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周齐的妹妹最后嫁了一户富裕的人家,两夫妻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十分舒适。
只可惜,周齐去世之后,她的父母也相继离去,没能坚持到最后,和女儿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送走父母的周齐妹妹,没多久迎来了新生命。本以为,新生的喜悦会渐渐冲淡失去家人的悲伤,却没想到,儿子越是长大,越是病灾不断。
找到周齐妹妹的家之后,我心里顿时升腾起一种悲凉。
那是一个小型别墅,门前还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墙上挂着蔷薇,充满生机的绿色郁郁葱葱。
一切都近乎完美。
院子里,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正给他讲童话故事。
那孩子微微合眼,大概快要睡着了。蜷在女人的怀抱里显得更加瘦弱,月光下的面颊格外苍白。病态的无力感,与生机勃勃的蔷薇,成了鲜明的对比。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捂着嘴压抑自己的哭声。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假如我出事了,她也会为我这样哭泣吗?
我举起长明灯,升起的青烟丝丝缕缕,组合成周齐的模样。
“周齐,你的前世已尽,未能及时投胎。现在,我断你因果,去你本该去的地方吧。”
短剑横挥,留下一道亮白的轨迹,横亘在油灯与周齐的魂魄之间。
挥出短剑时,我的脑海里回响起一些短句,像是久远之前便熟知的东西,但在时光层层阻隔之后,变得分外模糊……
“斩!”脑海中的短句结束,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出字节。
话音落,丝丝缕缕的青烟被亮白的轨迹齐齐斩断。同时被斩断的,还有一条连接在远方的线……
原本周齐模样的魂魄,在空中揉成一团和光,变化成院子里的小孩模样,倏忽之间被吸引进孩子的体内。
我的气力像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手里的油灯“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心里正想着,我不会就这样昏倒在别人家门口了吧?背后突然被人一把揽住,耳边是孩子的哭声,掺杂其中的声音低低叹息:
“他居然给您这么危险的东西……”
你说……什么东西……
话还来不及问出口,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像一瞬间落入了深海,庞大的压强让我喘不过气,喊不出话,只能在寂静中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
我梦见,我是一株幼苗。
眼前的一切都无比巨大,巨大到连仰望都分外艰难。
“这是……槐树苗么?”
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我太幼小,土太坚硬,没有雨水的滋润,我已经快要昏厥。
少年人独有的声音出现在院子里,顺道还给我带了一点水。
真是及时啊!
我贪婪地吸收水分,乘着泥土被水软化,把根扎到更深的地方!
“我听坊间有人说,槐树种在后院可以招来财富呢。”
我已经在后院从春季呆到了冬季,期间那个少年人精心地准备了水和肥料,多亏他的照顾,我再也没有感到过虚弱。
只不过,我依旧很矮小。
“不过,我还是比较好奇。坊间人说,槐树在南方很少呢,你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人经常这样,对着我自言自语,好像不会厌烦。
他总是坊间长、坊间短,说到坊间的时候,眼睛里总是莫名地向往。
少年人很快接手了家里的生意,来后院的时间变少了,但话题变得不再止于“坊间”。
“我终于接手了家业,父亲说,我会成为很好的一家之主呢。”他的话语是自豪的,声音却是沮丧的。
大概,他也像我一样,希望可以生长到更广阔的地方去吧?
“今天我成亲了,听媒人说,那是个大家闺秀,温柔贤淑,与我家门当户对,和我更是郎才女貌。”
我曾经听他抱怨过很多次,家里的长辈要他“先成家、后立业”,他硬是把那些媒人全部拒之门外。
他终于成家了。我莫名地,有些感慨。
那晚他没有出席酒宴,一直在树下坐到后半夜,最后被他母亲找到了,又是好一番劝说,被拉走了。
风吹得我飒飒作响,我仰望着天。我已经可以稍微看到一些墙外的景色了,常常都是车水马龙,商人来往。
看到那些人在街巷相遇,拱手作揖却在心里盘算着利益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少年人藏着沮丧的脸。
“你看这是我的孩子,将来……将来他会继承我的家业……”
少年人已经成长为青年人,但我已经长得比他更高。他背对着我,看着墙,或是在看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青山绿水,一对苍鹰在空中盘旋……
我摇晃着树枝,只能为他撒下一点点阴凉。
春夏秋冬,他渐渐变得话少了。不过,他把后院修葺一新,在树下做了一张石桌,时常独自来喝茶、下棋。
有时候,他会带上妻子和孩子。那真的是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总是把他和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笑容里总是透着理解与包容。
和那些商人相比,看到她的笑容便如沐春风。
后来,他也像他的父亲那样,为他的孩子斟酌亲事,斟酌何时将家业交托。
他也日渐成熟。
直到某一天,他提着酒壶独自在后院落泪,一直喝到伏在桌上再也撑不起来。
他一身麻衣,在秋风里有些单薄。但是,他的妻子却没有来为他盖衣,也没有来劝他回房。
我越长越大,来后院的人,又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我第一次认识到,这就是死亡吗?
死去的人变成一块薄薄的牌位,在祠堂里占据一个只属于它的位置;而活着的,心里从此空缺了一个无法弥补替代的位置……
我感觉到脸上有泪水划过,然后又有人轻轻地擦拭掉。
“阿佐……”
“是,我的主人。”
我睁开眼睛,果然眼前又是那双漂亮的琥珀眼眸。
“咦?”我撑起身子在周围寻找,“那把剑呢?”
佐岸依旧温柔的看着我:“那东西暂时由吾来保管,对现在的主人来说,它太危险了。”
我有些不服气,但我知道我从来都拗不过佐岸。
“那个周齐呢?”
“多亏了主人,他已经回到了该去的地方,那孩子也已经恢复健康了。”
佐岸说话总是这样中规中矩,他不想告诉我的事,从来都不会多透露半个字。
“阿佐,‘左岸’是什么?”
“是吾啊。”
我无奈,看着一本正经的佐岸,心道“果然”……
“如果主人您想起来了,便不需吾来解释了。吾去准备午饭。”
不给我任何继续询问的机会,佐岸说完话就关上了门。
想起……什么来?
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水面,然后涟漪悄无声息地泛开。记忆模糊地铺展,是一种让心麻痒的感觉。
我伸手抚摸右眼,你们想让我……想起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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