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岭以北曾经是一片大泽,河道众多,从上往下看就像是银丝织就的网,钟明烛头也不回离开那片竹林,无处可去,也无处想去,索性就沿河而行,遇分支就随便选个方向继续,行了一天一夜,不知不觉来到一波望不见尽头的碧水畔。
她觉得有些乏了,便倚湖而坐,又觉得干坐着太无聊,便招来一堆碎石,一块块往湖中掷去,将平静的湖面搅得粉碎。
当把那堆石头一块不落全抛入湖中后,她望着一圈又一圈久久不平息的水波,眼中仍是阴郁一片。
长离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比如说百里宁卿不求师徒之实甚至愿意隐瞒,只求能挂一个师父的名头;比如说竹茂林只给她服了一剂看上去和清水无异的药就解了她的毒;再比如说待回师门就会去找她太师父解释此事。
师父以自己的清誉换回弟子的生路,弟子本应感激不尽才是,可钟明烛非但不领情,反而大动肝火。
她道:“你怎么那么蠢,这女人居心叵测,那妖兽分明就是她放过来的。”
长离心平气和答道:“我知道,但我救不了你。”
她又道:“那何必那么着急喝什么劳子茶,待我醒后偷偷离开不行吗?”
长离仍然心平气和作答:“不能言而无信。”
她怒道:“我才不要莫名其妙就当了那厮的徒子徒孙。”
长离面色平静一如既往,说:“我已与她约好,此事与你无关,只有我入她门下,你不受干涉。”
这什么鬼话,什么叫与她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
她气得肺都要炸了,把视线所及的家具砸光后仍不解气,摔门就走。
如今吹了一天一夜冷风,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她望着破碎后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忽地想起刚醒过来时,在长离眼中看到的、她以为是幻觉的神采。
那并非长离会露出的眼神,是以她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愈发觉得真实。
她为了救我甘心与邪道为伍——念及此,思绪似有一瞬恍惚。
长离并非什么嫉恶如仇的人,或者说,她可能根本没有善恶的观念,但是她却比大部分正派弟子都更难坠入邪道。
身为天一宗弟子,便需遵守门规,这点不知道是吴回教她的,还是她自己悟出来的,总之在钟明烛意识到这点时,长离已经如此了。而天一宗身为正道之首,门规上自然是写明了不得与邪道为伍。
遇强敌,屈服一时所谓周旋,实属人之常情,可钟明烛了解长离,知道她做不来这一时周旋的事,但凡决定,就不会敷衍了事,不会虚与委蛇,非一时,而是一世。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她曾经是那么想把长离拉得坠入凡尘,如今她似乎真的如她所期待那般有了稍许变化,可她竟没感到半点欢愉,反而只想叹息。
她当真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站起身子往后张望起来。
一天一夜,她没有刻意隐藏气息,长离的脚程比她快数倍,以她的尽职尽责,照理早该追来了,可至今都还见踪影。
“该不会生气了吧……”她嘟囔着,以前她绝不会这么想,但醒来时那一瞥一遍一遍在脑内重现,久而久之她竟觉得这不无可能。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但不知怎地,钟明烛的思绪却总是在“生气”二字上打转。
明知这只是自己胡乱猜测,根本不可能发生,她心头竟浮现出一份名为期待的情绪,因怒气而拧起的眉头不觉舒缓开。
如果是其他人生气,钟明烛定会甩下一句:“关我屁事。”
若心情不好或者想生出点事端,可能还会加一句:“气死了我给你烧串纸钱可好?”
但换作是长离,她便觉得,委屈自己先低个头未尝不可。
“毕竟我是那么贴心的徒弟,和外面那些狼心狗肺的不一样。”
她自言自语道,只见神采飞扬,兴味盎然,哪里还有之前窝火的模样。她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性子,既然给自己脸上贴了金,就跃跃欲试要折返,恨不得立刻叫长离看看她有多体贴。
不过终究还是存了几分冷静,她拍了拍脑门,强捺住那股蠢蠢欲动的热切,没立刻动身,而是翻看起储物戒里的存货来。
说到底,生气什么说到底只是她想来自己开心的,长离迟迟不现身,遇到棘手事的可能居多。
一种可能是半途遇到了别的麻烦。
还有一种可能是被百里宁卿拦住了,她费尽心机收了长离为徒,很可能藏着不可告人的祸心,岂能轻易放长离离开。而这种可能至少占了八成以上,毕竟以竹茂林的神通,很难有其他人在他地界上生事。
“死老太婆,明明说了不会限制我师父的行动,说话不算话,真不要脸。”钟明烛脑子里飞快地审视如今局面,手则一刻不停寻找可用之物,还不忘把百里宁卿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心三用,手到擒来。
以她的修为,要与那对夫妇硬拼是不可能的,思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回五泉山通报两位师伯再做打算。五泉山路途遥远,以她的脚程,就算辅以疾风符,赶到那都是大半个月后的事了,所以她想找些能暂时提升修为的灵药。
并不是没想过搭个传送阵,可大型的传送阵不但需要大量灵石,还需由人在目的地设下灵阵引导,否则很可能传到偏差几千里的地方。小型的传送阵更是难以界定目的,传送距离最多不过一百里,大多是用来逃跑用的。
在一堆灵药里,她突然瞥见一颗从没见过的暗红色珠子,便将其取出仔细看起来。
一拿到手中,便见其表面在阳光下散发出宝石似的光泽,闪耀夺目,除此之外,她还可以感觉到在其中流转的充沛灵力。
这是什么?
她把那珠子举起,凑到眼前左看右看,看半天都没看出什么名堂,就在她打算收起来时,湖中忽然飞出一道银光,冰冷的水花溅到她身上,紧接着她就觉得手里就一空。
“什么人?”她翻身而起,手指一点,八张朱明帖飞出绕体盘旋起来。
只见岸边焦黑的泥土上此时多了个年轻男子,穿一身银光闪闪的护甲,他手里捏着那枚珠子,一脸欣喜若狂道:
“小美人,我看你修为尚浅,暂时用不到这内丹,不如就让给哥哥我吧。”
淡淡的妖气传来,混杂着一股腥味,是个修成人形不久的妖修,此前潜伏在水中,看到钟明烛手里的东西起了贪念才现身将其夺走。
好难闻,钟明烛皱着眉头揉了揉鼻子,心道看来这才是鱼精,没想到那么腥,怪不得若耶要生气。
堂堂神裔鲛人,被当作是鱼精,换了她也要生气的。
“区区一条杂鱼,也不照照镜子,当我哥哥,你也配?”钟明烛冷笑,她虽然不知道那内丹是什么,可她储物戒里的东西,岂能随便被他人抢去,稍一思忖便计上心来,没有祭出朱明帖,反而招出灵剑,刷刷几剑就招呼过去。
那妖修好歹是渡了化形雷劫,有金丹修为,见一阶筑基修士竟如此轻视他,顿时勃然大怒,手一扬就多了一根长满倒刺的银鞭,向钟明烛卷去。
几招后他就发现钟明烛不但修为低,剑法还平平无奇,原本因为钟明烛一身行头颇有名门气度,忌惮她藏有什么厉害的剑招,不敢掉以轻心,如今整整一套剑法领教下来,只见对方看起来愈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便踌躇满志地大笑起来,道:“小美人口气这么大,出去可是会吃亏的,不如让哥哥教教你何为礼仪。”
他不再固守岸边,而是转为攻势,步步逼近,将钟明烛抵到无退路之处后,咧嘴笑道:“小美人,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说是不是?”
金丹期的对付筑基期的,哪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
他越想越得意,说着就伸手想去摸钟明烛的脸,可才举起手,他面上的笑突然僵住了,刹那转为惊恐,因为他发现,他身上的灵力正在迅速流失。
“是啊,所以我向来比较喜欢叫别人吃亏。”钟明烛勾起嘴角,略浅的眼眸中流露出叫人胆寒的残酷来。
天一宗各个山头都设有聚灵阵,将天地灵气汇于一处供门人吐纳调息,而钟明烛受到启发,反其道而行,创出了逆聚灵阵,字面意思,就是抽走其中灵气返还于天地,本是玩闹意味居多,天一宗各个根基牢固,哪能轻易被她抽走灵力。可这妖修就不同了,化形不久人形未固,又不曾修习大宗门的上层心法,加上钟明烛有元婴级法宝朱明帖相助,大惊之下根本无力抵御。
钟明烛一开始示弱,只为了诱他远离湖畔,免得被他逃走,暗中实际上已经用朱明帖布下了陷阱。
好不容易来了个找死的,怎么能不遂了他的愿。
“我记得,鱼没有手吧?”她轻轻握住那妖修欲轻薄她那只手,眉眼间都是温柔,声音更是甜若酥糖,下一瞬便见她手中寒芒一闪,将那只手斩了下来。
那妖修吃痛,身子乱扭,重重将她撞开,然后就想往水里窜,钟明烛仍是浅笑盈盈,目送他奔至水畔,然后轻轻一招手。
只见那妖修足下浮现出明亮的符文,朱明帖重重叠叠将他围住,叫他只能徒劳望着水波而寸步难行。
钟明烛打量着焦黑的土地,轻笑着弹出一团火,那火苗轻飘飘落入困住那妖修的法阵中,看起来挥掌可灭,可下一刻,朱明帖上流光涌动。
上离下离,为重明,星火为引,势可燎原。那妖修见那团火突然窜至几人高,连忙引水相御,可他被困阵中,之前又被抽走了不少灵气,只相持不到一刻就支持不住,被火焰吞没,起初还试图寻破解之法,之后只能发出凄厉的惨叫,最后连惨叫都没了。
在他于火中苦苦挣扎时,钟明烛却轻巧地席地而坐,百无聊赖打量着湖水与天空交界之处,对那些惨叫听而不闻,当阵中再无任何声响时,她才撤了朱明帖。
一片焦黑中,躺着一条银龙鱼的尸骸,比钟明烛体型还大,她道行还不够,只能将那妖修烧出原形,而不是直接神形俱灭。
“那么大,怪不得能修成精。”她抬脚将那已然毙命的银龙鱼踹入湖中,注意到灰烬中有什么在闪着光,便捡了起来。
除了之前那颗暗红色的珠子,还有一枚储物戒,她往那储物戒扫了一眼,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里面的灵石比她还多,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巴掌大的玉牒。
她理直气壮把这些灵石都放入自己囊中,然后就翻来覆去打量起那张玉牒来。
这玉牒看起来和她的身份牒有些像,只是上面什么花纹图案都没有,她想了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小心翼翼往里面注入一些灵气,下一刻那玉牒就亮了起来。
繁复的花纹簇拥着一行字出现在玉牒上,可她还没看清是什么字,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无耻小贼!看剑!”
话音中,锋利的剑芒劈头刺下,钟明烛反应也快,手一招,飞剑当即将她从那一剑下载走,同时朱明帖结成重重屏障,将她和偷袭之人隔开。
“暗中伤人,你才无耻!现在什么垃圾都敢出来晃了吗!”一站稳她就劈头盖脸骂起来。
先是一个妖修要夺她的东西,又来了个不知道是什么人污蔑她是小贼,她一心惦记着回五泉山,自然是怒不可遏,恨不得像对待竹茂林屋里那些家具那样,将对方砸得稀巴烂。
相隔五丈,同样御剑的少年衣着光鲜,看起来似乎也出自什么名门,嘴巴就远不如钟明烛利索了,被她骂了后一张脸涨得通红,可连半句反驳都挤不出,憋了半天也只能又憋出一个“小贼”来,眼睛则死死盯着她手中的玉牒。
看他那样,钟明烛总算明白过来这声“小贼”是怎么来的了。
这人多半是这玉牒的原主,被偷了又没见着是谁偷的,见到玉牒在钟明烛手上就自然而然认为是她偷的。
若对方好言与她说明原委,她说不定大发慈悲还给他,可上来就给她扣了个偷盗的恶名,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于是她当着那少年的面,大大咧咧把那玉牒放进自己储物戒里,冷笑道,“这是我捡到的,那就是我的,有本事来抢。”
那少年被她骂了两回,又见她毫无归还之意,气急之下当即提剑冲过来。
一下就着了钟明烛的道。
她看出对方和自己一样,才筑基修为,哪里会怕他,心道反正对方无理在先,她手里再多条命又如何。
长离不在,没人会跟她念叨什么师命门规。
朱明帖化作流光将那少年团团围住,只见他在里面左突右撞,却怎么也脱逃不出,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见他动作慢下来,钟明烛也不想浪费时间,甩出一张灵符,就等着看对方神形俱灭。
没想到灵符脱手之际,忽地来了一阵风将其卷走,与此同时,一道温和的嗓音自云端传来:
“天一宗的小友,请手下留情。”
一张白玉雕琢而成的步辇渐渐显出轮廓,抬撵的不是人,而是四只朱鸟,它们扇着翅膀徐徐落下,雾似的轻纱自顶上挂落,将中间的坐席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依稀看到其中曼妙的人影,正是那个人阻止了钟明烛。
“小姑姑!”那少年本来已吓的脸色煞白,见了来人,顿时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冲了过去,然后一指钟明烛,控诉道,“是她偷了请帖,请小姑姑帮侄儿做主。”
钟明烛暗中捏住了那张化神灵符,她探不出步辇中那女人的修为,就像当初遇到百里宁卿和若耶一样,所以能做的唯有伺机逃跑。
她小心翼翼观察方位,一边唾弃那少年。
——多大的人了,还找你姑姑做主,怎么不回去喝奶?
片刻后,那女人再度开口,却不如钟明烛所想的那样和侄子沆瀣一气,反而指责起那少年来:
“阿玉,可还记得我再三告诫过你,凡事不得莽撞,你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可请帖就在她手上。”那被唤作阿玉的少年有些不服气。
钟明烛冷哼,不过也想明白这女人修为深厚,想必是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才会如此说。
她抱着手不说话,待那女人将那妖修被诛杀之事告诉了那少年,才抬起下巴露出倨傲的神态,道:“所以说,出门前记得带脑子。”
那少年听得原委便知是自己理亏,加上得知她是天一宗弟子,明白自己冲动之下险些惹到这第一仙宗,羞愧之余还有些后怕,被她这么一呛竟没好意思回嘴,而是面红耳赤杵在那,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摆了,最后还是那女人先开了口。
“阿玉,去道歉。”接着她又对钟明烛说,“这位小友,那些灵石也是那妖修从阿玉住处偷走的,你便留着,权作是阿玉惊扰了你的补偿,只是这玉牒,还请小友归还,也好叫我这不成器的侄儿不至于一事无成。”
以她弹指间就能令筑基修士灰飞烟灭的修为,如此以礼相待,给足了面子,钟明烛自然不会继续不依不饶闹下去。
那少年名为墨祁玉,来自岳华山太上七玄宫,钟明烛对这宗门依稀有些印象,记得这也是正道宗门之一,于是表面上也客客气气地报上自己的名讳,只是没提自己是长离的弟子。
年轻的正道弟子十个里有七个对她师父盲目崇拜,还是不提为好,免得被他缠上追问她师父的事。
墨祁玉冲动但不骄纵,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钟明烛和颜悦色,此前的嫌隙倒像是一笔勾销似的,接了玉牒后还眉飞色舞称钟明烛不愧是天一宗高徒,身手精妙绝伦。
“不知那些赤金牌是什么?”他被那些看起来不过巴掌大的赤金牌围住后,竟连一丝逃脱间隙都寻不到,回想起来仍是惊奇不已,和和气气的钟明烛看起来人畜无爱、惹人喜爱,于是他就多问了几句。
钟明烛心里不耐道怎么这么啰嗦,可少年那实力高深莫测的姑姑还在边上看着,她总不能直接扇他脸,只能耐着性子告诉他:“这是我的法器,名为朱明帖,蕴含五行之术。”
她看着那少年回话,没有注意到步辇上的女人听到那句话后,身子似乎微微一颤。
“时候不早了,那我就——”客客气气应付完墨祁玉后,钟明烛正想告辞,却觉一股柔柔的风拂过身畔。
不知何时,那步辇竟到了她身旁,轻纱被撩起一角,一双翦水秋瞳自内望向她。
女人以面纱掩面,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星空般灵动的双眼,面纱后传来的嗓音似能化作绕指柔似的,格外动人。
“天色已晚,近来妖兽四处作乱,小友孤身在外,易遭歹人,相逢即是缘,可愿与我们同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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