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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天作不合 许乘月 4730 2021-03-30 09:27

  酉时近尾,贺渊从内城出来后,神色冷峻,策马直奔外城东面的岁行舟宅邸。

  夏日的白昼总是长些,此刻夕阳还未落山,天气比正午前后更加闷燥,灼得人呼吸都是烫的。

  可贺渊那凛冽冰寒的眼神却叫人霎时从三伏转三九,凉到透心。

  阮结香照旧奉赵荞之命留守在岁行舟近旁。

  对于贺渊突如其来的孤身造访,神情又严厉得宛如大军压境,阮结香心中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挡住贺渊去路。

  “贺大人留步。若您是来寻我家二姑娘,她并不在此。”

  贺渊冷冷抬眸:“信王府中人言你奉命代你家二姑娘前往溯回城盘账,为何却在此地?”

  从前阮结香不是没见过贺渊在自家二姑娘面前那和软黏人的模样,但她从不敢以为贺渊是个亲切的人,甚至一直都有些怵他。

  毕竟她这信王府一等武侍向来只跟在赵荞身旁,这些年经历过最硬阵仗也不过就是护住赵荞,与街头混混们打架斗殴而已,与贺渊这种沾血腥如同家常便饭的内卫武官相比,气势上很难抗衡。

  她很清楚,贺大人和软黏人哼哼唧唧那种模样,只会出现在自家二姑娘面前,对旁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她也没斗胆在贺渊面前抖什么机灵,按照赵荞早前拟定的口径答复:“回贺大人,我是昨日回京的。恰逢岁大人抱恙,家中无人照料。二姑娘顾念朋友义气,命我与府中医者与侍者在此照应一二。”

  贺渊直视她片刻才冷漠颔首,右手一扬亮出掌心金云令。

  “不是来寻你家二姑娘的。找岁行舟,公务。”

  贺渊的金云令可不仅仅只是官职身份的象征。

  因金云内卫负责陛下与帝君安危,同时担当内城防务,但凡他判断“有危及内城及陛下帝君之隐患”时,可凭金云令出入任何场合查探,并可凭此令传讯除陛下与帝君之外的任何人。

  连信王殿下见这令都只能咬牙退开,何况小小阮结香。

  更心酸的是,她连咬牙的资格都没有,还得带路。

  ……

  今夜与阮结香一道留在此地,还有信王府府医鲜于蔻。

  原本早上鲜于蔻随赵荞来时,得到的命令是替岁行舟诊脉开方后就可自行回信王府去,旁的事无须过问。

  可到了午时岁行舟的情形就越发糟糕起来,比早上赵荞来见他时更叫人不安。

  汤药喂不下去,脉象微弱至极,脸色苍白得都快看不出人气儿。

  鲜于蔻医者之心,见此情形便主动留了下来,改以针灸火疗为岁行舟诊治。

  贺渊进到岁行舟寝房时,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

  其实鲜于蔻从早上被赵荞带过来至今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更不知岁行舟到底为何将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虽好奇,但首先是个医者,问过阮结香一次,对方不答她便没再多嘴,只专心治病救人。

  此刻贺渊这位不速之客闯入,鲜于蔻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贺大人,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还望以人命为先,改日再来!”

  跟在贺渊身后的阮结香猛朝她使眼色,以口型道:公务。亮金云令了。

  鲜于蔻站起身,满面全是身为医者的倔强:“就是皇帝陛下亲自来,我也说在外等着!这眼看着都快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公务非他不可?!”

  贺渊冷凝面色不改,薄唇微翕,尚未开言,就听趴在床榻上的岁行舟气若游丝般轻笑:“无妨的。已好了许多。”

  鲜于蔻回头看他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被贺渊直接拎出去放在了门口外。

  门板关上的那一刻,她与身旁也被赶出来的阮结香面面相觑,继而暴跳如雷。

  “贺大人,你欺人太甚了吧?我是一包棉花吗被你这么拎来拎去!大夫也是要面子的!我自己有腿会走!”

  回去就跟二姑娘说,这个随时将人拎来拎去的贺大人,当真要不得!

  二姑娘娇花儿一样的身躯,不能被这可怕的家伙辣手摧花!

  ……

  贺渊以脚尖勾过床榻前一个雕花圆凳,对外头鲜于蔻的跳脚叫嚣充耳不闻。

  “可还清醒?”他大马金刀地落座于雕花圆凳上,直直看着趴卧在床的岁行舟,腰身挺拔如松。

  虚弱的岁行舟唇角扯起一抹苦笑:“清醒。只是说话费力,或许要劳烦贺大人坐近些。”

  “不必,我耳力好,”贺渊开门见山,“今日帝君问我何故将‘玉龙佩’退还阿荞。可在此之前,‘玉龙佩’根本不在我手上。若我没料错,其实是在你这里吧?”

  “半年了,你居然还是没想起之前丢失的那段记忆?”岁行舟弱声笑叹,答得也算痛快,“不愧是洞察秋毫的贺大人啊。如你所料,‘玉龙佩’之前确实在我手上。”

  他这前后两句话之间的转折很是突兀。

  贺渊未及多想,只是冷声转为严厉:“岁行舟,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别害‘她’!”

  两人都知这个“她”指的是谁。

  “你放心,不会害她的。我没拿玉龙佩去为非作歹。别问了,最多三五日你就会知道所有事。我以性命起誓。”

  贺渊冷静地打量他片刻:“你看起来命不久矣。”

  “伤了元气,过几日就好,死不了的。”岁行舟闭目笑嗤一声,语气苦涩。

  “好,信你这一回,给你五日时间养病,”贺渊站起身来,郑重道,“看在你妹妹的份上。”

  他前几日就查过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

  这句话让岁行舟的眼角缓缓沁出了泪。

  “多谢贺大人,网开一面。”

  贺渊走出两步后,又回头:“尚未在雪崩处找到任何遗体,目前朝廷暂将他们列为‘失踪’。或许,还有生机。”

  他的语气虽淡漠,眼中却有些不忍。

  岁行舟没有接他这句安慰,只是虚虚撑开眼缝,话锋一转:“贺大人此前去松原,恰好赶上‘惊蛰祭桃花神’吧?”

  贺渊倏地蹙眉:“为什么问这个?”

  “可曾接下哪位姑娘的面具?”岁行舟泪中带笑,疲惫地重新合上眼。

  面具这个话题对贺渊来说很不友好。他甚至觉得岁行舟是在嘲讽和挑衅。

  “关你什么事?!”

  贺渊星眸微微眯起,目光却落在他的后背。

  因先前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他背后有两排火罐,所以方才坐在床榻边说话时,贺渊一直没留心他的后背。

  此刻才隐约瞧见岁行舟后背似乎有一道旧伤刀痕。

  鸿胪寺宾赞平素算是个闲职文官,只有负责接待外邦来使之类的差事时会出京。怎会有刀伤?!

  而且,他那刀伤看起来有些怪。

  不过被两排火罐盖住大半,看不太分明是什么刀所致。

  贺渊眉心紧锁,但见他面色苍白疲惫,唇上无半点血色,只得暂且按捺下心头疑问。

  岁行舟轻笑出声:“或许你不信,但松原的神明,还是有几分灵验的。若你当日稀里糊涂乱接了旁人的面具,乱了姻缘线,只怕将来要哭。”

  贺渊瞪着他的后脑勺半晌,尴尬清了清嗓:“若是,没接呢?”

  “哦,那大概也是要哭的吧,”岁行舟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笑弧愈发幸灾乐祸,“毕竟赵二姑娘不好哄。”

  “闭嘴。”

  “贺渊,护着她些。”

  “要你说?”

  ……

  从岁行舟家中出来后,贺渊召了两名内卫暗桩在附近盯梢,自己则又策马奔向信王府。

  信王府的门房却告知他,赵荞今日从内城出来后并未随兄嫂一道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她自己在柳条巷那头的宅子,说是近些日子事忙,都住在那头不回来了。

  于是贺渊立刻调转马头。

  到柳条巷已是亥时初刻,沉沉夜色下时不时有凉风涤荡白日里残余下来的热气。

  神情焦虑的赵荞正在门口大树下摇着扇子同银瓶说话,听见马蹄声扭头见是贺渊,立刻从焦虑转为暴躁。

  贺渊单手撑在鞍上,腰背承力腾空一个旋身,利落跃下马来。

  他黄昏时从内城出来便四处奔走,身上穿的还是今日进内城赴宴那身贺氏武袍。

  金泥滚边的红衣武袍衣摆凌空飞扬,玄色腰带束出劲瘦腰身,使他那行云流水的下马动作在夜色里格外招人眼目。

  赵荞看得愣了片刻,恼羞成怒般转身就走。

  贺渊长腿不过三两步就追上了她,轻轻拎住她的后颈衣领:“跑什么?做贼心虚?”

  “我虚你个……”在他的瞪视下,赵荞强行咽下即将脱口的脏话,转而怒道,“你没完了是吧?说了叫你离我远些,听不懂人话?”

  “不是听不懂,是不想听,”贺渊哼了哼,“若你肯认我是你的人,那你的话我自是言听计从。认不认?”

  “我认你个死人头!撒手!”赵荞跳脚,反手去掰他拎着自己衣领的手。

  贺渊非但不撒手,拎着她衣领的手还非常恶劣地左右晃了晃。

  “好,既你不肯认,那我自也不用听你的。把我!的!面具还来。惊蛰日在松原时的那个面具。”

  看这明显受了刺激的架势,大约是从皇帝陛下那儿听说她“属意的对象是岁行舟”了。

  赵荞咬牙在心中将那个突然不靠谱的皇帝陛下腹诽好几遍,才梗了脖子虚张声势地与贺渊呛起来。

  “什么玩意儿就你的面具了?!那是我花钱买的,和你有一个铜子的关系吗?”

  贺渊手上略略使力,将她拎进了自己怀中,垂眸轻瞪她:“还记得买面具时,那个摊主帮你‘卜蓍问神’后说过什么吗?”

  赵荞一愣。她当然记得。

  那时摊主大姐说,拿到面具后,前三个上来找她搭话的,都是她的良缘。

  摊主大姐说完这句话,她一回头就看到贺渊正站在身后,原以为他没听到的。

  “那也和你没关系!”赵荞哼哼道。

  贺渊箍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暗暗收紧,长睫微颤,嗓音略略沉哑:“那时将你送上马车,我就说过,‘有关系的’。”

  他用忐忑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仿佛垂死囚徒最后的挣扎,叫人心尖酸软。

  赵荞胸臆间一阵不忍轻疼,嘴上却还是硬撑着:“摊主大姐说得很明白,三个,任我挑哪个都不会有错的!就勉强算你是第一个来搭话的,那也不是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贺渊望进她的眼底,执拗轻声,“从你拿到面具到上马车,三次和你说话的人都是我,没有别人。”

  赵荞看着他那仿佛落进漫天明灭星辰的双眸,眼前浮起惊蛰那日分别的画面。

  频频被他撩起的车帘,一次又一次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去而复返,听起来像是没话找话的叮咛。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直接走官道,途中尽量选择在官驿过夜。

  ——在路上无论听到关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有关系的。

  那日,车帘外的初春晴光在贺渊面庞上映衬出一层朦胧光晕,轻易柔化了那层淡漠从容的甲胄。

  此刻赵荞还能想起,当时他眼底最深处深藏的脆弱与无助。

  与此刻一模一样。

  他眼中璀璨的碎碎星光拼命闪烁着,发出狼狈与幼稚兼备的心音——

  “阿荞,当初你可是将我看光了,还‘睡’过的。若你不给个名分,我可要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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