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色中的园林,灯火处处,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丫鬟来去,一对装束华丽的夫妻坐在窗前。
“老爷,你看他会叫娘了!”妇人逗着怀中的粉面小娃娃,喜悦地道。
“小公子这么聪明,将来定能中状元。”丫鬟奉承。
年近不惑才得子,丈夫自得地摸着胡须,口里却道:“眼下哪知道将来的事,须好好教导,知书识礼最重要。”
“老爷说的是,”妇人笑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哭声,她登时无奈地扭头,“唉,柳梢儿又怎么了?”
一名四五岁的女娃哭着冲进来,大家小姐的装束,戴着只金项圈,年纪虽幼,眉眼却依稀有了美丽模样。
丫鬟和奶娘匆匆追着她进门,见了妇人都低头:“夫人。”
“娘,我要赶她走!”女娃指着丫鬟。
“好好的为什么赶她走!”丈夫大怒,“你说,你都赶走几个丫头奶娘了?”
呵斥声严厉,小公子惊得大哭。妇人登时嗔道:“老爷!景儿才吃了东西,你又吓到他!”
丈夫便不言语了。
“我就是不要她!”女娃闹得更凶,“我讨厌她!赶她走!”
“好好好,不要她,”妇人怕吵到儿子,忙安抚女儿,“你不喜欢清池伺候,就换个人好了,清池你先下去,换碧草来。”
那个叫清池的丫鬟如释重负,答应。
目的轻易达到,女娃并没有因此高兴,悄悄地想要往母亲身上蹭,被母亲哄着推给奶娘后,她别过脸指着旁边的玉如意:“我要那个!”
“真是烦人,这个就给你玩,不许再闹了!”妇人摇头将玉如意递给她,吩咐奶娘,“把她抱回房去吧。”
女娃望了望她怀中的小公子,微微嘟嘴,仍有些不乐意的样子,却也无奈,任奶娘抱起走了。
花园中,灯笼的光显得分外昏暗,小石径穿过幽幽的竹林。
风吹竹影,怪异如爪。
奶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见女娃已经趴在肩头睡着了,不由得低声抱怨两句,加快了脚步。突然间,足下踢着软软一物,险些将她绊了个踉跄。
“哪个不长眼……”
低头看清那物事,奶娘登时魂飞魄散!
“来人啊!恶鬼又吃人心了啊!”尖叫。
永安四年,中秋,天子祭月。
阴城长街,人来人往。民间无处不佳节,百姓们都忙着准备向月神祈福,祈求亲人平安康健,其诚远胜天子,尽管神界早已在历史上消失,祥和喜乐的气氛冲淡了风中的凉意,仍给予了他们希望。仙门孱弱,导致妖魔再入人间,人修兴盛,人间以武道为尊,善恶无定,六界混乱不堪,但他们依然相信,象征着守护的神界迟早会重现,生活迟早会回归原样。
街市人头耸动,热闹非常,鼓声锣声谈笑声叫卖声嘈杂,然而只要忽略各种声音,眼中节奏就变得分外清晰起来。
匆匆脚步,不是行人,分明是流淌的岁月,瞬息千年。
长街尽头走来一个人。
那是个男人。身材颀长,看不清面容,因为他浑身上下几乎都藏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黑色的连帽斗篷长长地拖垂于地,帽沿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那线条优美的、略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皮肤苍白,仿佛常年不见阳光。
除此之外,能见到的就只有左手。
那只左手轻轻地拉着斗篷右襟,阻止它随步伐摆动,指节有点僵硬,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散发着幽暗的紫色光泽,神秘,华美。
奇异的装束,天生的优雅,像极了黑暗的贵族,又好似来自冥间的邪灵。
街上行人们仿佛完全没留意到他的存在,无一丝目光投向他,就连迎面冲他走来的人,也会自动绕开他而无所察觉。悠闲的姿态,从容的步伐,衬得往来的行人们更加仓促匆忙,也使得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如幻影般不真实。他就那么缓缓地走着,行走在长街的人群中,漫步在岁月的空隙里。
“近了,主人。”粗重的声音不知自何处传来。
身旁路人毫无反应,他却开口了:“没错,你看我失去预知能力,一样很容易找到。”
“那是你的气息,你能感应它,与预知没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预知是违反规则,这不算。”
“你很会作弊,主人。”
城南有座柳府,褐色高墙将院子和后街隔断,院里草木荫荫,假山池塘,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后园没什么两样。墙内此刻热闹无比,几个丫鬟围在假山旁,焦急地望着假山上那个小女孩。
“小姐,不能爬上面去!”
“快下来,会弄脏衣裳……”
女孩十来岁模样,穿着鹅黄色衣裳,嫩绿裙子,雪白的脸,乌黑的发,杏仁眼,小尖鼻,精致得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
“要你们管!”她居高临下看着众丫鬟,语气比幼时更嚣张十倍,“再不走开,我就跳下去,叫娘知道了打你们!”
丫鬟们被迫照顾这个被宠坏的孩子,常吃苦头,原本就不喜欢她,想她成日爬上爬下从未摔过,闻言也乐得不管,劝几句便各自退走,图个清闲自在。
女孩并没意识到问题,她生得美,爹娘纵容,夫人们见了都夸赞,小公子们无不奉承,当然做什么都不会有错,赶走那些像苍蝇一样讨厌的丫鬟,她只觉得意,站在假山顶伸长脖子往墙外望。
有时候人享受的其实只是追求的过程,得到结果,乐趣反而不如预期,墙外的风景并不新鲜,女孩很快就看腻了。
就在她百般无趣时,墙外出现了一个人。
奇怪的人,连帽黑斗篷将他整个儿都裹住,分不清是男是女,纵使如此,他依然很……好看,特别是那只露在斗篷外的手,每根手指都修长又漂亮,紫水精戒指散发着蛊惑的光,将她的心逗引得一颤一颤的。
他显然知道她在看他,薄唇勾起。
那样的笑是大人们经常有的,也是小孩子们最反感的。女孩马上重重地哼了声,挑衅地瞪他,同时高抬下巴,扬起了那张令她颇为自信的美丽小脸。
下一刻,她就傻住了。
那人径直穿过墙走了进来!
无形的结界里,主仆毫无顾忌地对话。
“怎么是个女孩。”叹气。
“女孩不好?”半空中的声音透着不解。
“若是男孩,我们会比较容易亲近。”
“女孩也能亲近。”
“男女有别。”
“主人,你居然能意识到这点。”
“好吧,”他终于笑起来,“我是说,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哄住她,为我效忠,早知道是女孩,来之前我一定会多做点准备。”
“我认为,你知道男女有别已经够了。”
“蓝叱!你说我表演这个穿墙术,能引起她的兴趣么?”
“你会吓到她。”
事实证明他的办法成功了,女孩非但毫无怯意,还满脸崇拜地望着他,她曾经见过这种人,他们很厉害,会跃墙入户,会许多奇怪的阵术,很凶很可怕,爹爹说他们是人修武道的,都很坏,可她才不怕!这个人穿墙进来,他也是武道的吧?还是……仙长?妖魔?
“终于见到你了,”他友好地朝她伸出那只戴戒指的左手,“你没那么胆小,很好,我该叫你什么呢?”
声音死气沉沉,却带着奇特的魅力,一点也不难听。
女孩回过神。
虽然他的脸被斗篷帽遮住了,可是她从声音感觉到,他是个男人,比她大,比爹爹要年轻多了。
她立刻从假山上跳下来,嚣张地指着他:“你是谁?敢偷偷进我家来?”
“我叫月,月亮的月,天黑就会出来的月亮。”
“我才不喜欢月亮!也不喜欢天黑!”女孩鄙夷。
“是吗?”他有点意外,“很多人喜欢月亮,尤其是今晚,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我就是不喜欢!”女孩得意了,“你也像个坏蛋!再不走,我叫她们赶你出去!”
……
“主人,她真不讨人喜欢。”
“我赞同。”
……
“喂,你怎么不说话!”女孩恶意地踢他的脚,“你的眼睛都被遮住了,怎么走路呢?”
“嗯……”他答道,“我把眼睛拿下来了。”
女孩完全不怕这种诡异的回答,嗤道:“你吓我的!”
他称赞:“真聪明。”
因为这句赞扬,女孩态度稍微好了点,转转乌溜溜的眼珠,甜甜地笑:“你不像是武道的坏人,你是神仙吗?”
“算是吧。”他点头,答对了一半,这不算欺骗。
女孩却感到恼怒了,平日里只要她撒娇,对方没有不喜欢的,偏偏这个神秘的陌生人仍是无动于衷,连弯腰的意思都没有,于是她再也不客气,态度转回恶劣:“你来我家做什么?”
他仍是居高临下俯视她,声音多了几分诱惑:“我来找你。”
“找我?”女孩疑惑,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
他点头:“没错,我来开启你的命运。”
女孩听不懂:“什么命运?”
“或许我该换个说法,”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就是……你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我来找你,让你走出这个院子,做很多大事。”
女孩高兴了:“我可以出去玩吗?”
“当然可以,”他转移话题,“你愿意接受就好办了,在此之前,我还会给你相应的补偿,唔,听不懂吗?简单地说,你未来的命运由我开启,我能给予你的补偿是,你愿意要我的三天,还是替你做三件事?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个交易,我将从未出现过。”
女孩不懂什么开启命运,可是她听懂了关键的话:“三天?三件事?”
见她有兴趣,他主动解释:“我会替你做三件事,或者,你选择要我的三天,这三天里我都会听候你的吩咐,尽量满足你,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要三天,你要听我的话!”女孩没有丝毫迟疑地作了决定,并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洋洋。
三件事算什么,三天可以做多少事啊!毫无疑问,这是多数小孩子认为最聪明的选择,如果换成个大人,也许就会考虑下了,可惜女孩还不会想那么长远,此刻她考虑的是如何刁难他,一定要是他办不到的事!
“爹爹说上个月文昌公主渡海远嫁,你知道海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他松了口气的样子,“那么,我们的交易开始生效了?”
女孩趾高气扬地命令:“你是我的下人,我要你带我去看海,像公主那样!”
“好,你就是我的公主,”另一只漂亮的手也从斗篷里伸出来,他俯身抱起她,“现在,带公主去看海。”
九天之上,云朵自身旁掠过,冷风自身旁刮过,黑色斗篷仍是静止不动,他就这么抱着她在云间穿移,头顶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你叹什么气,她自己选择的,不关我事。”
“主人,你真是不择手段。”
诱惑的目的达到,薄唇噙笑,无端透出几分邪恶,可是女孩根本没留意到这些,她不停地在他怀里尖叫、大笑,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令她感到新奇又刺激——他们在天上飞!像鸟儿一样,飞得这么高,都看不清地面的人!
“会飞呀,你真的是神仙!”
“我是恶魔。”
女孩马上表示不屑,谁信啊,奶娘说恶魔长得很丑还会吃人心,她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长得一定很好看,也不会吃人,他就是故意吓她的。
顷刻,脚底传来奇怪的声音,“呼——哗——哗——”空悠悠的,好象风吹过树林,就是声势更壮些,还有奇怪而悠长的鸟鸣,不似普通鸟雀发出的。
女孩连忙侧脸看。
水,好多的水!
不是平日见惯的池塘和湖,这里的水很不寻常,远非池塘江河能比,广阔的水面望不见尽头,一直连到天边,映着天空,呈现出蓝幽幽的颜色。
女孩呆呆地瞪大眼睛,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美的水,波涛荡动,高高的白浪卷起,冲击着岸边的礁石,超出想象的壮观,太令她震撼了!尖叫的也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水鸟,那些鸟儿生得都比别处的鸟儿有气势,它们丝毫不惧怕风波,在浪间拍着翅膀穿掠。
响声听在耳中越来越大,他抱着她稳稳地落在了一块礁石上。
海浪拍打礁石,可以感受到来自地面的震动,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么多水,女孩感到畏惧,将探出的半个身子缩回了他怀里。
“这儿真的是海吗?”
“当然。”
女孩欢呼。
以往她吵着要来看海的时候,爹爹他们总说海很远,教认字的先生也这么说,可是现在他办到了,他真的能带她来看海!别人做不到的,他能!
想到他是自己的下人,女孩更加得意,胆子也壮了,她伸手接下一滴飞溅的水沫,然后抹到他的下巴上,哈哈大笑。
他没有生气,只是饶有兴味地勾着唇角任她闹。
贪图眼前快乐的小女孩,浑不知自己在这场交易里放弃了什么,那是拥有未来的权利。
“公主,海看过了,我们要回去吗?”
这种请示的态度让女孩喜欢,她哪里舍得,抱紧他的脖子连连摇头:“我不回去!”
“你爹娘会着急。”
女孩别过脸:“就不!”
面对她的任性,他没有强迫,而是变出一叶洁白的小舟,抱着她坐上去,顺着浪花荡到海的另一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沙滩,潮水退去,沙滩上留下很多贝壳,礁石缝间还有很多大个儿的、张着大钳乱爬的海蟹。这简直是女孩有生以来玩得最尽兴的一天了,在海滩上跑啊跳啊,还捡了很多美丽的贝壳!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纹丝不动,像块黑色礁石。她去抓螃蟹,反被螃蟹夹住了袖子,吓得尖叫着跑回来求救,他也只是弯腰替她拿掉螃蟹,然后就任由她哭。她哭了许久仍换不到半句安慰,赌气又玩去了。每次她带着螃蟹回来,他都耐心地替她拿掉,什么也不说。她故意被螃蟹夹住了手指,疼得大叫,流了不少血,他只用手轻轻一拂,伤口就消失了,连道疤痕都没有。
到最后,女孩终于觉得无趣了,生气了,也玩累了。她左手抓着只螃蟹,右手拿着几个贝壳,下令:“带我回去!”
他顺从地抱起她。
小小身体几乎全被黑斗篷盖住,这个怀抱没有奶娘的柔软舒适,有点冷,也有点硬,偏又带着无穷的吸引力,令她打从心底里喜欢,于是她忘记了生气,将头深深地埋在他怀里,睡着了。
回到院子里已近掌灯时分,女孩被唤醒,发现手上只剩了两只贝壳:“我的螃蟹呢?”
“你睡着的时候,它跑掉了。”他将她放到地上,轻轻拉拢敞开的斗篷。
女孩责问:“你怎么不看好它?”
他很有风度地解释:“你没有吩咐我那么做,公主。”
女孩哑口无言,瞪着他半晌,恨恨地将贝壳藏进怀里。
中秋之夜,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园中各处也挂起了灯笼,丫鬟们着急地四处寻找她,几次从她面前跑过,都跟没看见二人似的。
女孩见状觉得有趣:“明天我们把她们也带上吧。”
“不行,”他不客气地拒绝,“交易只限你我,并且今日之事你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将不再听你的话。”
女孩自小被宠坏了,有着极重的逆反心,别人说不许,她就偏要那么做,但不知为何,她隐约察觉到这个人说的话是真的,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还舍不得失去这个称心的下人,因此她没敢坚持,只是不高兴地撇了嘴。
他礼貌地抬起一只手:“公主,你该去吃饭了。”
“小姐,你去哪儿了,夫人叫你吃饭,完了还要赏月呢!”
“总算找到了,啊,衣裳弄这么脏!哪来的沙子!”
……
找到她,丫鬟们全都松了口气,围过来埋怨,刁蛮的女孩破天荒地没有发脾气,只拿眼睛盯着旁边那个男人,她知道,这些讨厌的丫鬟都看不见他。
肚子咕咕叫,女孩最终屈服了,不放心地嘱咐:“你不许走,等我!”
“好的,公主。”
女孩这才满意地仰起脸,大模大样地走了。
“我还是喜欢善良乖巧一点的孩子。”他望着小小的背影叹气。
须臾,半空有声音传来:“我以为你会喜欢同类,主人。”
女儿失踪大半天,柳家夫妇全然不知,用过晚饭,他们就抱着儿子赏月去了。女孩早早地逃离了赏月宴,反正爹娘只管弟弟,丫鬟们都不听话,还不如去找那个“好玩的下人”呢!对于她的任性,所有人都见怪不惊,丫鬟与奶娘被她赶出房,反倒乐得省心,自去赏月吃果子。
月光如银似水,千里一片白,他抱着她坐在房顶上。
对女孩来说,赏那个冷冰冰的无趣的月亮,远不如眼前的神秘仆人来得有趣。她想到什么,直起身问:“你真的叫月?月亮的月?”
“是的。”
“我叫柳梢。”
他“哦”了声,显然不太感兴趣。
女孩感觉被忽视,再次强调:“你叫月,我叫柳梢,你不知道吗?”
“这有关系?”
“当然,”女孩卖弄,“先生教过,月上柳梢就该安歇了,月上柳梢,月是你,柳梢是我。”
“月上柳梢……”他停了半晌,突然笑起来,“幸亏你是个小孩,以后不许在我面前念这种不纯洁的东西。”
“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把你丢下去。”
房顶很高,摔下去肯定很疼,女孩心虚地朝下望了眼,抱住他的脖子:“嘿,你敢!”
“当然不敢。”他答得认真。
女孩得寸进尺,又开始折腾他,她突发奇想,指着天空命令:“我要下雨!”
他答了声“好”,紧接着头顶就有雨丝飞落,在灯光下细如牛毛,飘飘洒洒,晶莹可爱,无数雨丝映衬天空,那轮圆月看上去就更加美丽了。
这也能做到!女孩张大嘴巴,接着板起小脸:“我不要下小雨,要大雨,全城下大雨!”
他有点为难:“许多人在赏月,怎么能下大雨呢?”
“我就是要让他们赏不了月!”女孩得意地坚持。
“真是惹人讨厌的小公主啊。”他笑着扬起一根手指,瞬间,平地里便刮起了风,大片大片的乌云朝这边天空聚集过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月亮,四处开始传来嘈杂声,家家户户都在惊呼,园中丫鬟们也忙着搬桌子椅子收拾东西回屋,乱成一团。
“真的要下大雨了!”女孩欢呼。
“你让他们多么扫兴。”
“我喜欢!”
闪电破空,雷声滚滚,大雨倾盆。两个始作俑者狼狈地逃下房顶,他抱着她进了房间,将她放到床上,她却害怕打雷,拉着他的手不许他离开。
不多时,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至门外停住。
“柳梢儿?”妇人轻唤的声音。
“夫人,门上了闩。”
房内,女孩紧张地竖着耳朵听,示意他别作声,小声解释:“是娘和奶娘。”
“她不是最怕打雷的吗,怎的一个人关在屋里?”妇人疑惑。
“是睡着了吧?”
女孩故意作出翻身的动静,发出细微的鼾声。
“果然睡了,这个惹事精,大约是白天碰坏了老爷养的兰花,躲着呢,”妇人笑道,“难得她不闹,走吧,景儿今晚好像吃多了,我得快些回去。”
“让小姐一个人睡,这……”奶娘故作担忧地试探,小孩子独自睡觉难免踢被子着凉,到时伺候的人恐怕会挨骂。
妇人惦记着儿子,想破门吵醒她恐怕又有一顿闹,左右女儿胡闹这么多年都没生过大病,于是头疼地道:“罢了,不必管她,你们就在隔壁睡吧。”
脚步声消失,女孩确定众人远去,立刻停止表演,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然后便瘪着嘴赌气。
“你在骗她们。”
“爹的兰花不是我弄坏的,是小绿。”
他赞同:“没错,是那个穿绿衣裳的丫鬟冤枉你,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这个人居然相信自己?女孩惊讶了,娘一直都听丫鬟嚼舌根,从来不信自己的话啊。难得遇到“知音”,女孩脸色好转,也没有说出原因,只是强调:“我不喜欢她们!”
他很意外:“为何不喜欢?”
她更加意外,歪着脑袋瞧了他片刻,反问:“我为什么要喜欢?”
“理由吗,”他引导她,“她是你娘,她生了你。”
“她生我,是因为喜欢我吗?”
“嗯……”从未遇到过这种问题,他斟酌片刻,给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答案,“应该是她喜欢你爹,愿意为他生孩子,传宗接代。”
她更加理直气壮了:“她为我爹才生我,我为什么要喜欢她?”
给予毫无教养的溺爱,整日将她抛给丫鬟奶娘照顾,这位母亲更重视的显然是将来当家的儿子。于是他笑起来:“我很惊奇,你这话还有一点道理,好吧,我承认,你有不喜欢她的理由。”
大不孝的话,换作别人早就严厉教训了,但显然,这种荒谬的赞同更对女孩的脾气。
出乎意料,女孩也没有就此得意,她低着头想了半日,颇为郑重地宣布:“我还是会喜欢她一点,她对我很好,会给我很多好吃的和好看的衣裳,还会来看我,虽然她经常不理我,只疼弟弟。”她嘟了嘟嘴,小声补一句,“要是她像疼弟弟那样疼我,我就更喜欢一点。”
“真是有良心啊,”他又笑。
女孩没有精神去追究他说的真话假话,她真的困了,于是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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