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
首先映在眼前的,是一团朦胧的黑影,在晚风中,它的身形如雾气般被风吹散,又似蚊虫般重新聚集成型。
虽然形状飘忽不定,但从大致的轮廓可以判断出,它在生前,是一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这个魂魄,我曾经见过的,上次在红闻馆吹奏《引魂曲》时,招来的便是它。
只是那时,它还不如现在这般类似人形,显然自从上次离开后,它又成长了不少。
这很奇怪。
因为一个人死后,魂魄究竟是变成怨灵,还是一团无知无识的雾气,早就已经注定,不可能存在改变的情况。
除非,有修行高深的人,以秘术供养了它。
这在修行界中,不是不可能的事。
怨念颇深的亡灵,其对现世某些人诸如仇恨之类的感情,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足以成为超越世间法则的存在,所以某些术士,会从野外捕捉一些魂魄,以生者的怨恨滋养它们,那样,即使原本仅是普通的魂魄,也能获得犹如怨灵一般的力量。
只是,这种方法颇为危险,我早说过,对术士来说,魑魅魍魉,阴阳异事,若是牵扯到普通人的身上,这是罪孽,也是禁忌。
以生者的怨恨供养亡灵,施术者很容易遭到反噬,而为亡灵提供怨恨的生人,也有可能受到亡灵的影响,变成残忍嗜杀的妖怪邪魅。
虽然感觉,以箴言的修行,应不至于被人捉来做成那种东西,但这确实是我用《引魂曲》,招来的第一个魂魄。
如果它不是箴言,那个时候,为何会出现在红闻馆,现在,又为何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所以,我坐在地上,抬头注视着它,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是箴言么?”
可是,那个魂魄仍是没有什么反应,静默了一会儿,便随风飘走,我怕再次把它跟丢,所以连忙起身追赶。
由于刚刚恢复过来,身体还不怎么听从使唤,我跌跌撞撞,在路上摔倒了好几次。
最终,追着它来到西城的一座宅院。
和上次一样,刚刚追到门口,它就不见了。
此时,天色已近黎明,明月西移,隐于山野,天上的星星也消失了踪迹,仅余下几颗明亮的垂在天际。
门内,是一株琼花树,这棵树十分巨大,仅从外面便能判断出它有合抱粗,皎白的颜色,一团团地簇拥在枝头。
两盏灯笼,悬挂在门口,灯笼的纸壁上,还写着一个‘江’字,花瓣飘然而落,在灯光下,晕出一片绯红的颜色。
许是因为昨晚施术,耗费的体力太多,许是因为那些东西的出现,让我到现在还未完全恢复过来,见那个鬼魂消失不见,我站在门口,静默了一会儿,便觉着头晕眼花,扶着墙壁,坐下来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一缕阳光透过纱窗,落在房间的屏风上,看得出来,这里不是红闻馆,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主人应该是个极其文雅的人,连供给客人休息的偏房,都布置的很是精致。
云纱锦帐,金兽沉香,屏风上绘着青叶田田,鲤鱼向莲,不远处的窗户边,摆着两盆兰花,中间还置着一把古琴。
我站起身来,走过去,正要伸手触碰那把古琴,却被推门进来的侍女看见。
“别碰!”
她抢先一步,将古琴抱起,护在怀中道:“这是我家姑娘的心爱之物,你可不要乱碰。”
我的手僵在半空,微微失笑:“即是心爱之物,为何不好好收藏,偏要放在此处?”
那侍女看了我一眼,回答道:“公子,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
这侍女倒是有趣,旁人家的侍女见到客人,即便是我这种不请自来的外人,无不恭恭敬敬,畏畏缩缩的,她却一点儿都不怕我,眉眼间明媚活泼,竟还有些豪爽之气。
“这天下间的古琴,在我们家姑娘的眼里,皆是心爱之物,只是这世间的古琴千千万,岂能每一把都被收藏在身边,所以我的意思是,在我们府中,公子若是见着了这种古琴,未免我们姑娘不高兴,最好还是不要碰。”
我想,我知道这座宅子的主人是谁了。
扬州有位才女,姓江,芳名为采萍,虽说女儿待字闺中,不常为外人所知,但江采萍的美名,却早已传遍了整个盛京。
据说,当年睿王世子萧俶游历扬州,某日泛舟湖上,于藕荷深处见到这名女子,从此倾心,对其爱慕不已。
可惜,江采萍性情孤傲,且很有气节,面对世子殿下的追求,一直不冷不热,无甚反应,明显地不愿与他有何感情。
萧俶没有办法,但又不能放着这么一个美人留在扬州,只能以朋友的名义,将她‘请’到盛京,供在这座宅院中。
说是朋友,萧俶当真没有什么越矩的地方,平时,仅以好友的身份互通往来,两人在一起弹琴赏曲,吟诗品茗,又因江采萍的冷漠态度,就连那些爱好嘴碎的盛京臣民,也只当她是在世子殿下跟前,被逼无奈的‘红颜知己’而已。
听说,江采萍性情孤僻古怪,对谁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却唯独对古琴在意的很。
而这座府宅中,绝大多数的古琴,都是萧俶为讨好她收集来的。
我点了点头,道:“多谢姑娘提醒。”
那侍女忍不住一笑,揶揄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我不过是个端水的丫鬟罢了,公子以后叫我云岫好了。”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卖身为奴,丢了原来的姓氏,而使用主人的赐名,我此生见过无数的侍女奴才,也听过他们无数的名儿,无不是桃红柳绿,鸳鸯蝴蝶,福禄寿全,喜乐旺财,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别致的,看来那位江姑娘的文采并非浪得虚名。
只是不知,在这位江姑娘的眼中,到底哪朵云早已无心出岫,哪只鸟应该倦飞知还?
我再度拱起手,道:“那,多谢江姑娘和云岫姑娘的救命之恩了。”
云岫咦了一声:“你怎知我家姑娘姓江?”
我笑了笑,回答:“这天下间,若论琴痴,除我师兄,非江姑娘不可,更何况,尊府有琼花盛开,门外又悬着江家的灯笼。”
听到我的解释,云岫撇了撇嘴,道了一声‘狡猾’,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早上开门时,见到你昏在我家门前,可把我们吓坏了。”
“也就我们家姑娘好心,把你收留在府中休养,若是我的话,早把你拖出去见官了。”
见我笑而不语,她皱了皱眉头,厉声审问般:“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红闻馆。”
我淡淡回答道:“昨日晚间,在下于城中斩除邪祟时,不小心受了点儿伤,无意落在此处,惊扰贵府,还请姑娘见谅。”
“红闻馆?”
云岫偏着头反问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又见她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轻轻道:“我……我们家姑娘说,等你醒了之后,就快点离开这里。”
生平第一次,在别人家里,连主人都没见到,就被逐出家门的。
我无奈笑了笑,这位江姑娘,看来真如传闻中那般,性情冷傲孤僻。
“这怎么行,江姑娘救下我的性命,怎么说我也该拜谢一番的。”
虽然,不确定那道鬼魂到底是不是箴言,但是我敢确定,它在江府门口失踪,不是没有缘由的,这个地方,肯定有点问题。
云岫见我如此,顿时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让你走就走,干嘛拖拖拉拉的,况且,我们姑娘不见外人的。”
听她这样说,我只能道:“如此,便请姑娘代在下向江姑娘道谢了。”
跟着云岫走出偏房,一路穿花越柳,来到宅院中,只见院内一处荷塘,青碧的莲叶中,衬托着几朵脂红的花蕾。
院内,传来阵阵琴音,云岫顿住脚步,循着声音看向凉亭里的那个人。
她的神情怔怔的,眉目间似有担忧。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端坐在那里,由于四周皆布着云纱,里面的身形若隐若现,看不清楚到底是谁,即便如此,仍令人感到她周身清雅的疏冷气。
这琴音,如天上的仙乐,如万物的低喃,本该潺潺流水,清越婉转,却又似乎夹杂着恍如女子哀伤悲诉的情绪……
我跟着云岫,在荷塘边站了一会儿,道:“江姑娘的心情,似乎不好。”
云岫倏忽回过神,换成一副好奇的表情:“姑娘她一直都是这样,有什么好不好的?”
“她的琴音,听起来有些抑郁不平。”
云岫闻言:“琴音不都是一个调儿,谱子上清清楚楚写着的,能听出什么哀乐?”
我摇了摇头,又勾唇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琴乃天地万物之音,同样的琴曲,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心情弹出来,听起来是不一样的,人心之境,微妙变化,想要听出这其中的细节之处,只有用心。”
“用心?”云岫更加迷惑。
我嗯了一声,感慨道:若是有师兄在就好了,我师兄与江姑娘一样,是个琴痴,对琴艺颇有研究,他们二人,应能成为真正的知己。”
看向门边的琼花,疑惑问:“琼花,只应生长在扬州的琼花,何以非要桎梏在这盛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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