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午后冬阳晴好,阳光透过窗纱,将寝房中的一切都氤氲成温柔朦胧的浅金色。
贺渊是十一月廿九在邻水恶战重伤,十二月初十那日被送回京的。
期间他一直昏迷,直到今日丑时天快亮时才毫无征兆地突然醒转,迷迷瞪瞪问人要水喝。
这么满打满算下来,他昏迷了近半月。
自丑时醒来后,他喝过水,又任人喂了半碗白粥,似乎还被喂过药。
好像还沐浴了?他也不太确定。
反正醒来后就恍兮惚兮,一早上没说过半句话。
这期间,太医和家中侍者进进出出,在他跟前叽叽喳喳。
他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总觉又什么事不太对,脑中却稀里糊涂理不出头绪。
就这么云山雾罩地发了许久的呆。
此时贺渊披衣靠坐在床头,强忍尴尬,面无表情地将锦被往上扯了扯,满心困惑地打量着斜身坐在床边热切凝望着自己的漂亮姑娘。
身为在御前任职的金云内卫,贺渊自不会不知她是谁。
信王府二姑娘赵荞。
她是宗室贵女,凡内城有宫宴时都会受邀出席,贺渊在内城里远远见过她许多次。
而且她是镐京有名的荒唐贵姑娘,想不认识她都难。
据闻她自幼不喜读书,后来勉强进明正书院混了三年,最终以“门门功课交白卷”的惊人之举完成求学生涯。
之后更是频频在天桥、夜市搭台子说书。
京中许多人提起她都是惊讶瞪眼、摇头闷笑,这也使她成了镐京同龄贵女们中间名声最响亮的一位——
虽这名声并不是什么赞美颂扬。
总之,贺渊确定自己认识她。
但也仅止于认识。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与这位二姑娘并无私交。
所以他实在想不通,家里人为什么会放她单独进他寝房来?
还坐在他的床边?
他一个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好儿郎,竟衣衫不整地靠在床头,面对个完全不熟的漂亮姑娘,两人之间距离不足半臂……
这场面不是一般尴尬。
也不是一般荒唐。
就说,她通红眼眸里那喜极而泣般的点点泪光是什么回事?
她脸上那种庆幸他终于醒来的欢欣雀跃是怎么回事?
若非头上还裹着伤布,贺渊大约已经将自己给薅秃了。
他深深怀疑,自己或许还在重伤昏迷中,而眼前这荒谬到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一切,大约是个莫名其妙的怪梦。
……
赵荞以齿沿轻轻刮过唇角,扬睫笑道:“他们说你自丑时醒来就一直不说话,始终迷迷瞪瞪的,眼神总对不准人。我这会儿瞧着倒还……”
见贺渊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又频频蹙眉抿唇,赵荞突兀收声,上身略倾向他,抬手去探他额头。
“是头疼么?”
贺渊倏地撇开脸,躲开她这过于亲昵的接触。
于是她的指尖就这么虚虚滑过他额角落了空。
赵荞愣愣盯着自己悬空的手,稍顿半晌后才收回来,无奈地笑着白他一眼。
“又没旁人在,摸一下都不行?你这人还真是光占便宜不吃亏,很不江湖。”
以往他对她又亲又抱时,她虽觉别扭羞臊,却是从没躲过的。
贺渊慢慢扭回脸来,神色古怪地觑她片刻后,清清嗓子,艰难开口:“二姑娘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来探望在下?”
“啊?”赵荞愣住,“你受伤了,我来探望你,同我大哥有什么关系?”
贺渊眉心蹙紧,神色茫然地脱口而出:“承蒙关切。二姑娘多礼了。”
这客套之词让赵荞彻底傻眼,根本找不着北。
“贺渊,你我之间可是‘非礼’的交情,就探望一下算什么‘多礼’?”
贺渊似乎受到了惊吓,靠在床头的后背僵硬绷直。
虽因个人喜好的缘故而不曾习武,但赵荞家中兄弟妹妹们大都自幼习武,是以她多少能看得出来,这好像是防御的姿态。
这太过古怪,让赵荞不知所措,不懂他是唱的哪出。
各怀心事的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后,贺渊板着冷漠脸严肃道:“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赵荞整个人都不好了,美目大瞠——
“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
满脑子乱成一锅浆糊的贺渊非常客气地请赵荞先行回避,将自己的近身侍者中庆唤到了跟前。
贺渊如临大敌般瞪着中庆:“今日初几?”
“什么初几?七爷您这是还迷瞪着呢?都十二月十三啦!”
中庆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就听贺渊茫然又震惊地开口道:“冬神祭典不是十二月十二开始么?若今日真是十二月十三,那我怎么还在家?”
中庆不明白他的意思,惴惴拧着衣角:“今年冬神祭典是十一月廿七,冬至那天。七爷,您这……”
“不是十二月十二在庆州溯回城?!”贺渊心中直发毛。
中庆愣了好半晌,蓦地惊恐起来:“七爷,您说的那是去年的事吧?!今年冬神祭典是十一月廿七,在遂州邻水!”
贺渊心乱如麻:“今年不是武德五年?!”
“我的爷,这是昭宁元年!”中庆不知所措,彻底慌了手脚,“眼下是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昭宁陛下在金龙座上已坐满一年,武德陛下都成太上皇了!”
贺渊愣了好久,后脑勺抵着床头,无助地闭上双眼。
“你这意思是,我一觉睡了整年,睡到金龙座上的皇帝都换了?!”
“哪有睡了一整年?您十一月廿七那日在邻水重伤昏迷,算起来睡了约莫半个月而已!”中庆两腿直打颤。
贺渊疑心要么是中庆在胡说八道,要么就是自己还在做梦。
再不就是活见鬼。
若中庆说的是真的,自己只不过昏迷了半个月,那么请问,武德元年十二月到今日这昭宁元年十二月十三,中间一整年——
他,贺渊,在哪儿?!做了些什么?!
已然凌乱的贺渊抬起手就想薅自己头发,却不小心碰到头上伤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稳了半晌后,他闷声再问:“赵荞又是怎么回事?”
“什、什么怎么回事?”中庆的声音已成了慌乱哭腔。
眼前浮现出方才赵荞那呆呆愣怔的模样,贺渊心中莫名一刺,忍不住烦躁轻吼:“她和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真的想不起自己与赵荞有什么交集。
可她方才的言语、神情、动作,全都透露出极其自然的亲昵。
这让他很慌。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慌。
“我、我哪清楚您和赵二姑娘是怎么回事?反正去年冬神祭典结束后,您无端端在溯回城多逗留了近十日,回来时便是与她一起的。之后您总去柳条巷找她……六月里您好像与她吵架了,后来还为着她与鸿胪寺宾赞岁行舟大人打了一架,之后你俩就好得蜜里调油。十一月初随圣驾出京前,您还吩咐我要在本月下旬之前叫人将老夫人从沣南祖宅接过来,说等您回京时就要上信王府议亲……”
听着中庆说的这些,贺渊深深觉得,自己与中庆之间必有一个脑子坏掉了。
他、完、全、没、印、象!
“七爷您等等,别着急,我这就去唤太医官来再替您瞧瞧!”
贺渊睁开眼时,就只看到中庆火急火燎往外跑的背影。
很明显,中庆认为两人之间脑子坏掉的是他这个七爷。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
贺渊醒来后的古怪症状很快就惊动了太医院首医。
须发皆白的首医大人闻讯赶来,一番巨细靡遗的望闻问切后,验看了太医官韩灵等人这半个月里开过的所有药方,又详细询了施针的情况,复核了医案记档。
之后便与韩灵等几名太医官反复讨论,激烈争辩到日头偏西。
“……许是头部遭受重创,加上药物影响,再有什么心结,便就恰好损及这段记忆。”
首医似乎也不是很笃定,顿了顿后,又补充道:“人脑是很玄妙的,受损后的症状千奇百怪。贺大人这情形在古籍医案中似有先例,无关那段记忆是否紧要,就是刚巧忘掉而已。”
懵了几个时辰的赵荞总算出声:“那,怎么才能让他想起来?”
听了首医这番话后,她才终于确定,早先贺渊那对陌生人般的客气、防备与尴尬不是玩闹。
在武德五年冬神祭典之前,她与贺渊确实不熟。
在他记忆中凭空消失的这一年,恰好是她与他从陌生到熟识,从彼此嫌弃到相互了解,最终决定要携手此生的全部经过。
初时的彼此误会偏见,后来的悸动情萌,追逐与拒绝,到最终的接纳、期待……
种种只属于赵荞与贺渊的过往,那些隐秘的欢喜甜蜜与失落忧愁,当初以为无足轻重、如今想来珍贵无比的一个个瞬间,就这么莫名其妙从他脑中消失。
当然,这不能怪他。
首医不是说了吗?无关那段记忆紧要不紧要,忘了就是忘了。
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如此吧。
眼下赵荞只想知道,怎么做,才能帮着贺渊想起来。
首医显然也不常遇见这种病例,没敢妄下断言:“请二姑娘稍安勿躁,容老夫回去再查查古籍医典……”
太医官们离开后,赵荞独自在贺渊宅子的中庭廊下站了许久。
太阳早已落山,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她像是被入夜寒风冻在了原地。
整个人是木的,脑中一片空白,半个主意都没有。
直到有个高大身躯挡在她侧畔上风处,她那仿佛被冻僵的目光才稍稍活泛。
她僵硬扭头,抬眼对上那双同样惶惑又为难的烁烁星目。
“贺渊……怎么办啊?”话尾的软弱轻颤连她自己都觉陌生。
她在他面前还从未如此柔弱无助过。
可她实在太不安,顾不上旁的。
若连太医院遍查古籍都找不出法子,那她和他,怎么办?
贺渊轻垂眼帘,沉嗓沙哑:“抱歉。我也……”
话说一半,他突兀改口,“或许太医院能找到法子。”
他哪知道怎么办?
只是看着她这么难过不安,他实在不忍心再雪上加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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