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乌沉乌沉的, 高大的城墙在城门楼悬挂的灯笼忽明忽暗的光亮下投下一片浓厚的阴影, 寂静的只有呼啸吹来的北风, 还有三三两两开始落的雪花, 这可不是漠寒生活在南方所见到的蒲公英绒毛,而是一大片一大块的, 飘到脸上, 眼睛都猛地一眨, 要抖落下来。雪不但大, 而且很难融化。漠寒的武当入门内功算是有所小成, 所以他穿着简单的青布衣裳,又一直待在暖和的马车里,之前还真没意识到九州的冬天是如此严寒。
古代没有温室效应,北方腊月的大雪,一般下到第二天晚间,京城外的贫民就会冻死,更不要说那些小地方了。又因为挨近年关,所有的债务必须偿还,那些还不起的只好在大雪天出门去躲债, 城门口极是安静,这并不是说没有人,相反推着独轮车的裹着并不厚实夹袄的NPC很多, 有的一看就知道是乡农, 要进城卖东西顺带买年货回去;还有一些棉袄厚实蹬着皮靴子的, 独轮车上的货更多码得也整齐, 这就明显高门府邸在京外庄子里的佃户,每日送新鲜的吃食和东西来供使用;另有拢着袖子,戴着皮帽的壮实汉子,则是大户人家或者各铺子行当里进城来收债的。
总之在腊月寒冬,城门还没开就候着的,都是苦命混口饭吃的人。
除了搓手,顿足,哈气的细微杂音外,没有人说话。
漠寒不觉又想起了念高中时从补习班回来,公交车站默默等着最后一班夜班车的工薪族,就是这样,尽管车子半小时都不来,寒风凛冽冻雨愈急,跟白天不一样,没有一个人抱怨,也没有一个人不耐烦的打出租车走,因为他们很清楚必须等这么长时间,所以路灯下的表情几乎是木然的,也没人玩手机,都盯着某一处绿化带或霓虹灯出神,说不上是麻木还是早已深深埋下各自的希翼。
为了生活,为了那点小小的幸福,努力求生存的人都是这样。
空着手,连包袱都没有一个的漠寒,又是年轻人,在排队等城门开的NPC里就特别显眼。
漠寒不得不缩起脖子,往旁边城墙的阴影里走了几步,他身边只有那个一路赶车的中年人,不过BOSS家的车夫,级别反正是不用怀疑的,至于武林高手,正常情况下都不是正常途径进的城门,尤其对谢紫衣而言,他那辆马车要进京城也许不难,不过会引起京城诸多方方面面探子的注意。
寅时解除宵禁,寅时一刻,城门才徐徐开启,兵丁们哆嗦着手,这天气握着冰冷结霜的铁质长矛,可不是件简单事。门吏吆喝着,才有两个懒洋洋的兵丁搬来桌椅,恨不得抱住炉子的门吏揉着眼睛,没趣的看着已经长长的队伍。
“靠,天天这么早就这许多人了!赶着投胎吗?”
那门吏骂骂咧咧的继续揉眼睛,选了个背风的地方待着。
漠寒目光一凝,因为他认出这个门吏,那个神态语气,好像不是NPC。
不过也没怎么细想的功夫,京城倒没有什么盘剥苛刻的复杂环节,基本查过路引,缴过城门税,带货物的缴双倍,就能过去了,除了几个兵丁说笑吹牛的声音,进城的队伍还是保持着安静,且挪动迅速,不一会,就到了漠寒。
“咦?”
那门吏瞥了眼递来的路引,忽然笑嘻嘻的过来道:
“兄弟,你是玩家?行啊,才到15级就敢来京城混?”
——也是个混的,就看等级,不看ID,否则就不是这表情。
那门吏吸了吸鼻子,又骂了一声,“这么早起来简直要命,我当初是多么想不开,才会以为城门官这个职业是好的,屁颠屁颠就答应了跑来,这下可好,有一天不来上班,就是玩忽职守,轻则革职坐牢,重则午门问斩那就是删号重来,靠!寅时啊!凌晨三点,九州的官府真不是好混的!”
在九州,玩家互相诉苦总是能引起共鸣,但漠寒心里怎么想,从来跟他脸上的表情没多大关系,对方显然跟他不是一路人,但他并不因为瞧不惯别人就摆个脸色或者爱理不理,反正都是点头就过,谁记得谁啊,大可以露出标准诚恳的笑容:
“那是,听说混得最好也就是苏州捕快。”
“人家是书生转职的,不能比,靠,我混到35级算是明白了,我们玩家在九州算是什么,有几个懂平仄诗韵,几个会用毛笔写字?所以说,全是文盲!!”
好吧,这点倒是没错,漠寒觉得幸亏自己是混江湖的。
混江湖不需要有文化,能认字就行,不然抢到藏宝图秘笈神马的,你说你连看都看不懂…至于繁体字问题,虽然对部分玩家影响不大,不过还是已经有人群情激奋的打过投诉电话,论坛抗议过了,不过九州官方凉凉的回复,说游戏设定已经很照顾玩家了,不然按照时代背景,字体都要有变化,小篆不至于,隶书是当然的,不会用毛笔,可以捡根木炭削尖了用嘛,摊手,玩家你们懂的!
——是说九州所有玩家都已经对你们客服那最后一句口头禅有心理阴影了好吧!!
“米扇那个怂货,最近还掉了一级,听说是查一个案子卷进去的,切,他这个职业危险性也太大了,他以为他是南侠展昭吗?哪里比得上我这个位置安全妥帖,除了开门关门的时候必须在,一天也只要在线四个小时就行了。”
先前还抱怨,这会又明显在炫耀,漠寒就点头,半声不吭。
“不过哥们这15级,到京城去?不是我说不妥当啊,光这京城的馍馍都是两文钱一个,城门税五文,没钱还是不要进去混了,都是高端玩家跟NPC的地盘,也没什么低级的帮派让你加…”
漠寒摸摸鼻子,呃,钱什么的,还真是个问题。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
十枚铜板。
那个中年人不再是一路面无表情的模样,相反就跟一个经常看见的铺子里的NPC似的,低眉顺眼,陪着小心的笑,一面又多掏出几枚铜板塞过来:
“大人,我们是春华门临南坊何东家的伙计,因东家年前新收购了家玉器铺子准备元宵开张,京城里没懂这个的,就从密云县叫了我们来,这不,一大早的就巴巴赶来了,劳烦大人放行。”
“瞧,我看走眼了,哥们是走商道的?”
那充当门吏的玩家挺顺手的就收下除城门税外的“小意思”,见进城的队伍停滞良久,人群有些骚动,也就笑眯眯的放行了,连那个中年人的路引,都没怎么细看。
“混得好,记的以后照应兄弟啊!”
有钱的就跟没钱的不一样,九州的玩家已经开始学会不用级数高低来看别的玩家了,而是从对方的职业前途考虑,所以一直到漠寒进城门走出好远,都还听见那门吏玩家的客套告别。
无语的揉掉脸上的标准笑容,漠寒望了眼身边又恢复了阴沉神色的中年人,那啥长相普通还是很有好处的,起码不引人注意,如果梁先生还是当初南枫镇客栈的模样,应该也能从城门走吧?不过如果进个城还要易容…咳!
天是透黑的,偶然有亮光都是提着灯笼的高门家奴,城门附近平民居住坊间自然没他们的踪迹,换了现实里的漠寒,肯定走几步就难免撞上东西,不过游戏里的武功毕竟不是白学的,内功的优点当然不止是避免被冻死,高手的目力都不差,可能漠寒现在还够不上这一资格,但如果要将九州的所有武功分下类,武功的初级内功已经算是很上层,效果很好的那种了。虽然不能让漠寒看见飞蚊的腿,但晚上摸黑走路还不是问题。
左转右转,京城的街道都是四四方方没错,不过那也意味着到处几乎都长得一样,铺子平房也都大差不差,看来一不小心迷路是很正常的事,在越过三道牌坊似的廊柱后,总算到了一家点着灯笼,半开着门的三层酒楼,雪下得更大了,已经在路面上堆积了一层。
他们一走进去,门扉就关上了,一个掌柜模样的老头提着灯笼,腰板挺直,打量了漠寒几眼,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往里引路。
说到客栈酒楼,漠寒这家伙就见过南枫镇那家破客栈。
这下可算开了眼界,楼虽然分三层,但顶却只有一个,最中间是个类似唱曲说书的台子,上两层都造了红漆护栏,桌椅环绕着摆放,俨然有序,而掌柜不是将他们往楼上引,弯弯绕绕走到充满油烟味的甬道,推开一扇小门,就到了中庭,里面林木茂密,还有叠嶂成峦的假山,便好像聊斋里的一阵清风过,有美貌女子在这雪花纷飞的寒冬腊月依旧穿着单薄云裳,似足不沾地的走过来。
是漠寒很熟悉的那两个侍女。
她们垂首敛衽,斜披的朱色罗绡纷扬如画,手上托着一个小巧的紫檀匣子。
从浓重的夜色里,缓缓踱来的紫色身影,让漠寒不自然的偏了下头,轻咳一声。那掌柜与赶车的中年人悄无声息的行完礼,就没入黑暗中。
“这是?”
“湛罗真人在我们下山时给的。”
“呃?”漠寒只好接过来,打开一看,其实里面只有三本纸页枯黄的册子,一本是他心心念念很久了武当绝技梯云纵,然后是内功《玄岳绵气》,以及一本顶级剑谱《截云诀》。
——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才刚刚把武当入门内功练到小成,还没来得及巩固,正愁到哪里再去找武当秘笈继续练功。难道他师父连他们会出门多久都知道?甚至连秘笈都准备好了?
“呃,我一下也学不了这么多,得有个前后,还没学到的秘笈放在我身边也不安全啊。”漠寒想了下,就留下了那本《玄岳绵气》的内功,别的依旧放进匣子里,轻功很重要那是逃命的没错,但生命值不高,内力不高,再高的轻功也用不好,而剑法…
“你不拿剑谱?”
漠寒停顿了下,似是在犹豫,半晌后才笑道:“我是很想,不过目前好像是内力不足,而且…”
他不想再在一群小怪里,辛苦的上蹿下跳接包子边啃边练级了有木有。
“而且?”
“这两仪剑法,我明明早已经练成了,但不知怎么的,越使吧,越觉得它缺什么,还不是一般的缺,那种感觉特别怅然若失,也许我练错了,也许我不适合学剑法吧。”这才是最苦逼的一点,武功虽然多,但剑法最帅啊,哪个大侠不是用剑的?
两个侍女纷纷无声掩袖轻笑,能缺什么,内功呗,步法呗,或者剑法不够高明,两仪剑法虽然在江湖中算是小有名声,但它为什么出名的原因,就是好几个门派都有叫这个的剑法,完全是门派武功的大路货,虽然各家有所不同,但都是入门剑法,导致门派弟子使得最多的也是它,自然会出名。
她们没注意,谢紫衣听到漠寒如此说的时候,微微一滞的神情。
谢紫衣示意,那两个侍女立刻鱼贯退下,很快,飘雪的小院落里静寂无声,只有枯枝被积雪堆得承受不住,发出的细微脆裂声。
与雪几乎同色的冰白手指漫不经心的拂去落在衣上的雪,谢紫衣神情冷淡,眸光清寒: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但你想要什么,我却拿不准。”
漠寒一愣,一时觉得是不是天太冷了,连话都能听错?
“诚然,我武功极高,在九州也没有几个人能相提并论,跟我在一起,你不必担心很多事情,也不用为生活的问题费心……”
虽然百分百肯定梁先生说的那个“跟我在一起”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但漠寒还是无意识的眼神尴尬往旁边移,人有趋美性很正常,喜欢看BOSS大发神威也挺过瘾,但人却又有奇怪的自私,好像总希望自己的存在是特别的,不一样的,这种情绪强烈起来,是一个并不好的发展,漠寒隐约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但他却没有约束这种感觉,不为什么,只因为这里是游戏。
九州再真实,也是一个游戏,很多人来玩,本来就是为了放开自己,抛去活在现实里的压力。漠寒跟陈墨开玩笑,说是打算勾搭下九州的NPC,但却没真想要做出什么越界的事情来,首先这个级数差异很恐怖,第二他觉得他挺认真的,这感觉他也很喜欢,避免去做一切可能破坏它的事。
漠寒不是没想过,为什么梁先生对他另眼相看,不过他并不关心那个答案,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死亡与背叛更严重的事情,恰好玩游戏的他不用担心这些,他自问没啥价值,现实很多时候也是这样,大家高兴的处在一起就挺好,为什么非要把话都摊平了,把各自隐晦的心思都搬上台面?那会造成永远存在的隔阂,或者——
“发生什么事了?”漠寒敛了笑意,认真问。
谢紫衣冷睨着他,答非所问:
“你是一个很好,又很有用的人,在没有找到胜过你的人之前,起初并不打算让你离开我身边,有用的棋子,总要握在手里才算好,不过今日…看来,我是非你不可了。”
“……”淡定,梁先生话里的意思,绝对不是他第一反应想到的那么邪恶。
“不过,有的时候,坦诚相见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
漠寒忍不住扭头,九州游戏设计部,你们设定NPC智商的时候输入的都是多么正直的数据啊,邪派BOSS都不懂得这些话是有双关的吗?整得他心里本来可有可无的小念头现在像是浇了油的火苗一样蹭蹭的往上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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