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这情况,”叹着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与其让他跟着我们受苦,还不如让他跟那家人走。那家来的人我远远见过了,是城里人,看着是有涵养的,跟宁宁他爸一样。据说那还只是他们的什么助理……”
袁宁睁开眼,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说话的人是他二婶,前年他父母出事,堂哥袁波抱着他不撒手,二婶只能把他领回家。
他才六岁,什么都不会,马上要念书,和袁波一样大,捡不了袁波的旧衣服。袁波底下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穿过的衣服以后是要留给这个弟弟的。
多了他一个,什么都不对了。
袁宁将被子拉高,盖住脑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外面的对话。他从小不喜欢说话,别人都当他是哑巴,只有袁波堂哥有耐心哄他开口。他想和袁波堂哥呆在一起,但他听懂二婶的话了,他马上要被二婶送走。
村里很多人都会这样,孩子太多,养不起,就送人养。镇上有专门的“中介”,帮人送孩子的。前些天二婶带他和袁波去拍了张照片,他觉得很新鲜,兴奋了半天,现在想来,二婶应该是让人拿他的照片给人相看。就像二伯去挑猪崽一样,挑中了就带走,挑不中就等下一个人来挑。
袁宁嘴皮抖了抖,眼圈有点热,他连忙合上眼,深深地吸气。不能哭,哭了会惹人烦,要乖乖的,才不会让人讨厌。袁宁费了老大的劲,终于忍住哭意,也压下了心里的害怕。
二婶实在是养不起自己,所以找养得起自己的人家把自己送过去,这是对的。袁波那么好,怎么能让袁波把什么都分一半给自己,他不能那么自私。
袁宁越想越平静,竟慢慢睡了过去。
袁家二婶进来时,便见个儿侄子整个闷在被里,只露出小小的发旋。她叹了口气,上前小心地将棉被往下扯了扯,又伸手理了理侄子细软的头发。
这小孩儿长得粉雕玉琢,一点都不像大山里的孩子。可他是个苦命的,他爸在家里排行老三,是家中幺儿,大哥二哥早早辍了学,就为了供这老三念书。
没想到书念完了,老三却没去大城市享福,而是回来村里支教,还把孩子他妈带了回来。
村里人都很感激他,但也有人在背后笑他傻。
前年老三夫妻俩去镇上取教材,路上遇到山体滑坡,两个人都被埋了。村里的孩子们都哭得厉害,但哭完了,也就那样了。
老三夫妻生前把工资都掏出来贴进村小,出事后什么都没留下。夫妻俩的丧葬费还是村里凑的,葬事很简单,火一烧,装坛,胡乱找块地埋到一块。村里的老房子是大伯的,大伯家婆娘最是刁钻,老三夫妻还没下葬就吵嚷着养不起袁宁。
袁家二婶养了袁宁两年,手头也越发吃紧。
镇上的“中介”偶然瞧见袁宁,寻机找上袁家二婶套近乎,等熟悉起来就透了底,说是可以给袁宁找户想收-养孩子的好人家,一来解了她家的急,二来也让这孩子有机会好吃好喝好好上学。
“中介”巧舌如簧,几次三番地游说,终是说服了袁家二婶。袁家二伯是个赌鬼,根本指望不上,整个家都靠她操持,她若不好好把关,袁家二伯指不定会悄悄把袁宁给卖了。
袁家二婶远远见过那来收-养孩子的人,不看别的,光看“中介”对那人的态度就知道对方真的很不一般。袁宁要是被选上了,日子肯定会好过的。袁家二婶说:“宁宁,婶婶想你过得好一点。你二伯是靠不住的……”
袁宁转了个身,小脸蛋儿在枕头上蹭了蹭,眉头一拧,像是在做噩梦。
袁家二伯对这事是赞成的。为了不让袁波捣乱,也不让袁家二伯贪婪地和人“谈价”,袁家二婶让袁家二伯带着袁波去南广一趟,卖家里的果子凑学费,已经去一天了。次日一早,袁家二婶给袁宁穿上过年买的新衣服,细心地替袁宁衣扣,扣到最后一颗,她的手抖了抖,竟怎么都扣不上。
袁宁见袁家二婶两眼泛红,泪花一直在眼里打转,鼻头也有点酸。他伸手把那颗扣子扣好,乖乖说:“婶婶,要出去了吗?”
袁家二婶缓声说:“先吃早饭。”她从厨房捧出碗鸡蛋羹,鸡蛋是自家母鸡下的,放了油盐和蒜苗,加水一蒸,很快就做好了,水嫩嫩、滑溜溜的,喷香诱人。
袁宁盯着鸡蛋羹一会儿,说:“婶婶也吃。”
袁家二婶点头:“好,婶婶也吃。”她转头去拿碗盛饭,不着痕迹地抬手擦了擦眼角。袁宁年纪小,话又不多,但很乖巧,会做的事他会主动帮忙做,不会做的他会在旁边乖乖看着,看会了再动手。明明袁宁什么都没说,她却知道袁宁什么都明白。
袁宁已经知道自己会被送走。
吃着家里难得的美味,两个人却都食不知味。两人一口一口地就着鸡蛋羹把早饭吃完,收拾好碗筷出门。天开始转暖了,袁宁小步跟在袁家二婶身后,眼睛不住地往周围看。也许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他想记着这地方,将来长大了,能自己出门了,再回来看看二婶和袁波。
村里没有车去镇上,大家一般都靠走路的。今天赶得巧,有人开着拖拉机要到镇上去,见他们好像要去镇上,吆喝道:“小波他娘,要坐车不?上车吧,顺便载你去。就是后头有两笼猪,你让宁宁避着点。”
袁家二婶有些迟疑。她想走着去,走着慢一些,她可以和袁宁多呆一会。可她还没说话,袁宁已经开口:“谢谢柴叔,婶婶腰不好,不能走太多路。”说着他拉袁家二婶上了车。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一路走走停停,载了不少熟人。见了袁家二婶,有问她去镇上做什么的,有夸袁宁可爱的,袁家二婶却一直心不在焉。
到镇上下了车,袁家二婶牵着袁宁就要走。
其他人都觉得有些古怪,聚着议论了几句。旁边有个摆摊的人听了,说道:“她是赶着去把孩子卖了,当然没心思和你们说话。我上回就见到她与那贾正经说话!”贾正经是镇上有名的“中介”。
一众哗然。
袁家二婶和袁宁还没走远,这话落到了袁家二婶耳里,让她如遭雷击、心脏剧痛。她蓦然蹲下,用力抱住袁宁,声音已带上了哽咽:“宁宁,我们回去,我们这就回去。”
察觉袁家二婶的眼泪滑落到自己颈边,袁宁垂下眼睫。若不是真觉得那家人很好,二婶怎么会顶着被人嚼舌根的风险把他送去。
他在家里是负累,能去那家人那边对谁都好。
袁宁小幅度地摇摇头,张手抱了抱袁家二婶,转过头看向那摆摊的人:“你胡说八道。”袁宁言之凿凿,“那是我爸爸的同学找来了,他托人来找我很久了,想要带我去城里念书。”
袁宁才六岁,长得又可爱,他板起小脸这么说话,倒让那摆摊的人讪讪然地闭了嘴。没有人会怀疑这么小的娃娃说谎,何况袁宁那么镇定又那么认真。
与袁家二婶相识的人本就觉得她不是会卖孩子的人,听了袁宁这话不由鄙夷地看了那摆摊的人一眼:“小波他娘怎么会是那种人!”
袁宁拉住袁家二婶的手。
袁家二婶还没有回神,等被袁宁牵着走出一段路,她才怔怔地说:“宁宁,刚才……”
袁宁说:“跟大婶婶学的。”
袁宁说得不明不白,袁家二婶却听懂了。袁宁父母出事后她大嫂经常念叨这样的话,无非是袁宁父母以前的同学都挺厉害的,应该叫他们帮帮之类的。她们都知道这些话较不得真,她大嫂也只是随口刺上几句,没想到袁宁倒是记得清楚,还煞有介事地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想到袁宁向来乖巧又聪敏,袁家二婶的心又是一酸。这么聪明的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袁宁开口安慰:“婶婶别哭。”他牵住袁家二婶的手,难得地多说了许多话,“我和小波哥哥以后都会有出息的。等我们长大了,二伯要是再打你,我们都会保护你……还有小光也会。”
袁家二婶僵立原地。
“小光”是她的小儿子,才三岁,前天被送到他姥爷家去了。
她丈夫好赌,赌输了脾气不好就会打人,眼下孩子还小,丈夫还知道避着点,要是孩子都大了,也不知会不会连孩子一块打。她小儿子那么小,大儿子也才六岁,性子又野得很,从来不曾注意到她曾被打伤。
听着袁宁软声安慰,袁家二婶心脏疼得发麻。
这孩子又敏感又聪明,又是这绵软体贴的性子,去了别人家一定会被人喜欢的吧?
一定会的。
袁家二婶心中那一丝犹豫彻底散去。
袁家二婶抹掉眼泪,牵着袁宁往目的地走。
很快地,约定的地方到了。是接近渡口的一家小饭馆,连块招牌都没有,平时没什么客人,只有苍蝇在门口打转。
袁宁抬头望去,只见已经有两个人坐在店里,一个看着是本地人,带着顶破旧的瓜皮帽,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另一个穿着西装蹬着皮鞋,外套和裤子都熨得整齐无比,瞧不见一丝皱纹。这人脸上戴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背后藏着双锐利逼人的眼睛。
袁宁先是一瑟,接着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不安和迷茫,怯生生地站在袁家二婶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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