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琢再度找上我,此事,我倒是有些意外。
按理说,我和师兄在法华寺所做的事,并没有人发现,他也应该不会察觉,而且,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并没有宣召师兄前来,却唯独接见了我。
想来想去,仅有一个原因,那天晚上,我在盛京遇到的那个白衣年轻人,是萧琢的人。
他将自己在碧海潮生阁的所见所闻,告诉了萧琢,否则,萧琢不会知道此事与我有关。
我来到皇长孙府,被下人带去一个庭院,萧琢坐在一个凉亭中,通往凉亭的窄廊,曲折婉转,而在庭院的中央,则是一处假山。
假山上种植着珍奇草木,孔洞中流淌着泉水,或许是背阴潮湿的缘故,石头上面长满了青苔,目光所及,青翠欲滴,幽静宜人。
我站在凉亭外,拱手低身,向里面的人行礼:“参见皇长孙殿下。”
和上次一样,萧琢仍坐在案边烹茶,他这个人看着年纪不大,还未过三十岁,习惯却老气横秋的很,听他府中的人议论,萧琢清闲时,或者心绪不佳,想要思考什么事情时,总喜欢一个人待着,在亭中烹茶,谁也不许打扰。
见我来了,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顾大人,本宫前日得了一壶好茶,特意请你品尝一番。”
我再度向他施礼,道:“殿下是君,微臣是臣,自古君贵臣轻,岂有臣子与储君同坐的道理?殿下如此恩宠,微臣惶恐。”
“早就听闻顾大人术法高深,不成想对这官场之中的客套规矩,也是熟悉的很。”
他抬起双眸,微微勾唇,望着我微笑,眼神中流露着讽刺讥诮,随后又坐直身体,理了理衣袂,调整了一个端坐的姿势,缓缓道:“你应当知道,本宫找你是为何事,既然大家心知肚明,不如坐下来,把话说清楚。”
与之前所表露的宽厚仁孝不同,此时的他,神情肃杀,明显的冷酷和不怀好意。
我想,我之前还是轻视了萧琢的能耐,本想与他虚与委蛇,插科打诨一番,好把我们之前做的事情糊弄过去,不料他却不按常理出牌,直截了当打得我措手不及,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我说什么,只能依言走过去,跪坐在他的对面。
又听他道:“听闻前几日,傅大人在府中宴请了几个宫中的侍卫?”
我道:“是,殿下也知道,近来宫中多事,师兄见那些侍卫平日当值辛苦,是以叫他们过去喝酒,以示犒劳。”
听我这样说,萧琢却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说些什么,仅是将茶端到我面前。
我没办法,只能接下茶杯,稍微抿了一口,却听他开口道:“顾大人,本宫这茶滋味如何?”
说实话,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人家问我,什么东西的滋味如何。
即便再怎么美味的山珍海馐,在我这里,都如同嚼蜡一般,根本说不出个苦辣酸甜。
好在我如今尚有嗅觉,这茶闻着香气扑鼻,甚至这种香味,都有点过了头,想来味道十分浓郁,只是不知,尝起来究竟是苦的还是甜的,但反过来想想,若是甜的,我却说成了苦的,一下子就在萧琢面前露了马脚,但若是苦的,我却说成了甜的,顶多被认为是阿谀奉承,不至于让萧琢怀疑到我的味觉出了问题。
于是,低下身,拱手道:“这茶香气宜人,清冽甘甜,入口后,令人回味无穷。”
果不其然,我这边刚说完,萧琢便轻哼着笑了一声,这笑,是嘲讽揶揄的笑,我知道,是我猜错了。这茶,是苦的。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仿佛在欣赏里面的茶水,缓缓道:“本宫这茶,不过是从下人奴才那里拿来的,闻着香郁浓烈,味道却苦的很,粗劣到连下人都不愿意喝,在这个地方,除非需要招待一些来往过府的客人,本宫喝得一直是这种茶,它总让本宫想起以前艰难苦痛的日子,曾经遭受的冷落白眼和欺凌,也提醒着本宫,不要忘记从前的自己,更不要忘记,是什么让本宫变成现在的自己。”
萧琢的身世,其实有些可怜,当年戚如夫人受宠,连带着其子陆云也受到王上的喜爱,又因戚家在朝中的地位很高,即便是萧琢的父亲,那位东宫太子都被他们欺压到抬不起头来,若不是朝中一些老臣拼死不让,只怕连太子储君的位置,都已变成了陆云所有。
在朝堂上,太子失意,在后宫中,太子妃又被戚如夫人压制,更甚至,以大家差不多都能猜到的原因,连续流产了两次。
虽说后来,在一些大臣的保护下,离开东宫,搬到外面住,也顺利诞下了皇长孙萧琢,但那两位,并没有得到善终。
不知是因为之前流产,随后又生子消耗的元气太多,还是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暗中作祟,在萧琢很小的时候,太子妃淑瑾娘娘便病逝了,而且更为巧合的是,太子妃的死讯传入宫中,第二天,宫人正准备为太子妃举行丧礼时,太子也被人发现死在自家的书房中。
脸上青筋突起,眼里布满了血丝,在当时,被认为是死于某种秘术,内心惊惧而死,也曾因此事,在盛京掀起一场诡谲斗争。
天下的人千千万万个,在盛京最不缺乏的,就是皇室这种东西,一个人的死亡,能够令人悲痛多长时间呢?即便是皇室,也难逃被遗忘,太子薨逝后,皇子争储,不可开交,每个人都把目光压在那些有可能夺得东宫之位的人,似乎已经忘了,在那个凋敝衰落的前太子府中,还有那么一个孩子,他才是正统的皇室嫡长,是最有资格竞争盛梁王储的人。
太子与太子妃薨逝后,萧琢的日子愈加难过,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寒冬腊月里,皇室宗亲家的孩子穿着新制的锦衣,入宫拜见王上,而作为太子嫡长的萧琢,却仍穿着以前的旧衣,行走在那些人的中间,身形瘦削,单薄落魄,而明明,属于他的位置,其实应该在首端。
虽然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样走过来的,但内有王上私心偏颇,明显宠爱陆云殿下,对他却不是十分喜欢,外又有几位皇叔虎视眈眈,他能到今日的位置,想来这中间,应该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辛酸和痛苦吧。
我道:“殿下,方才微臣还没有把话说完,师兄宴请侍卫,以示犒劳不假,但在酒宴中,由微臣主使,问了他们一些问题。”
萧琢挑起眉,凤眸微眯:“什么问题?”
我扯唇一笑,回答:“微臣问了那些侍卫什么问题,殿下心中,应该非常清楚,灵钧殿下失踪,宫中却如何都找不到他的踪迹,然而,却有人听到东宫中有婴儿的哭声,那里封闭已久,且因太子与太子妃的缘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太子妃先前流产的子嗣作祟,皇长孙殿下,便是借着这样的时机,抱着空空的襁褓入宫,假意说去看望王上,实际是以此法将灵钧殿下带出了皇宫吧。”
萧琢闻言,沉默下来,良久才问:“本宫自问毫无破绽,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又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玉笛在手中把玩:“其实,殿下心中也清楚,灵钧殿下失踪,京中人怀疑最多的便是你,甚至他们连你的动机,都能猜得清清楚楚,但正如当年淑瑾娘娘流产之事,殿下真的以为,没有人想到会是戚如夫人所为么?只怕连太子与太子妃都很清楚吧,知道却又不可说,因为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比拆穿出来要好得多,河东河西,彼时此时,不过位置调换了一下而已。”
“你的意思是……”萧琢抬起眸:“当年那件事,皇祖父也曾有过怀疑么?”
我轻哼了一声,觉着萧琢这个人委实有趣,明明看似冷面冷心,却又偏偏是个情种。
这里的情种,当然不是对哪位女子的痴情,而是在亲情上,他始终都留存着一丝希冀。
虽然接下来对他说这些话,可能有些冷酷无情,但我还是说了。
“戚如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应该没有人会比王上更加清楚,或许是出于信任,和没有证据,他未曾表露,但暗自一定怀疑过,但那时,他心里宠爱的人,是戚如夫人,喜欢的儿子,是陆云殿下,戚氏一族又手握重权,王上心里顶多不高兴,但不会为了两个未出世的孩子,放弃这些东西,王储之争,看似是戚家一手操纵,但事实上,只怕连王上自己都希望,将来会是陆云殿下继任皇位吧。”
我顿了顿,见萧琢虽面无表情,但眼神中明显难掩几分悲痛失落之色。
又道:“殿下可知,微臣此生,最喜欢也最不愿的,便是揣度人心,当年戚家势大,王上如此行为,或许是为了保全太子,也或许,仅仅是出于偏爱,如今太子殿下与陆云殿下皆已薨逝,事实究竟如何……”
我呵了一声:“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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