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神祭典都是举国瞩目的大事。
完整典仪为期三天。
首日由皇帝夫妇率皇嗣、宗亲与重臣在滢江畔行隆重祭祀礼,祷祝冬神与春神能顺利交接,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并祭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之战中阵亡的英烈、前朝亡国后无辜命丧与入侵者屠刀的百姓。
次日则对卓有政绩的宗亲、勋贵及官员加官进爵,公布来年对朝廷各机构的重大调整等事宜。
第三日则是与民同乐。
祭典的具体日期通常是在十二月中下旬,地点每年不同,但一定是滢江沿岸的某座城。
因圣驾会亲临,为防止贼人提前设伏,祭典的时间与地点就要到十一月,临近圣驾启程出京之前才会正式发布。
虽这并不能完全杜绝圣驾遇刺的风险,但总比什么措施都没有要好。
这典仪既寄托着举国上下对新一年的愿景,更会影响次年的朝堂格局,是以每年十月下旬开始,坊间就会开始议论甚至开赌盘下注,猜测当年冬神祭典的具体时间与地点。
等到十一月底朝廷正式发布圣谕,谜底揭晓,这赌盘的胜负就出来了。
赵荞久混坊间,自己名下产业也以茶楼、酒肆为主,加之又办了杂报,还顺带做点消息买卖,所以对坊间各种动向总是掌握得很及时。
不拘京中哪家开这种赌盘,她都会早早派人去下注,等到圣谕出来的那天就邀约两三个朋友,一家家亲自去算赌资。
虽不是次次都赢,但她还是乐此不疲,每家的赌盘都不错过。
输了不会不高兴,赢了当然更好。
赢来的钱就用来和朋友们找地方吃一顿,剩下的就留着带去当年冬神祭典所在地,寻一家民办善堂捐掉。
她喜好掺和这种赌盘,无关输赢,就喜欢那种全城人都参与起哄的热闹劲。
在等待圣谕来揭晓胜负的一个多月里,大家雀跃期待的模样,就仿佛一群小孩儿翘首等待新一年来临前能意外得到一颗糖。
她知道京中许多人背地里说她成天在三教九流中打混,没点宗室贵女的样。她全当耳旁风,反正谁也不敢说到她跟前来。
在世人看来,要宁静淡泊,要端和持敛,千万别折腾、别计较,更别掺和到下九流中去,一辈子端着体面修心向善,规规矩矩地活,这样才叫贵重。
可赵荞从小就觉得,这世间一人一个活法,体面贵重于她没个屁用。
她天生没法识字,不能像旁人那样从书本里知道这世间种种,若再规规矩矩圈在华服广厦里,那她这辈子不就活得跟头猪一样了?
被人精心照料着吃饱吃好,舒舒服服活到死,啥也不知道。
就是要酸甜苦辣交织,喜乐嗔痴不断,哭过笑过,对错是非都亲自去尝,她才能知红尘真味。
毕竟谁也不知下辈子自己会是谁,丰沛、痛快地活好今生,她才没辜负这辈子投了门好胎姓了赵。
规规矩矩固然不容易出错,不会被人在背后议论指摘、误解嘲笑,可那有什么意思?
她成日在街面上野脚,泼皮任性,嬉笑怒骂,虽没有世人观念里身为王府姑娘该有的矜贵端方,有时还会出点差错落点狼狈,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笑话她没体面,可那又能怎么样?她活高兴了啊!
市井众生在辛苦疲惫的奔波之余,顾不得什么体面讲究,却很容易享受到许多细微但平实的欢愉。
就像冬神祭典这种赌盘,押注输了的人会薅头发、跺脚、骂脏话,赢了就欢天喜地,呼朋引伴去吃吃喝喝找乐子。
没规矩,不贵重。可是很有意思呀。
……
武德五年十一月下旬,圣谕昭告天下,今年的冬神祭典定于十二月十二,地点在庆州府辖下的溯回城。
这地方离镐京城足有七八百里,好在年中时镐京到溯回的官道已修缮完成,路上别拖拉,最多大半个月也就到了。
十二月初十午后,赵荞随兄嫂抵达溯回城,住进了少府提前打点好给信王府众人临时居住的一座小宅子。
吃过午饭后,赵荞没有与兄嫂一道出去玩,在临时卧房里蒙头睡到申时过半,在太阳落山之前才醒。
天冷,她睡得通身暖呼呼,不愿出去受寒,便叫阮结香将吃食端来,在卧房外间将就着吃了。
“方才少府属官见我端着吃食过来,瞪着眼问我‘二姑娘竟要在卧房内用餐’,那模样大约是惊着了。”阮结香笑着将抹嘴巾子递过来。
不怪少府属官大惊小怪。
在卧房里用餐实在太不讲究,现如今即便只是个六七等官员家的姑娘小子也不会如此不顾体面细谨,怕传出去落人笑柄。
赵荞接过巾子,哈哈笑:“少府这批属官不行,见识短。”
其实出身越高的人往往越没有必要顾忌这种小事。又不是什么大节有亏的过错,被旁人在背后笑两句算个屁,自己高兴才要紧。
“看样子明日多半会下雪,二姑娘作何打算?要出去吗?”阮结香一边收拾着她吃完的杯盘,一边问起明日安排。
“要的。你别瞧这溯回城看起来破败,我琢磨着,这次冬神祭典过后,最多两三年这里就能起成繁华之地。趁眼下这里地价还便宜,明日我得去找找,看有没合适做大酒肆的房宅楼院可买。”
她行成年礼已有一年,如今虽还与从前差不多,贪玩好耍,却多少有点长大的自觉,玩乐之余不忘动脑筋做点像样的正经事了。
……
睡了一下午加整晚,赶路十余日的疲惫尽散。翌日清晨赵荞起身,梳洗打点好后,带着阮结香与另一名武侍紫茗,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去。
在院中与扶腰而出的嫂子徐静书相遇了。
看到徐静书那古怪模样,赵荞没心没肺地指着她:“哈哈哈,你这样走路看起来好像小老太太!看吧,昨天不好好休息,偏要跑出去玩,累得直不起腰了吧?”
徐静书绷着红脸,强行站直:“我很好,我没事。你、你这是要出去啊?今天好冷的,哈、哈、哈。”
“是挺冷,”赵荞裹紧身上的厚披风,疑惑偏头,蹙眉睇了阮结香一眼,接着对嫂子道,“不过我得出去办点正事,否则午后圣驾进了城,再要出去晃悠就不大方便了。走啦!”
出了那小院走到溯回城的大街上,赵荞才问:“结香,方才我和我嫂子说话时,你戳我的腰是什么意思?我说错话了?”
她身边所有人里,阮结香算是最稳重的一个,不会无缘无故在她与人说话时做这种奇怪举动的。
阮结香有些尴尬地垂下微红的脸,轻咳两声:“外头天寒,我瞧王妃殿下穿得单薄,怕您与她聊太久,她会着凉。”
其实是怕她突然兴起,冒失追问王妃殿下为什么扶着腰。
信王殿下与王妃殿下新婚还不到半年,这趟赶路十余日,路上自不能亲近温存,昨夜可不就……人之常情了嘛。
有点眼力价儿的都能猜到王妃殿下今早为啥扶腰,偏这位二姑娘就是个没眼力的,只知道哈哈哈。
虽赵荞将满十六,早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可她在男女之事上好像没开窍,与人打交道该坦荡坦荡,该泼辣泼辣。
别人凶,她就更凶;别人待她好,她就回报更多——
她都是很江湖那一套,完全不会像寻常小姑娘患得患失,更不会去想人家为何无端端招惹她。
这几年,无论是试图以小小欺负或故意唱反调来引起她注意的,还是对她无微不至、殷勤小意的,最后多半都会止步于她的没心没肺,能做朋友就不错了。
……
溯回这座城已衰败二十多年,近来因为冬神祭典的缘故,有京中随驾而来的宗亲、勋贵、官员、侍从入驻,又有各地民众赶来观礼,街面上才重有了热闹人气。
不过,热闹都在城中主街一带,往城边方向走远些,小街小巷里便就冷清到半晌见不到一个路人。
“姑娘,若置产来做茶楼酒肆的营生,这地段您会不会嫌偏僻了些?若觉太冷清,我带您转往城中大街去看几家。”说话人是本地一间小商行的伙计。
他家商行专做中间生意,为买卖双方牵线租赁或售卖房屋田地之类的。才开张不到一年,此地民生又衰颓许久,他们也是头一次接到赵荞这么大的客,上来就要买“带楼带院,至少两进、三进的大宅子”。
这让伙计有些乐昏头,事事帮赵荞考虑在前,生怕她有半点不满意。
“不用非得城中大街,我瞧着这里还成,”赵荞口中应着,东张西望打量巷中各户的门口,“虽偏些,可我瞧着各家门脸都宽敞,我就要宽敞的大园子。”
她在京中的“馔玉楼”就很大,前头吃饭喝酒,后院有供人看戏听说的戏台子,另有些消遣玩乐的射彩之类小档,楼上房间还能给醉酒的客人小憩。
在溯回新开一间酒肆,她也打算照此办理。所以地方一定要够宽敞。
城中大街那些宅子要么小了,要么贵了,这种虽偏僻却也不十分难找的地方倒很适合她的要求。
“等将来这城里人多了,这里也就不冷清的。是这家?能进去四下看看吗?”
“自然能看的。姑娘您请,”伙计开了门上的铜锁,“这家主人已搬到庆州府去了,临走前委托我们东家帮忙卖,房契地契本地一个亲戚手里,若真要买,倒也方便。”
看完宅子已过午时,赵荞与伙计说着价钱的事,一边往外走。
阮结香与紫茗突然双双闪身上前,警惕地将赵荞护在身后。
“二姑娘,有打斗声。好像动兵器了。”
赵荞眉目一凛:“圣驾就要到了,这时有本事带兵器进来的,可不是什么良善。你俩去看看,该帮手的就帮一把。”
……
外头巷中,一男一女正持古怪兵器追杀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赵荞的朋友,所以赵荞身边的人自也是认得岁行舟的。这下不用问什么都知该帮谁了。
阮结香与紫茗双双扑上前,救下后背已挨了一刀的岁行舟,并与对方缠斗起来。
这几日城中贵胄云集,加之圣驾也快要来了,防务上自是紧的。
城门处有哨卡检查出入人员身份名牒与随身物品,金云内卫也在附近设了暗桩,城中又有皇城司卫戍来回巡防各处。
这种情况下还能带兵器进城的人,非但居心叵测,本事还不小。
她俩皆是信王府家生武侍,自幼习武,虽不是什么绝世高手,收拾几个寻常小毛贼是不成问题的。
但眼前这一男一女显然不是寻常小毛贼,眼看她俩与对方进入胶着缠斗,岁行舟又脸白唇乌说不出话,赵荞急了。
她想起方才过来时在前头曾遇到过巡逻的皇城司卫队,便想着若这头动静大了,他们一定会迅速赶过来查看。
商行伙计躲在门后发抖,显然指望不上。
赵荞将受伤的岁行舟交给他:“你帮我照应着他些,往里头带!我去唤人!”
不及多想,她大步跑出去往巷口冲,沿途放声高喊:“着——火——啦!”
她不知这巷子里有几户住着人的,反正能唤出些人来闹大动静就行。
“着火啦!快来……唔!”
迎面有人似掠风而来,玄黑的金云内卫武官袍带起一道残影经过赵荞身侧。
就那么错身而过的瞬间霎时,那人还以掌照着她正脸拍了一记!
“闭嘴,不许声张。”冷冷沉嗓,跟冬夜里挂在房檐上的冰棱子似地。
非常无礼的举动及语气,让赵荞反应不及,愣怔在原地,下半张脸火辣辣生疼。
紧接着,有两名内卫武卒上来护住她,另一些则跟着前头那人去了。
一阵冷风扑面,赵荞总算回过神来,捂着疼到发麻的唇,跳脚大骂:“刚过去的那个冷冰冰混账王八蛋是谁?!信不信我掀了他祖宗的棺材板!”
说话就说话,照着她脸拍一巴掌就跑算怎么的?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吗?!
面前两位稚气未褪的年轻内卫武卒被吓一跳,惴惴望了她半晌,其中一人才小心翼翼地答话。
“回赵二姑娘,那是我们左卫总旗贺大人,”小武卒咽了咽口水,“沣南贺氏七公子贺渊。”
沣南贺氏自前朝起就是京畿道名门,如今贺氏家主贺征又是柱国鹰扬大将军,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好轻易掀他家祖宗棺材板的。
……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行事低调隐秘,出手利落狠辣,对敌通常一击必杀。
贺渊带着人赶到,三两下就将那俩刺客解决了。
赵荞不习武,又是身份矜贵的王府姑娘,两名内卫武卒不敢大意,全程将她护在接近巷口的位置,没让她亲眼看到那场面。
待到贺渊“办完事”转头回来,才振袖敛容,向她执了歉礼。
“方才一时情急,赵二姑娘海涵。”
这人常在御前,又是名门公子,内城宫宴或京中高门宴客时偶尔也会照面,赵荞自是认得。
不过两人性子南辕北辙,打不起交道来,所以不熟。
赵荞看他道歉还是张冷漠脸,气不打一处来:“海涵个屁!若不是知道我的人打不过你,我这就叫你当场血溅五步!圣驾都快来了还能有歹人持械入城,还伤及一位鸿胪寺官员,就这能指望你们保家卫国护圣驾呢?呵!当差疏忽就算了,还嚣张地摸我!”
她是个不主动欺人却也绝不吃亏的脾气。
莫名其妙被这人照着正脸拍了一下,虽这会儿已没刚才那么疼,可唇上还木木的,会有好脸色才怪了。
她又没聋,想叫她不声张,说一声不就完了?上手照脸打也太不友好了,明摆着找骂!
贺渊冰冷俊面被她毫无遮拦的火气喷得通红:“二姑娘慎言。我没摸你。”
她的前半截指责他认账,话虽难听却是事实。可最后这点他绝不认,只是拍了她一下让她别喊,怎么就成“摸”了?!
“非要我说穿你其实是照我正脸打了一巴掌才行?!我嘴现在还疼呢,你个王八蛋!”赵荞火大地重重一哼,转身就走,“回京就弹劾你!金云内卫一起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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