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建成于明永乐十八年,当时还不叫景仁宫,叫长安宫。听说,前朝的一位皇后被废后,就退居到长安宫里修道,皇帝还特地下旨封了个什么仙师的道号。
兰芳第一次听说这段前朝旧闻,是进了宫后不久,听自个儿宫里的老宫人说起的。恐怕,那老宫人是看她日日枯坐无聊,皇帝从来不过来,连个面子情都不怎么顾,生怕她心灰意冷而给的一丝安慰。大意是,那景仁宫先前也是冷宫一般的存在,且看她那边如今热闹,日后还未知如何呢。
听得她有些好笑,真要论这个,两百多年前,孝康章皇后还就在那景仁宫里生下了康熙爷的呢。而孝康章皇后初初入宫时,也不过是个小小妃子。想到年前在皇太后寿宴上的加封,兰芳心里五味杂陈。如今她和妹妹都晋了妃位,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但对妹妹来说就不一样了。照这么说来,妹妹还很有可能笑到最后呢。
确实,跟永和宫相比,景仁宫是极有人气的。
自珍妃入宫以来,皇帝踏足此处频率颇高,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自然多得很。即便是皇帝不去的时候,景仁宫里也是一派生气勃勃。珍妃喜欢看宫人们做游戏,踢毽子。后来迷上了摄影术,更是缠着皇帝派人进宫来各种拍照,拍皇帝,拍她,拍寻常宫人,甚至还有宫里养着的一窝花猫,都悉数上了镜。
有一次,她还亲自来请兰芳过去拍照,后者虽提出了那样的提议,却对这洋玩意有些敬谢不敏。珍妃好说歹说将亲姐姐拉了过去,并一再保证皇上去了御书房,其他闲杂人等也都不在,兰芳才勉强答应。结果去了景仁宫,她又神神秘秘地说要去换衣服,让姐姐先在院子里等上片刻。
“想不到吧?”珍妃举着那台笨重的照相机对她笑道:“我可是学了好长时间呢,总不能天天召那些个洋人进宫,不然又要被训了。”说罢,还朝着中宫方向吐了吐舌头。
兰芳愣了愣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
“拍好啦!”珍妃示意她走动两步,换个姿势。“不过这相片现在没法看,还得送去洗,这个我就学不会了,还是得让马神父亲自动手。”她说的是先前召进宫来的洋人,来国内传教的,为了接地气还起了个汉人名字,叫马什么的,她也忘了,毕竟不是正经的师徒。
拍完了,兰芳偷偷一扯妹妹:“你要死了?穿这么一身男人衣裳?就不怕……”
对方却满不在乎道:“左右没穿出我这宫门,怕什么!咱们那裙子太束手束脚了,走都走不快,也不方便找角度,那样还怎么学摄影啊……”
兰芳对她这性子真是又爱又恨,心里有个冷酷的声音在告诉她,她这样不行,太放飞自我了,总要出事的。但鬼使神差般,兰芳什么都没有说。也许她在祈祷自己的直觉出了错,也许她在等着妹妹摔跟头的时候上前扮演抚慰她的角色,具体她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在宫人们的眼中,虽然永和宫不受宠,但瑾妃却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她为人圆滑,大抵是跟她那圆润的身材一脉相承,从来不随意苛责宫人,要知道,那会儿宫规是非常严格的,宫女犯了错要被扒了衣服打棍子,还不能出声,太监倒是能享受隔着衣服打还大喊大叫的待遇。在储秀宫里,每年受杖刑的宫人大约就跟每年大雪里饿死的乞丐一样多。但在永和宫,永远都没有那股子血腥味,这里不是弥漫着甜蜜蜜的糕点味,就是充斥着不可挡的浓浓肉香。
“今儿个李厨娘又显好手艺了?这么早就起来卤肉?”
“这倒不是,胖娘娘让张四儿出去天福号买酱肘子了,嫌冷了,又让李厨娘蒸一蒸。”
“唷,那家可是老字号,我进宫前也听人说起过,只可惜家里穷,买不起……”
“瞧你这样儿,还不上赶着去胖娘娘跟前侍奉着,说不得能赏你两口~”
“嘿嘿,咱们这样儿的可不配……”
两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搓着手从偏殿后走过,在雪中留下四行浅浅的足印。
此刻的钟粹宫,下了值的宫女们却在下房里讨论得热火朝天。
“嘿,听说了么?珍娘娘被老佛爷打了!”
“什么?被打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多数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消息最灵通的,满脸都是好奇八卦之色。
对这些底层宫人来说,日子是极为难熬的,尤其是冬日。统一配发的夹棉袍子薄薄的,也就那些个在里屋伺候穿着合适,其他那些个担水的、扫地的、送饭的,都是最恨这冷得刺骨的贼老天的。尤其冬日里,人火气容易燥,不然怎么有句说法,叫冬吃萝卜夏吃姜呢,还不是因为冬天里人体容易外寒里热。人一燥,就容易发火。宫里的主子比天还大,一旦发火,就不是挨几个嘴巴子的事情了。虽还未进腊月,但这天寒地冻的,也不打你不骂你,只罚你在外头跪上两个时辰,那膝盖差不多就废了一半。
故而,宫人们一到冬日都变得死气沉沉,只怕主子们挑毛病。也唯有私底下流传的这些个小道消息,能给她们解解压了。
“说来也是巧,我原本今儿早上是不当值的,刚好二秀闹了肚子,我顶她的班,这才跟着主子出去了。一开始说是陪老佛爷逛园子,我就想,这天寒地冻的,花儿都没一朵,树叶儿都掉光了,有什么好看的。结果后来,就碰上了圣上,还有珍娘娘。”
说故事的宫女颇懂得吊胃口,在紧要关头卡了会,又喊着口渴,使唤人帮她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才接着说。
“珍娘娘可真是好气派,虽则咱没敢抬头看,但只看那双靴子上缀着的珍珠就知道了。”她比划了一下,“这么小的靴儿,上面竟用了十几颗东珠装饰。还有那裙子上,斗篷上,都是一色儿的上等东珠。听说,都是今年新贡的,就连咱们主子都只分到一小匣子呢。嘿,那骚蹄子,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得宠,怕是那一箱子东珠都往身上挂了。”
一个老成些的宫女条件反射看了眼外头,确定无人经过,才压低声音道:“你要死了,这样的粗话也好说得出口,到底是娘娘……”
“娘娘怎么了!娘娘不还是照样被扒了衣服按在长凳上打!”宫女满不在乎,不过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些。
其余宫女议论纷纷。
“天啊,怎么可能!”
“你说的是真的吗?真扒了衣服?”
“我不信,进宫这么多年了,就没听过后妃会遭这样的罚……”
挑起话头的宫女就不乐意了。“我可没说谎,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老佛爷发的话,说,连我都没用这么多的珍珠做袍子,你一个小小的妃子居然敢,成日里就知道撺掇皇帝瞎折腾,莫不是想当皇后了。骂完了就让崔总管把她身上缀着珍珠的衣裳都给扒了,当场就挨了三十下竹竿子。嘿,要是她连里衣都用上了珍珠,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收场呢。”说到最后,居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狭小的宫人房内,流淌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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