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抽气声来自钟明烛。
“咦?”疑惑声来自若耶。
原先暴怒的表情被迷茫占据,变化如此之快,若是平常钟明烛定是忍不住要笑上几声,然而如今却半分也顾不上,脑子里飞快地搜寻起对策来。
荒郊野外的就她们三人在,若耶和长离之前无半分交情,长离那句话显然只可能是对她说的,于是她之前什么只知长离仙子之名实际上算不上认识的鬼话一下子就被当场拆穿。
更何况长离正站在她面前,看都不看若耶一眼,仿佛那绝色佳人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木桩一般,只要不是瞎子或者傻子,都能一眼看出她二人此前必定是认识的。
所以说,装傻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而想插科打诨欺瞒长离的身份更是不可能。
元婴修为,白衣玄剑,额心一点朱砂,这样的人放眼整个修真界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更何况就算打扮能模仿,那抹若山巅与世隔绝之霜雪般清冷却又干净纯粹的气息却是模仿不来的。只消听闻过长离仙子传言的人,都能察觉这个白衣女子的身份。
若耶不瞎,性子单纯但也算不上傻,她看了看长离,又看了看钟明烛,皱起眉头,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是那个长离?”
长离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在场还有其他人,转过身看向若耶,连眼皮都没动一下,轻轻道:“是。”
而正在猛向长离使眼色的钟明烛听到那个字后一把捂住脸,从指缝里偷偷看若耶的脸色。
只见她眨了眨眼,面上的迷茫之色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强烈的怒气。
“你又骗我!”她气到音调都拔高了好几度,袖子一振,衣上的飘带就朝钟明烛挥去。
在她出手的同时,三尺玄剑发出一声清啸,飞出剑匣,划出一道淡淡的痕迹,将那飘带以及飘带上的千钧之力一分为二。
紧接着就是灵气激荡,天昏地暗,剑拔弩张。
对于修为至高则可移山填海的修士来说,一个眨眼的功夫能发生很多事。
比如说钟明烛刷地将六十四枚朱明帖展开围成防御之阵同时确认若耶在阵法结界上造诣的确不高,连身上只有元婴级别潜行法印的她师父来了都没察觉。
比如说长离载着跳到自己飞剑上的钟明烛闪至几里开外,焚郊在手,化出数百道剑气,缭绕周身,仿佛能撕破一切。
再比如说若耶扯会只剩半截的飘带,指着瞬间拉远距离的白衣女子,怒极,叫道:“天一宗的长离你听好了,我不会把阿云让给你的!”
“她是谁?阿云是谁?发生了什么?”相比暴怒的若耶和一脸沉痛的钟明烛,长离面上的冷静淡然是如此的格格不入,虽然连问三句,可话中甚至连象征疑问的上挑声调都没有,仿佛只是在阐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这个……”钟明烛刚想解释,却见远处的若耶手一扬,掌心出现一物,俨然是那日形似珊瑚的枝桠,眉头一跳,心道不好,急忙对长离说,“师父,你来布阵。”
长离没有回答,而是立即付诸于行动,她放下剑,另一只手抬起,将灵力灌注入阵中。朱明帖上的暗纹骤然被点亮,每一道在充裕的灵气下散发出夺目的光泽。若钟明烛筑成的折冲之阵为青石堆砌的城墙,长离筑成的便是数千道玄铁浇铸而成、高度突破云端的屏障,这便是修为差距。
以前钟明烛在研习阵法时,遇到修为灵力不足以维持之处便会找长离相助,久而久之,长离对此道虽不至精通,但绝非许多修士那般一无所知,此番结阵,钟明烛以一缕灵气指引,她则依照对方引导的方位激活朱明帖中的九宫阵。
艮土为基,巽风为壁,折冲复折冲。
在那绿衣女子表露出敌意的一瞬,长离便察觉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很可能不亚于之前与之交过手的红衣女人,而且境况比当时更糟。在凡人城镇,双方都压制修为,所以她才能和对方比拼那么多招,如今身处山岭,那绿衣女子完全可以靠凌驾于她之上的修为在弹指间决出胜负。这也是她立刻就听从钟明烛建议的原因,她的剑阵在那绿衣女子挥手招出的洪水前如同薄纸,唯有朱明帖结成的艮巽之属七重折冲阵方有抵抗的可能。
指尖在虚空中飞快划出咒文,划完最后一道,长离凝神将每一块朱明帖调至应当在的方位,她对符阵的控制远不如钟明烛精准,如今一口气调动六十四枚,不免有疏漏。眼看那绿衣女子身形逼近,换作其他人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差距下免不了手忙脚乱,而她却未流露出丝毫慌乱,速度极快然有条不紊,在将最后一块朱明帖推至正确方位,阻住最后一丝缝隙时,滔天碧水接踵而至,一瞬便将她们吞没。
若耶一击得手,反而有些意外。
“长离仙子,不是很厉害吗?”她疑惑道。
前几日她接连问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告诉她——
当世第一美人非天一宗长离仙子莫属,她同时也是当世天赋最高的修士,甩出第二十万八千里,不足两百岁就修炼至元婴境界,第一战就重创了那胡作非为的魔头千面偃。
她听在耳中,不免多想几分。这长离仙子出身第一仙宗,天资卓绝,长得还美,感觉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分缺点,和第一世家的云中城少主的确是天造地设,于是她越听越吃味,越想越不是滋味。她伴了叶沉舟两百多年,满腔期冀却只换来个冷冰冰的“不能”,而后转身就听到他说喜欢上了那个才认识没几天的长离仙子,叫她如何能甘心。
于是她瞒着叶沉舟偷偷跑出来,想瞧瞧那长离仙子怎么个美法,怎么个厉害法,如果可以,给对方些苦头吃也未尝不可——原本只是想略施小惩给自己出口恶气再说,不料却发现对方竟和云中城的死对头有牵扯,一怒之下出手比原先所想的重了数倍,可也仅仅是数倍,顶多施了三成力,会碎点骨头吐点血顶多元神轻损,却不至丧命,那长离仙子若真如那些人说的那么厉害,不可能连一下都挡不了。
那是阿云喜欢的人,却和百里宁卿勾结,若耶每每念及就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可又不想真的要了长离的命,理由同样是——那是阿云喜欢的人。
她盯着那凭空生出的巨浪,顷刻已是心思百转,而后,在察觉流水之中的星点辉光后,那份疑惑便化作了惊。
长离没有被海浪吞没碾碎,甚至毫发无损。
巴掌大小的赤金板重重叠叠,将汹涌而至的流水分开,大而化小,小而化无,在周身开辟出一方安全的空间,足以推倒万丈高的城墙的巨浪,没有令她动摇半分,那袭白衣稳稳地站在飞剑上,好似扎根于斯一般。
“这怎么可能!”若耶又开始跺脚,忽而目光一沉,手中那节树枝缓缓变长,竟变为一把箜篌,纤纤素手于琴弦上滑过,曼妙的乐声水一般流淌而出。
钟明烛正躲在长离身后清点两人的储物戒,想找出点能助她们逃脱的灵药或灵符,第一击虽是挡住了,但她知道以那女人的实力,不逃到几千里外怕是不得安宁,刚找到一瓶可以短暂提升修为的丹药,耳畔忽然传来天籁一般的琴声。
仿佛来自天宫仙境,洗净铅华后,只留至真至美至善至纯,若空山之新雨,松间之明月,摒去一切烦恼,叫人心之所向,神之所往,只愿沉醉于其中不复苏醒。
此琴名碧海丹心,乃上古遗留的珊瑚骨所制,而此曲则名天门。
天门之后为极乐之境,引人心驰神往,迷途而不自知,却不知海天交界,生死一线,极乐之境,即是埋骨之地。
若耶自东海去往云中城,途中遇凶险无数,闻此曲者,修为高深者闭五感以修为强行抵抗,而修为低的只能随波逐流,沉沦于其中。
只可惜这次她遇到的是长离,若她使用其他手段,长离势必在劫难逃,可她偏偏用了这支天门曲。
所谓曲中极乐,皆原自人心之欲,而长离无心,亦无欲。
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清明依旧,那叫人迷醉的乐曲在她耳中,仅仅是乐曲罢了。
她行动未受半分影响,指尖轻点最前朱明帖,将灵力灌入其中调节至所需的属性,将其推开,令其屹立于汹涌的水流中,岿然不动,而后再指向下一块朱明帖。
这时,她的动作顿住了,此前钟明烛一直在以灵识传音于她,指点她布阵,可在那琴声响起后,钟明烛的声音在灵识中消失了。
背上忽然一重,紧接着耳畔便传来低低的笑声,两条手臂缠上了腰间,钟明烛竟是整个人抱了上来,之后似乎是被那剑匣硌着了,她嘀咕了几句径直将那剑匣摘了下来,然后又贴上来。
还好长离反应快,手指轻勾托住剑匣放到了飞剑上,否则那剑匣估计要被钟明烛丢下去了。
也不知道钟明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是愈发开心。长离面上却无一丝波动,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然站姿变也未变,她意识到了这与那琴声有关,一边维持着朱明帖不被打乱,一边闭目仔细听起琴音来。
山川河流,草木鸟兽,无论生死,万物皆有界,此界即是命门,这是断水诀上提到的,琴声亦不例外,她虽然尚未领悟断水之道,然拜钟明烛所赐,在音律上已小有造诣。
就像布阵一样,除非是天道所致,只要是人为,便必然存在偏差,当年千面偃破四灵阵便是抓住了偏差那一瞬的,奏乐者亦是如此。被迷惑者无暇识得曲中之界,而她此时心思清明,悉心倾听,三巡曲章过后,她缓缓睁开眼。
漆黑的眸中仍是空无一物,在音律羽阶转宫阶那一瞬,手一振,玄剑击上剑匣,连击三下。
清脆而短促的金器撞击声响起,一声曲滞,二声曲乱,三声曲碎。
那将人引往极乐之境的天门曲好似被掷于地的易碎品,碎作万千片,哪里还有什么迷惑人心的作用。
钟明烛正抱着一坛酒喝得开心,眨眼间所处的楼台玉宇灰飞烟灭,而手中的琼浆玉酿也变作了那袭清冷的白衣,她茫然眨了眨眼,还未反应过来,正前一道冰冷的巨浪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原来长离分心去寻琴声的破绽,便无力再维持阵法,三击的同时,浪涛纷涌而至,将两人卷走,若是之前,那每一滴水都锋利似刀刃的巨浪必然要将她们重伤,好在那时若耶也怔住了,一时没想到去维持那碧水之力,是以长离她们虽被卷入水中,却没有受伤,只不过钟明烛始料不及吞了好几口水。
若耶从没遇到过能破得了她天门曲的人,对方还只是个元婴期的修士,意外之下竟有些手足无措,怔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恼羞成怒,呼啦一声招出那把玉扇,正想要对着那两人的方向扇上一扇,却被一道严厉的声音镇住。
“住手,你在胡闹什么!”华丽的狐裘长袍闯入若耶眼中,是叶沉舟来了。
“我……”若耶眼中先是浮现出欢喜的神色,只是很快就变成了心虚,她一下子把那扇子藏到身后,力图假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瞄了眼远处带着钟明烛破水而出的长离,心中的不甘却再度翻涌起来,她咬了咬嘴唇,忽地气势汹汹道,“我来看看你心仪的长离仙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才不怕!
“你说什么?”叶沉舟虽然遮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但声音中的严厉却很明显,足以让人知道他此刻绝对没什么好心情。
他一发话,若耶的气势立刻弱了下去。
“就……就是……”她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口气远不如上一句那么理直气壮,可她还没来得及多辩解上几个字,就听得一阵嚣张的笑声,抬眼一看,却是钟明烛正指着长离笑得开心。
“她有病吗?”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了,若耶瞪大眼忍不住惊讶道,她看向叶沉舟,似乎还想多说几句,可是在感受到对方身上某种名为“你给我闭嘴”的凛然气场后,立即乖乖闭上嘴。
钟明烛大概是没有病的,她笑,只是因为觉得眼前的场景好笑。
挣破浪涛后,长离先去捞掉落在一边的朱明帖和剑匣,是以没能在钟明烛看向她前施法除去身上的水,她的衣裳是鲛绡所制,入水不濡,可无鲛绡覆盖的地方都湿透了。
于是那头发贴在额头不住往下淌水,脸上敷了一层水雾,连睫毛上都沾着水珠的模样全被钟明烛看了去。
长离仙子承载着修真界年轻一代的憧憬,似乎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需要瞻仰的气息,而今却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尤其是那稍一颤就会有水珠滚落的睫毛,配上毫无表情的脸,使得那双黑眸散发出孩童似的无辜感,叫钟明烛愈发忍不住捧腹大笑。
看起来就像是突如其来被人摁到水里又捞出来却还没反应过来一样。
虽然连衣服都湿透的她才更像只落汤鸡,可不妨碍她指着长离的脸笑得愉快。
被叶沉舟勒令过来道歉的若耶看到如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阵惊愕,甚至忘了之前一步一停的不情愿,她刚从叶沉舟口中得知那个钟明烛是长离的徒弟,然而见到这幅景象,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叶沉舟搞错了。
——这真的是师徒吗?
她都想替长离揍钟明烛一顿了,下一刻就见长离除去了自己身上的水后,顺手一点,替钟明烛弄干了身子。
“她怎么不打她!”她忍不住叫道,然后脑门就被敲了一下。
“少管闲事。”叶沉舟那一下可谓毫不手软,直接把若耶脑门敲红了一块,后者揉着被锤的地方,委委屈屈地又红了眼,然而撇了撇嘴终究是没敢抱怨什么。
毕竟算来算去,都是她理亏在先。
那日钟明烛给长离留了信,将发生的事简略与她一说,并叫她先回五泉山搬救兵。
长离疗伤的时间比预料得更短,不到两日就出了关,想来是那个红衣女人下手是留情又留情,出关后她循着朱明帖找到了钟明烛留下的讯息,依言回五泉山,叶沉舟那时正在四处寻找若耶的行踪,听闻此事后立刻知晓钟明烛留言中提及的绿衣女子正是他要找的人,但是当时天一宗其他两位长老都在,他担心坦白后惹来麻烦,便装作不知情提出一同往阳山寻人,到了后两人分头寻找,没多久他感知到这里的动静,及时赶到,阻止了若耶。
那羽扇六合风清是云神遗宝,若真扇下去,结果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钟明烛瞥见一前一后走过来的两人,注意到挡在前面的叶沉舟以及拽着他袖子不放的若耶,眼中未消散的笑意复而聚拢。
只是这次不是单纯的愉快,而是夹杂着算计的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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