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月光如练。
秦淮河畔华灯初上,暮色四合中迎风招展的各色长幡,题写着一个个烟视红尘的名字。“柳色”、“斐然”、“春语”、“潇湘”……虽然叫法各不相同,却是同样的笙歌处处,脂粉留香。
这媚影妖红里,一座七层高的六角小楼鹤立鸡群。屋檐下缀着的铜铃,在风的侵扰下叮咚作响,似山野清泉,与楼中传出的笛声相和。
院落中枝蔓疏影横斜,枝桠上的积雪随着风扑簌簌落了一地。隐隐烛火摇曳,映在绿纱窗上,描出屋中人的剪影。
小楼名“春归”,临水而建,前院是供客人玩乐的场所,而后院的这栋小楼却不是谁都能进的。春归楼处于烟花柳巷之地,暗地里做的却是买卖舆情谍报的行当。
宋景乐斜斜地躺在榻上,墨色长发随意拢在脑后,清秀的脸上,双眸微阖。月白色长衫在烛火映照下浮出一层淡淡的金芒,袖口竹青色的竹叶簇拥,针脚细密,绣工斐然。
屋门敞开着,璟春归立于檐下,十指在笛上飞舞。
白色的纱幔随风飘着,卷着她藕色的长衫,笛声散落在雪中。
忽地,她停了下来,回身瞧着榻上慵懒散漫的宋景乐,柳眉一挑,就要说他。
不等她出声,宋景乐双眸一睁,抱怨道:“你那老相好的到底来不来,不来我要去睡了……”
璟春归杏目微瞪,目光对上宋景乐那双无辜的眼,瞬即一脸无奈,“也不知你这性子随的谁,好好的世家公子,说话总是这么让人讨厌。”
宋景乐揉了揉自己的脸颊,随口答道:“肯定不是随我祖父。”
他微微一顿,盯着璟春归看了良久,嘴角噙着笑,摇头,“这世上的人该不是眼瞎,你这么个大美人,偏偏给你取个‘鬼婆’的外号,啧啧啧……刘景秀不知道这个吧。”
璟春归嘴角挂着丝自嘲的浅笑,两弯梨涡隐然腮边,双眸略微一暗,“知道与否,重要吗……”
宋景乐见她面色不佳,识相地闭嘴。
笛声再次响起,在冬日清冷的夜里,仿若一湾泉水,淌过世人心房,灵动而静谧。
苍茫夜色中,一青衣男子直直往春归楼而来。
宋景乐在榻上躺着,心思早就不知飘去了何处。
许久之后,楼梯上脚步声响起,宋景乐一个激灵翻身而起,嬉笑道:“哎呀,你那老相好终于来了,我去迎迎。”
璟春归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他还不够资格让你去迎,给我回去好好坐着。”
宋景乐“呃”了声,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见璟春归没有松口的迹象,宋景乐悻悻回到榻上,低声嘟囔道:“这春归楼又不是谁都能进的,不去迎,你就不怕他触动机关……”
“咚……”
一颗坚果夹风而来,砸在宋景乐的额上,伴着璟春归微怒的声音,“你是屁股被火烧了么!他若是连那些个都看不透,又何须来这一趟。”
宋景乐揉着发痛的额头,扭头望着别处,暗暗叹气。这女人还真是不可理喻,明明想得紧,却又一幅冷漠的样子,也不知做给谁看。
想着他又摇了摇头,望着璟春归的背影,咬了咬嘴唇,低声愤愤道:“我以后绝不找你这样的,不然我就去撞墙!”
“宋景乐!你说什么!”璟春归怒喝一声,手中的笛子夹带着劲风,朝宋景乐面门打了过来。
“妈呀!你是母老虎啊!”宋景乐双手抱头,躲开璟春归砸过来的笛子,在屋中上蹿下跳。
“咚……咚……咚……”
楼梯上传来厚重地踩踏声,伴随着木头的咯吱声。
青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约莫三十岁左右,木簪束发,手中提着一坛酒。一张脸憋得通红,不断地喘着粗气。
来的正是刘景秀,璟春归的青梅竹马,宋景乐口中璟春归的老相好。
宋景乐瞧见刘景秀这副模样,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刘兄啊,你这身子有点虚……”他跳到刘景秀身旁,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
“嗵!”
宋景乐这一拍并不重,可刘景秀显然已虚脱,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刘景秀伸手,有气无力地摆了几下,待气喘匀了些,这才回道:“这楼七层高,每层三十个台阶,我一口气爬了二百一十层台阶,还要躲避四面八方埋下的机关,对于一个不懂武功的人而言,你觉得这很容易?”
宋景乐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双手捧着脸,笑嘻嘻道:“是是是,确实不容易。吖,让我好好瞧瞧,看你这副皮囊到底配不配得上……啊!好痛!”
璟春归冷着张脸,捏着宋景乐的耳朵,冷冷道:“你再没个正形,我就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宋景乐捂着耳朵,龇牙咧嘴嚷道:“放手,放手,痛!”
璟春归没好气地把他甩到一遍,拂袖向一脸吃惊的刘景秀道:“堂堂三甲进士,进了这春归楼竟坐在地上,这可不是我春归楼的待客之道,传出去了让人笑话。”
刘景秀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唰地一下子较先前更红了。他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起身在一旁的椅上落座,这过程中一声都没吭。
宋景乐双眼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打量,心道:这两人相处,情境还真是奇特。世人都说刘景秀宠妻,可眼前这景象,明明就是惧内嘛。
宋景乐歪着脑袋,似是有意提醒两人,“咳咳咳……那个,刘兄似乎有些虚,要不要我让人送点补品到府上啊……”
“闭嘴!”刘景秀和璟春归二人同时喝道。
“咳……肾虚又不是什么大病。”宋景乐低着头,满不在乎地嘀咕了一句。
“肾虚?!”
“你个混账说谁肾虚?”
刘景秀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提脚就向宋景乐踹去。可刚才一说话,那喝进口中润喉的茶水,便喷洒了出来。
璟春归一动一动地站在他对面,茶水混着唾沫星子如雨点一般落在她的脸上。
晴转暴雨!
宋景乐早已跳到了柱子后头,望着璟春归那张冷森森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我……”刘景秀傻了眼。
“宋景乐!你给我滚!”璟春归怒吼一声,杏目中火焰腾起,恨不得把宋景乐给活剥了。
宋景乐心道完了完了,脚下抹油向外奔去,到了门口回身朝屋内的两人扮了个鬼脸,无辜道:“我不过好心提醒一句,你们继续啊,我滚。”
就听风吹起衣衫的声响,月白色的影子已向楼下飘去。
哪想璟春归身形更快,轻如春燕。
她葱白的手指伸出,在空中翻转,朝宋景乐肩头抓去,“你给我回来!别想到处去惹是生非!”
宋景乐身子向下一沉,一扭,闪到一侧,脚下借助屋脊向上一跃,“你们老情人相见,自然有很多话说,我可不想听你们情意绵绵!”
璟春归面色有些奇怪,声音压得很低,“他是来道别的,你就当帮我,别走。”
“啊?”
宋景乐一愣,脚下迟疑下来,被璟春归抓了个结实。
璟春归今日如此失态,在他看来完全是因为刘景秀,只是他不明白,两个人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论起来,璟春归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与刘景秀本是青梅竹马,但不知何故两人没能走在一起。刘景秀早就成婚,璟春归至今却孑然一身。宋景乐曾问过璟春归,这世上可还有她的亲人,璟春归说过除了自己和沈苍梧等人之外,能记得她的也只有刘景秀了。
宋景乐望着璟春归的侧脸,心中替她惋惜。
璟春归重新梳洗过后,又恢复了往日那冷清模样。
三人落座,早有侍女奉上了点心小菜,炉上温着璟春归亲手酿的白云泉。随着炉内温度逐渐上升,壶中酒香四散而出,从壶口袅袅婷婷腾起,勾得宋景乐直咽口水。
刘景秀痴痴地望着炉上的酒壶,眼前一片水雾弥漫。
璟春归拂袖添香,给两人斟了酒。侧目时看到刘景秀这副神情,她手微微一抖,酒水洒在了桌上。
“你要去临安了?”璟春归头也未抬,冷不丁问道。
刘景秀一怔,回过神来,良久道:“是。”
“哦,好事。”璟春归落座,不咸不淡应道。
宋景乐先前还奇怪,甚少下厨的璟春归怎么就入厨房了,原来是为了给刘景秀践行。桌上那琳琅满目的吃食,几乎都是刘景秀老家的口味。
宋景乐撇撇嘴,自个打与璟春归认识,也就吃过她做的杏仁酥。
看来,自家楼主对刘景秀还真是看重。
屋内一时寂静,宋景乐出声打破了沉默。
他好奇地看向刘景秀,问道:“你不是才到金陵任职半年,怎么又要回京了?”
刘景秀有些无奈,叹气道:“先前我在酒馆与好友饮酒,说了几句贾似道的不是,恐怕是因为这事要被召回京吧。唉……祸啊……”
璟春归轻呷白云泉,余光在刘景秀脸上扫过,“你就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或许是圣上看你政绩斐然,提拔你回京任职呢。”
宋景乐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不就是说了那老混蛋坏话么,圣上不至于为这点事特意找你回去。”
刘景秀举杯,面上愁容略散,“借两位吉言,可就算是回京任职,贾似道那人老奸巨猾,记仇又难相处,我怕的是,到了京城肯定少不了跟他有摩擦。”
宋景乐低声笑了几声,摇头道:“你这就是杞人忧天了,依你的性子,恐怕到时候就不会想这些了,而是直接上去跟他争论了。”
刘景秀被宋景乐的话噎住,半晌尴尬笑了笑,“是……是这样,没想到宋公子倒是我的知音。”
宋景乐“哈哈哈……”笑了起来,这人可真有趣——不经逗。
璟春归一直安静地坐在一侧,没有多说半句话。
许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刘景秀的话逐渐多了起来,与宋景乐从江湖事到朝堂,聊得不亦乐乎。
两人聊到一些不平之事,刘景秀一改先前的温和模样,很是激动,甚至破口大骂那些祸害一方的官员和盗匪,说自己入朝为官就是为平天下不平之事。
宋景乐酒量不错,这几杯酒下肚,只是面颊上略微染了一丝红晕。
他瞧着刘景秀,忽然想到了唐时的诗仙李白,一生浪迹江湖潇洒随意多好,何必费力挤破脑袋非得入朝堂受那约束?可转念一想,世人求的不就是登堂入室,有权有势吗?
唉……凡人呐。
宋景乐心中低低念了句。
刘景秀酒量极差,而璟春归所酿的白云泉又教其他酒更烈,喝了这半壶的酒,他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他晃着已空了的酒盏,向璟春归痴痴道:“素谦,添酒。”
刘景秀这一声叫的温柔婉转,璟春归冷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澜,很快掩了下去,低声道:“那尔虞我诈的朝堂,你这性子活不久。”
宋景乐紧紧盯着刘景秀,全然没留意璟春归方才的话,只注意到刘景秀唤的那声“素谦”。
素谦?这难道是璟春归以前的闺名?
刘景秀听到璟春归这样讲,眼中一片温柔,“素谦,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朝中有贾似道那奸臣,此刻南北之战陷入胶着,只要是男儿,谁不想替百姓做点事呢。”
宋景乐看着两人的神情,忽然觉得可笑。明明心中都有彼此,却非得装作已经忘情,也不知两人到底在回避什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相思啊……”宋景乐呷了口烈酒,拖长了音调。
璟春归扶额,翻着白眼,又动了把他打出去的念头。
刘景秀伸手在宋景乐肩上轻拍,声音里有些疑惑,“你还没喜欢的人呢,怎么就懂相思了?”
宋景乐眼皮翻了翻,捂着胸口作痛苦状,这人到底醉没醉啊,怎么净戳人痛处呢。
刘景秀打了个酒嗝,扬声道:“日后要是见了那贾似道,我一定狠狠地踹他几脚,太祸害百姓了。”说着,竟起身抬脚朝桌子踢了过去,谁知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一定要!肯定要狠狠踹他!”刘景秀继续道。
宋景乐看了他一眼,又抬眼看了看无动于衷的璟春归,眨着眼睛。
这什么情况?
璟春归摆手,给自己和宋景乐添满酒,那意思明显是:别管他,我们自己喝。
宋景乐执着酒盏愣了半晌,向躺在地上的刘景秀说道:“刘兄回京城是好事,但身在官场需得谨言慎行,切莫得罪他人,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璟春归知道宋景乐说这话,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向他微微一点头,“这倒像句人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颗翠绿色雕着水仙花的珠子,塞到晕晕乎乎的刘景秀手中。
“日后,若是遇到危险,可差人带着这颗珠子来寻我。”
说完这话,璟春归灌下那盏烈酒,起身戴起面纱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宋景乐望着她下楼的背影,手撑着下巴愣了许久,直到刘景秀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他对面。
刘景秀双眼通红,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直到桌上的酒全进了腹中,这才抬头看向宋景乐。
他喉间动了动,声音有些哑,“我们是不是很傻?”
不等宋景乐说话,刘景秀又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素谦了,日后到了京城,恐没时间来金陵。宋公子,我求你一件事……”
宋景乐全程呆滞,敢情刘景秀方才醉酒是装出来的?可他此次明明是来向璟春归辞行的啊,却为何要演这么一出?
他点了点头,“刘兄请讲。”
刘景秀似是在想怎么开口,许久后艰难地说道:“日后请宋公子劝劝素谦,若是遇到了有缘人,就嫁了吧,过去的事该放下了。”
“哈?你是让我去劝我的衣食父母嫁人?你可知道那个母……哦不,你可知她眼界高着呢,喜欢她的人又不是没有,偏偏她一个都看不上眼。”宋景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都差把追求璟春归的人名全给倒出来了,还好及时刹住了。
刘景秀眼中掠过一丝失落,而后起身,向屋外走去。
“宋公子记得答应我的事。”
宋景乐遥遥应了声,屋内散了一地的酒香。
冬去春来,初春的温煦中仍夹杂着冬日的寒气,吹得院中迎春落了一地。
京城今日有消息传来,刘景秀入京后得圣上召见,大谈天下之势。圣上对他颇为赏识,欲留他在吏部任职,却不想被贾似道从中搅和,加上阎妃在背后使坏,圣上惜才,刘景秀性子又过于正直,留在京中并不是上策。圣上思索之下,任命刘景秀为四川粮道转运使,前往合州任职。
璟春归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她坐在花树下,捧着盏热茶,望着院外抽芽的花树出神。
宋景乐笑道:“刘景秀的才学任龙图阁学士都绰绰有余,可正如圣上所言,他过于耿直易得罪人,放他出京城,于他而言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良久,璟春归侧身,低声道:“他这样的人在官场,终难施展抱负,还不如做个闲云野鹤来的自在。”
宋景乐深以为然,转身间院角那株海棠开了一片,红艳艳的似霞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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