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饭端上来,确实十分精致。
但我心中有事,根本没什么胃口,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伯父,今日不用处理政务么?”
傅伯父回答:“今日没什么事,再者,我也想看看寻常人家是怎样过这个节日的。”
闻言,我扯出一个笑,恭维道:“伯父体恤百姓,当真是朝廷之福。”
我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摆脱他,跟他提离开的事情,却听傅伯父道:“今日佳节,天识不在,原本理应让他带你在城里逛逛的,听闻今日红闻馆也没什么事,你我不妨四处走走。”
听到这些,我差点被呛死,咳嗽了一声,自觉在长辈面前失仪,所以十分不好意思。
又听傅伯父道:“怎么,你不愿意?”
“没有没有……”
我连忙道:“能和伯父一起逛街,是小侄的荣幸,小侄愿意,十分的愿意。”
我实在不懂,盛京城里的人那么多,他想逛街,随便找个下人为他引路即可,师兄整天唉声叹气,失意于傅伯父对他的冷落,他不去关心儿子,为何偏偏盯上了我?
而且,七夕佳节,小姑娘会情郎的日子,我们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逛的?
虽心中苦恼,面上却要装出个欢喜的模样来,吃完饭,跟随傅伯父走到饭馆门口,听他跟管家吩咐,让他们先行回府。
见此,我更加郁闷了,看傅伯父的样子,好像是要跟我逛到天黑的节奏。
街上的少男少女,一边环佩叮当,打扮十分漂亮,一边撑着折扇,一副风流书生的模样。
他们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彼此簇拥着,推搡着,相护玩闹着,青春年少,欢声笑语中,倒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景。
我和傅伯父行在其中,傅伯父走在前头,我跟在他的身后,他今年五十多岁的年纪,虽气质儒雅,但走在这些小年轻中间,仍像矗立在众花丛里的一棵老垂杨柳,知道的是他在逛街,不知道的,还当他出来找女儿。
而我,走在他的旁边,活脱脱就像一个被父亲看管押着去相亲的小儿子,说实话,像我这个年龄的男子,只想快点摆脱家里,跑到外面的世界闯出一片天地,谁愿意拴在长辈的腰带上,当那还没断奶的孩子?
因此,我很尴尬,很怕遇到熟人,让他们看到,暗中耻笑了去。
“听你师父说,当年是在江南的一个小镇里,遇到你的?”沉默良久,傅伯父道。
我回过神来,看向他,嗯了一声。
又听他道:“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么?”
“实在惭愧,当年南方水灾,小侄的家人皆因饥荒而死,如今只剩下小侄一个了。”
当年,我也是得知韩征离开睿王府,回到江南隐居,所以才会赶过去,期间打探了他的诸多消息,知道南方水灾,而他要去那里办事,顺便看望当地的灾民,所以才会提前准备,自编自演了那出戏,让他将我收做了徒弟。
这样的事,我从未跟人提起,直到现在,他们都以为,我是师父偶然捡来的孤儿而已。
傅伯父又问道:“关于你家里人的记忆,也一点都没有了么?”
我很奇怪,傅伯父为何会对这样的事感兴趣,只能答:“当时小侄仅有四岁而已,至于家里的人,实在不怎么记得了。”
闻言,傅伯父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我总觉着,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有些失望似的。
顿了顿,又道:“其实,说完全遗忘也不太可能,还有那么几个人,小侄是有些印象的。”
傅伯父看向我,似乎颇感兴趣,我只能老实答:“小侄的母亲……”
声音渐低,又补充一句:“还有父亲。”
对于七夕,我是既喜欢,又不太喜欢的。
今天,是我的生辰,若是放在从前,景王府里早就热闹一片,父亲的那些属下,还有母亲的族人,在他们眼中,我是少主人,所以被当作心肝宝贝一样地疼爱,每到这天,他们都会为我准备各种稀奇古怪,但很珍贵的礼物。
我不想要什么礼物,在四岁以前,我是景王世子,想要什么东西没有?我只想要父亲和母亲能够陪着我,跟我在一起。
可他们总是很忙,父亲忙着举兵造反,母亲忙着恢复他们顾家的地位和声誉,几乎没有时间见我,见彼此,但在我生辰这天,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在的。
然后,我们像寻常人家一样,三个人,站在一起,才算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在四岁以前,关于七夕,关于我的生辰,总是快乐的,但因为带给我快乐的那些人都不在了,所以在往后的二十年,这种快乐,反倒成了一种折磨的痛苦,一想到就心酸,如绵里藏针,如心中塞石,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想。
尽管痛苦,但那是我作为萧昙,为数不多的快乐的记忆,只有在那些记忆里,我才是萧昙,而不是活在众人眼中的顾绯然。
“如若可以……”
傅伯父道:“拿天识当作自己的家人吧。”
虽然不知道他这样说,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一时的安慰,我还是挺开心的,所以向他低首道:“多谢伯父。”
顿了顿,又放轻了声音试探地问:“伯父,师兄可说过何时回来?”
师兄给我的那封书信,现在还揣在怀里,当面打开旁人的信笺,未免太过失礼,所以我还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也不知道关于师兄的近况,只能如此向傅伯父打听。
“东洲据此,来回只有月余的路程,他若要回来,应该就这几天了吧。”
傅伯父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令人怀疑,或许这仅是他的猜测而已。
我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也有些郁闷。
正低头想事情时,身后传来一阵吆喝,随后车轮碾地的声音逼近身侧,刚想回头看去,傅伯父眼疾手快:“小心!”
他把我拉到一边,问:“受伤没有?”
我惊魂未定,愣愣望着他,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此时竟有些焦急的神情,随后或许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什么,才渐渐收敛起来。
最终,恢复从前漠然的样子,道:“今日人多,街上混乱,小心一点。”
我回过神来,再看向前方,发现那辆差点撞到我的马车,已经消失不见。
只是刚才恍惚之间,好像看到是一位白发苍苍,却戴着恶鬼面具的老人在赶着马车。
我觉着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能嗯了一声,继续闷声不吭地跟着他走。
今日佳节,城里有位富豪嫁女儿,所以请了花车庆祝,牛郎织女,河神山魃,一行人装扮成各种样子,沿着长街吹吹打打。
我和傅伯父行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远远看待一个满头白发,戴着猩红面具扮演恶鬼的人走来,他手中拿着道具,在表演喷火的杂技,虽然看着比较可怕,但小孩子们却很喜欢,一群举着风车的小屁孩跟在他旁边嘻嘻哈哈。
原本演的好好的,但走到我面前时,他却好像忽然失了分寸,对着手中喷了一口酒,让火势冲着我袭来,差点烧到我的眉毛。
我险险躲避过去,再看那个‘恶鬼’,在小孩子们的追逐下,已经走开了,刚才发生的一幕,仿佛仅是一场虚惊和意外。
我心有怀疑,但傅伯父跟在旁边,不太好发作,不然还要引他怀疑,让他无谓担心。
只能笑了笑道:“看来今日不宜出门,小侄在来之前,应该先看黄历。”
傅伯父看了看我,没有吭声。
我觉得,有人在针对我,虽然目的不明,但明显是在恶作剧。
想到那个刺伤我的术士,在跟傅伯父闲逛的时候,我还格外注意了身边的人。
然而,自那个‘恶鬼’之后,奇怪的事却没有了,我在街上找了几圈,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就在我以为,一切纯属意外,是我想多了,又或者那个恶作剧的人已经玩够了,早已离开时,又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街边卖艺的班子里,有个老太太,和前两个一样,她满头银发,戴着面具,在表演飞镖,我和傅伯父站在人群中,果不其然,表演到一半,却突然失手,飞镖向我袭来,由于事先早有防备,所以,那枚飞镖并没有伤到我。
班主见闹出了事情,连忙带着那人来向我们赔罪,我一直盯着那个人,所以并没有注意班主说了什么,无非是刚来的新人,没有上场表演过,可能有点紧张,让我们不要怪罪的话。
那个老太太,身形佝偻,看着已有七八十的年纪,站在班主的身后沉默不语,而且,时至如今,面具仍是没有摘掉。
“老夫人到如此高龄,还能有此绝技,在街上卖艺,实在令人钦佩。”
我走过去,伸手将她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出乎意料,下面盖着的,确实是一张皱巴巴,完全陌生,属于老妪的脸。
盯着那张苍老的脸,沉默片刻,再看向手中的面具,不是驾着马车差点撞到我的那张,也不是表演喷火时,险些伤到我的那张,是一张女人的脸,惨白惨白的,看着很是诡异,好像是名为罗妇之类的妖怪。
望了片刻,才抬眸看向那位妇人,勾唇道:“这个面具,我很喜欢,你刚才差点伤到我,这个,便送给我当作赔礼吧。”
喜欢红闻馆记事请大家收藏:(321553.xyz)红闻馆记事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