士逃至僬侥,那长离应该没出事。”
“为什么你能肯定长离没事……”若耶有些糊涂,随即反应过来。在须弥之海,她亲眼目睹钟明烛是怎样放肆杀戮的,若非她侥幸救活了长离,钟明烛根本不可能停手。而此次长离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传来的消息定然不止是天一宗击退强敌,还会有更耸人听闻的,那些负伤的修士哪里能逃得了,钟明烛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他们挫骨扬灰。
她这般一想,笼罩心头多时的阴云顿时散了,不禁笑道:“这就好,这就好!”抓着慕云的手晃了晃,竟是开心得想跳几步,可下一瞬,她却发现慕云面上无丝毫笑意,双眼直愣愣望着前方,那双桃花眼时常柔若春水流淌,此刻却显出几分木然和空洞。她顿时心一沉,前一刻的雀跃荡然无存,海色的眸子里浮现出深深的担忧。
“阿云。”她捧起慕云的脸,指腹轻轻抚过那颗泪痣,想要揉散对方眼中的不安,“你怎么了?”
“我……”慕云闭上眼,偏头将脸埋入若耶掌心,寻觅温暖似的,可是这样还是不够,她往前一步,整个人投入对方怀抱,“若耶、若耶……”素来冷静的嗓音中竟透出几许无助。
若耶这才发现慕云在发抖,相识那么久,慕云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仅有的几次失控,也都缘于那些误会导致的摇摆不定,可便是在垂危之际,慕云也不曾流露出丝毫畏惧,如今她却在害怕,害怕到身不由主地战栗。
“阿云,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她一手扣紧慕云,一手顺着对方发丝抚至背心,一遍又一遍,试图让慕云冷静下来。
过了许久,她听得怀中之人悠悠叹了一口气。
“若耶,我们立刻去僬侥。”慕云将脸埋在她怀中,声音有些闷闷的,暗藏着几许疲累和苦涩,“其他的我在路上和你说,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冲动。”
第二封密信是叶沉舟送来的,与其说是密信,不如说是密令,命令她即刻赶往僬侥。
念及那字句间的迫不及待,她的眸色愈发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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