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弘清的铁血手腕在江南引起极大的震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展开动作,根本看不出是临危受命,带兵镇压的样子,反而明显流露出经过长久谋划布局的痕迹,对各方势力的分布、掌握、分化、拉拢、拔除,都有条不紊,又行动极为迅速。
萧弘清到江南仅仅七日,就将江南世族梁家、徐家连根拔起,在先斩后奏的皇权特许之下,以勾结海盗谋乱的叛国罪名,就在江南钦差行辕之前,将两家族长当场斩首,血溅三尺,为世人所侧目。余者涉事人等打入大牢,待帝都圣旨裁决。
两大世族,在江南经营数百年,盘根错节,牵扯极广,出仕子弟无数,一时人人自危,人心惶惶,不仅是江南各级官员的或陈情或弹劾的奏折雪片般飞往帝都,就是其余各省,也不能按捺不动,有弹劾世家勾结官员,危害地方,尾大不掉者,自也有弹劾萧弘清跋扈越权,致人心惶惶,江南动荡的。
皇上大怒,早朝当殿掷下弹劾萧弘清的奏折:“朕的皇太子陷于江南,尔等还要维护那些乱臣贼子?至君父于何地?”
当即令查其人共有几个子女,将其儿子女婿并十五岁以上孙子外孙,全部送到萧弘清军中效命:“也叫尔等子孙看看,江南如今是什么境况,好回来说与你知道!以免你坐于帝都,安稳度日,还指手画脚,肆意指摘,罗织罪名!”
这番匪夷所思的处置,与律法都不相符,自也有官员上表劝谏,却被皇帝统统掷下,全部照此办理,皇权高压之下,居然就没人敢吭声了。
整个大盛朝的目光都注视着江南,在这样的情况下,周宝璐的及笄礼并没有大张旗鼓,只邀请了自家的亲近的亲友,不过十数人。
但就是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却依然赏了周宝璐的东西,周宝璐都有点茫然,皇上这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要是不知道,皇上连儿子都眼看要没有了,还有心情想着还没有名分的儿媳妇?
可是若是皇帝知道,那这如今一连串的铁血作派,难道他又舍得二儿子?还是皇帝的本意就是想要清理江南世族。
世族与皇权从来都是天然的对头,没有哪一个皇帝喜欢世家,但也没有哪一个皇帝会轻视世族,轻易与他们对敌。
但这一次,皇帝师出有名,一国之皇太子于江南遇险,生死未明,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件,若是大家世族在这件事上主事而被灭族,确实不算冤枉。
在这种事情上,周宝璐只能请教陈熙华。
陈熙华说:“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我相信皇上和太子爷是有默契的。”
周宝璐乖乖的坐着,听舅舅教导,身边还坐着陈熙华的嫡长子陈颐安。
陈颐安今年就十四岁了,七岁起就由陈熙华择了名师,远远的送到外头求学,一年里有半年都不在家里头。
周宝璐与陈颐安向来亲厚,两人年龄相差不到两岁,从小儿一块厮混着长大,正是能说得上话的年龄,就算陈颐安在家的日子不多,但两人亲厚并不下周安明。
尤其是周宝璐知道舅舅舅母有多看重这个嫡长子。她也从小就爱护着他。
当然,陈颐安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从小儿就聪慧非常,花样百出,从来不吃亏。
这个时候,陈颐安倒是有点诧异的看一眼表姐,笑道:“表姐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就算这是圣上和太子爷清理江南一地,这是朝廷大事,和表姐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居然还很诚恳的样子,周宝璐被他噎的半死,回头看看舅舅。
陈熙华悠悠的说:“安儿,要不了多久,你见了你表姐,还得行跪拜礼呢。”
陈颐安大惊失色:“什么!表姐要进宫当皇后了吗?”
陈熙华憋笑,周宝璐跳起来追打陈颐安:“你胡说什么呢!找死啊,我成全你!”
她才不信陈颐安想不到她是可能做太子妃,这个混账弟弟,这明显就是故意嘲笑她嘛。
这里是陈熙华的外书房,不是最为可靠信任的人压根不能靠近这里,铁板一块,丝毫不用担心走漏一个字出去。
待两人闹了一圈儿,陈熙华才板了脸说:“都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像什么话!”
陈颐安举手告饶,表姐我错了!
周宝璐瞪他一眼,这才悻悻的坐回去,陈熙华才说:“太子此举,虽然把自个儿陷于危境,但深得帝心,是不消说了。”
他解释说:“世家尾大不掉,尤以江南为甚,数百年来,世家盘踞,首尾呼应,势大财宏,各族中出仕子弟无数,又有十数姓氏互相联姻,互为亲戚,掌握江南命脉,官员受其挟制,朝廷指令不能上通下达,徒然有江南如此富饶之地,本朝以来,不管是盐课还是田亩税都一年比一年少,元嘉十八年,我侍奉诚王、如今的太子爷下江南整治盐课,亲身体验到江南一地世家之祸,高价卖盐,致私盐泛滥,民怨沸腾。缴田亩税时低价囤粮,待青黄不接时高价卖出,就这样一个转手,便能掠夺百姓一半以上的收成,种种盘剥,不一而足。世家居官员之上,往往一个指令,便能役使各州府官员,便是以诚王之威,大皇子身份,在江南也仿若身入泥潭,常常有难以动弹之感。”
陈熙华有点感叹的说:“从江南回来之后,太子爷密奏圣上江南之事,前半场谈话我也在场,太子爷除了奏江南盐课一案,也说了不少江南世家之祸,之后我与诚王均告退,圣上与太子爷密谈一夜,竟至天明。”
他拍拍陈颐安的肩膀:“那个时候,太子爷也就是你这个年纪。”
陈颐安一笑:“爹爹放心。”
周宝璐看看陈熙华又看看陈颐安,有点狐疑。
陈熙华慎重的说:“元嘉十九年正月,纯安皇贵妃薨逝,圣上并没有再册皇贵妃,而是由庆妃掌后宫事,并晋端妃位,当时也曾有议论,这大约是圣上对江南世族的安抚和妥协,甚至还有立二皇子为储的猜测,只是后来一直风平浪静,可是从这一次的动静看来,或许圣上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在江南布局了。”
陈颐安见父亲目注他,便开口道:“父亲说的是,以江南世族的势大,若是三殿下贸然而动,这短短几日想要拿下梁家、徐家绝不可能,这一次,定然是有布局在先,再以皇太子作饵,落下如此大的罪名,才能将这两家连根拔起,并削弱其他世家势力,世家在当地有安定教化之用,只要世家不至于威胁皇权,皇上想来不会赶尽杀绝。”
陈颐安沉吟了一下,又说:“我曾与父亲多次谈到,两淮梁氏联络纵横,如此声势浩大支持二皇子夺嫡,如今皇上册立大殿下为皇太子,梁氏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次,皇上用皇太子作饵,才能如此顺利有效。是以,儿子认为,为了铲除世家毒瘤,皇上不仅不止舍得一个二皇子,就连一国储君,也能置于险境,皇上忌惮世族,竟至如此?”
陈熙华道:“我倒认为是皇太子主动出击,照如今看来,皇太子不冒这个险,别说坐不坐得稳这太子之位,就是今后,圣上百年之后,太子爷能不能顺利登基也还存疑。江南为中原最为富饶之地,皇上与太子须得将此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绝不能让世族倒骑到了朝廷的脖子上。”
陈颐安再度沉吟,然后把目光转到周宝璐身上,笑道:“表姐肯定有私房消息,是咱们不知道的。”
周宝璐慢吞吞的说:“如今东宫宠妃吴侧妃,就是江南世族吴氏的嫡女,皇上也曾规劝太子爷,容让兄弟。”
陈颐安点头笑道:“看来,太子爷布局江南,也不止一日了。”
然后他下了结论:“父亲说的不错,圣上有心收服江南,早有布局,后宫之事常影射前朝,庆妃独大后宫,二殿下夺嫡之心昭显,而太子深悉圣心,以自身为饵,诱二殿下出手,以牵一发而动全身,直击世家大族根基,太子爷造势、出击,把局面做成这样,圣上显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只得配合太子爷出手,自然也就如太子爷的愿,舍弃了二殿下。”
他说:“父亲在立储前就选择了辅佐太子爷,思虑深远,儿子佩服。”
又看看周宝璐,笑道:“还把表姐嫁给太子爷,这目光就更独到了!”
周宝璐听的怔怔的,压根没注意到陈颐安这坏蛋调侃她,舅舅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一步一步深入,竟然就把多年来的朝廷、太子、江南的纠葛布局,种种手段,种种深意,剖析的一清二楚,安哥儿还没满十四岁呢!
虽说这是舅舅有意在教导他,可是看起来也早慧的好像一个妖怪。
陈熙华说:“太子冒了绝大风险,收服江南,绝对不止是为了一个二殿下,更不是纯粹为了皇上分忧,太子要掌握江南的心思定是有的,江南在手,就有财源,皇上固然要,太子定然也想分一杯羹,才不枉冒这奇险,我想,待太子现身之后,让安哥儿去江南辅助太子。”
两父子都看向周宝璐。
周宝璐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安哥儿才十四岁,用什么名义去,太子怎么用他?”
两父子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来,陈熙华也罢了,陈颐安才十四岁,俊秀的脸上还很稚气,竟然就露出这样老狐狸般的笑来,顿时叫周宝璐一个激灵,恍然大悟,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陈颐安笑道:“表姐圣明!”
周宝璐简直要晕倒,这还没嫁人呢,就开始有裙带关系了!
陈熙华很坦白的对外甥女说:“你写封信,前半截要写多少日日思君不见君我管不着,后面你就写如今江南如此大的事件,自然是千头万绪,何处不用人?太子爷自然是人手吃紧的,正好咱们家要给安哥儿谋个出身,趁此机会,先叫他到江南历练,也是为太子分忧。太子看你的脸面,想来定会对安哥儿另眼相看,至于在那边儿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就看安哥儿自己的本事了。”
周宝璐慢吞吞的说:“好。”
陈熙华说:“你与咱们家的关系,太子爷没有不知道的,你的嫡亲表弟,他自然使起来也放心些,太子爷正是在建自己班底的时候,这对安哥儿也是个绝好的机会,且是于双方都有助益的事,想来太子爷定然会明白。再则,若是安哥儿出息了,今后掌太子爷江南财源,于你也无不好处。待今后你进了宫,便是日子长了,若是情形与现在不同了,有安哥儿替你在外头撑着,说句不恭敬的话,太子爷就算登基为帝,也不敢对你如何。”
他的目光温暖如同慈父,周宝璐没有得到的父爱在这里补足了,陈熙华说:“我就你这一个嫡亲的外甥女,偏你又自己愿意进宫,我再不放心也只得罢了。只是要嘱咐你一句,一个女子的一生,首先靠娘家,其次靠儿子,最后才轮到靠夫君,你是个聪明孩子,性子也刚强,自己是掌的起来的,今后有陈家在你身后,再有了嫡子,无论如何,绝不会落的没下场。”
周宝璐笑着,答应了一声:“嗯,我明白。”
她虽然在不顾一切的热恋当中,但进宫生活,除了那真切的,不可替代的爱恋,确实要有底气,而舅舅这话,就是她的底气。
这也是舅舅的风格,不管什么事,总是没有单一的目的,八面玲珑,总是人人都能受益,就算他坦白的说,我在用你,也能叫你能让他用的心甘情愿。
正在这时,门口有人轻轻的敲了两下门。因武安侯府的情形势如水火,为着机密,陈熙华的外书房规矩最大,如今在这样密谈的情形下,竟然有人敢来敲门,陈熙华和陈颐安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喜色,显见是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果然,门外那人轻声回道:“接急报,太子殿下于江南获救,殿下无恙,已入三殿下钦差行辕。”
大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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