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陈半夜和方泊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中年男子和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改变,清冷的月光依然是那么朦胧如纱,但那块骷髅石板在他们眼里却逐渐变得异常清晰。
他们眼里的骷髅石板竟然像一个美丽的女子一样,忽然间充满了奇特的韵味,借着月色,中年男子一边用手指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石板上的每一处凹凸,一边欣赏着那种说不出原因的美。美?!陈半夜忽然间皱了一下眉,似乎也在为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这种完全不符合逻辑的想法而诧异,不过这种意识随即就消失了,因为他看到中年男子的手指抚上了那个红色的月牙,血红色的、滴血的月牙。
虽然骷髅石板并不在陈半夜手里,但他的指尖却清晰地传来一缕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中年男子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滴血花已经在石板上悠然漾开。恍惚中,满目的月光似乎化成了澄澈的水,荡漾着,逐渐消失,石板上的红色月牙远远挂在了天边,而那支无柄的长剑却依然横亘在自己和一带远山之间。
脸上有一种温热的感觉,痒痒的,似乎有某种液体或是虫子正在慢慢地往下爬。中年男子下意识地用衣袖擦脸,却发现自己居然血流满面。剑无柄,是因为剑柄就握在自己手里,月色红,是因为自己的睫毛上也沾满了鲜血。而长剑横斜搭在左肩,一种心丧若死了无生趣的感觉油然而来,中年男子心中此时完全没有了其他想法,他只想用手中这柄长剑的锋刃割开自己的咽喉,用自己喷溅的鲜血来祭奠亦或是守护某种事物或是情感。
凄迷的月光泼洒而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走出了树林,远处的村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双峰夹峙形如双乳的一带山峦。眼前是一片长草萋萋的盆地,一只微带血红的月牙高悬天际,似乎在预示着一场注定的生死离殇。陈半夜忽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和意念冲入了自己的身体,眼前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古代男子。在他此时的意念之中,自己曾经跟随着眼前这个英雄末路的青年将军出生入死,更曾经在千军教场中对他神乎其技的‘弩击’之术高山仰止。对于他,陈半夜甚至有一种近乎神明的敬仰,甚至为了眼前这位青年将军他可以牺牲自己。
而身边的方泊静也不再是方泊静,她静静地躺在高高的草丛里变成了一只毛色雪白的九尾白狐。此时的陈半夜没有觉得奇怪,他心里只有满满的怜惜和刺痛,还有几乎难以宣泄的无边恨意。虽说地上躺着的明明就是一只白狐,但在他的感觉里,这只白狐却是一位神仙般的美貌女子,她曾经是剑法如神的‘手击’教头,她曾经与那位青年将军并轡疆场,*。他敬慕她,爱慕她,但却因地位、武功的巨大差距而自惭形秽,只能将这种深情深埋心底。
这一人一狐都是他心目中的神,他没有嫉妒,只有祝福——除了眼前这位青年将军之外,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呆在那只白狐身边,对她都是一种亵渎;除了这只白狐之外,这世间任何一位女子的钟情,对这位青年将军而言都是一种侮辱。所以他要成全这种完美,哪怕是牺牲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陈半夜不由自主地扑上前去,一双手紧紧地抱住那位青年将军的双腿,苦苦地哀求着:“将军,夫人虽说身受重伤,但她身负绝顶神通,也未必无救。大王虽然阴狠毒辣,但咱们隐身在这样一个世外之地,想来他也不会再来为难咱们。只要将军您能保重身体,小人必定忠心侍奉,不离左右,与将军一起照料夫人,在这世外仙境之中了此残生,将军,您。。。。您还是把剑放下吧!”
然而话音未落,天空中已经传来一阵悠远的鸟鸣。抬眼望去,但见冷冷月辉、疏星微云之间,一只身形硕大得离谱的苍鹰正展翅盘旋。那青年将领不由得长叹一声,低头对跪在面前的陈半夜说道:“长弓,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大王已经鲸吞强吴,雄视天下,以他的性格,就连文种、范蠡尚且不能容得,更何况是我和凤竹?在他眼里,凤竹神鬼莫测的剑法和来去无踪的身法,加上我这一手百发百中防不胜防的弩击之术,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威胁。我们这些人在大王眼里,是只可做患难之下属却不可做安乐之友邻的!长弓,你就别劝我了。等我死后,你可带着我的弓箭和凤竹的长剑上复大王,就说我等已经归天,想来这一切也瞒不过那头扁毛畜生的眼睛,大王不会不信。等事情平息之后,你再悄悄回到这里,带着我的骨殖和凤竹的法身远远地离开这里吧!或许,岁月荏苒之下,凤竹会忘了我,也或许,风月钟情,凤竹能再修仙道,成就再世姻缘。”
说话间,他推开陈半夜,蹲下身在身旁躺卧的那条奄奄一息的白狐那凌乱的长毛上轻轻抚摸半晌,一滴滚烫的眼泪冲出眼角,冲开脸颊上黏黏的血迹缓缓流下。
“以卿之剑,净我之魂。流年之下,何得我身?但得一生情,何惜再世人!阿竹,我去了!但愿以我之血,能换你日后平安!”
说完右手一紧,一颗硕大的头颅跌落尘埃,犹自用一种温情的目光望向旁边的白狐,半晌,才缓缓闭上双目。无头尸身轰然倒地,天空中,那头盘旋不已的苍鹰一声长鸣,倏地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方泊静此时却陷入了一种近乎昏迷的状态之中,说是昏迷,但她却又觉得极为清醒,只是她慢慢地沉入了自己的内心,一个旋转不已的丹丸缓缓展开,化成一本书慢慢翻开,然后又变成了一扇开启的门。
她本能地意识到这扇门后边必然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于是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她只在书本上才见到过的古代大帐,虽然布置简约,却洁净得一尘不染。一种幽幽的异香扑面而来,是那么熟悉。对面的地面上放着一张床,床上一位绝色的少女正在恬静地熟睡。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方泊静感觉自己就是一缕失去了本体的游魂,而床上的那位少女则是自己的躯壳,她只有回到自己的身体,才能找回真实的自己。她慢慢地,轻飘飘地走过去,像一滴水,缓缓地、缓缓地融了进去。无数从未有过的记忆、从未见过的画面纷至沓来,瞬间,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曾经是一只自由自在逍遥于山野的白狐,她修炼千年终得人形,因痴迷于月下剑舞被山间樵子所窥,于是成为了越国的剑仙——她是凤竹,花姑最心爱的孙女。她爱上了号称越国第一箭手的猎户陈音,跟随他离开山野进入红尘,成为了越王勾践手下的‘手击’教头。
就算是在睡梦之中她也知道,此时强吴已灭,陈音已经答应带着她功成身退,回归山林长相厮守,她很开心,睡梦中也在微笑。
然而一种沉重的威压从四面八方缓缓压制而来,凤竹蓦地从睡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已是周身汗湿,勉强坐起之后,已经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所形成的压力,她虽然并没有走出大帐,但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帐外四角的那种猛禽特有的杀意,而这种感觉她曾经感受过,因为那完全是一种死亡的威胁——当初在紫竹林,就是陈音以一箭之威把她从余家老大余获弮养的那头大鹰利爪中救下,也因此,让她芳心暗许,从此对这位英武的箭师情根深种。
但是此刻,帐外分明有四股这样的气息存在,物种相克之下,她几乎已经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量和勇气,而更为关键的是:陈音,她的守护神,此时并不在身边,他去哪了?
门帘开处,越王勾践一身便装施施然走了进来。他鹰隼般的目光在凤竹那张绝美的俏脸上掠过,然后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巡游着,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时,凤竹明显地看到他高高的喉结滑动了两下,而且听到了他越来越急促而粗重呼吸。
凤竹本能地感受到了比帐篷外包围的那四头老鹰还要近的危险,因为勾践此时的目光里充满了攫取和占有的欲望,此时的凤竹甚至毫不怀疑,眼前这位曾经道貌岸然以道德楷模自居的男人就是一头饿狼,自己则是他眼中一块香喷喷的肉,他随时都会猛扑过来,将自己一口吞下肚去,连一点骨头都不会剩下。而且,自己此时还没有穿好衣服,只是穿着一件贴身的内衣,大片雪白的肌肤就这样暴露在对方眼中,让她心里既是羞惭又是愤怒。在她心里有一个信念从来不曾动摇:此生此世此身,只属于陈音一人,任何其他异性都不能有所染指!
勾践用一种欣赏戏谑目光看着她,甚至都已经开始在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边的长衣。他那种强大的自信和自上而下的俯视感既给了凤竹极大的压力,也让她内心的愤怒更加难以遏制。
就在勾践走到她身边向她慢慢俯下身子,一双粗糙却修长的手即将触摸到她肩头的肌肤时,她忽然觉得内心有某种力量蓦地爆发了出来。而在勾践眼里,却发现眼前这个娇柔的、似乎只能任他宰割的女子身上忽然散发出了一种刀锋般犀利的气息,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里,竟然射出了两道绿莹莹的幽光!
勾践久经战阵,对于凤竹身上发散出来的这种气息自然非常熟悉:那是剑气,是一个顶尖剑客身剑合一之后才会有的、召之即来、随心所欲、如臂使指的杀伐之气,因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让自己变成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当然这无坚不摧,也包括他勾践自己!
浑身一凉,勾践不由自主地连续后退三步,他已经从那对绿莹莹的眸子里,感受到了一种与敌偕亡的杀机和死意。‘铿’然轻吟中,凤竹挂在床头的长剑自动出鞘,下一刻已经落在主人手中。光可鉴人的剑身不停地抖动,映照着凤竹苍白的面颊,像一条渴血的蛇。充满自信的勾践刹那间就确认了一点:如果自己再往前一步,那柄长剑的剑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咽喉!
他只有退却,却只是不甘心的暂时的退却。当然了,他是勾践,越王勾践,强吴夫差都已经被他踩在脚下,凤竹只是一个剑客而已,就算她拥有其他剑客所不具备的力量,难道还能和他相抗衡?他眯着眼睛注视着凤竹,心里那种征服的欲望愈发强烈起来:这天下万物,要么被我向我屈服,要么被我毁灭,舍此无他!凤竹,既然我想得到你,那你就失去了选择的资格!
然而,此时凤竹却已经站了起来,一袭白衣飘然自落,遮住了那些让勾践留恋不已的肌肤。她一头长发和身上的白衣无风自动,帐外四角随即传来几声苍鹰的鸣叫,大帐的门帘飘然而起,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劲气四散冲击。
凤竹手中的长剑缓缓抬起,一双原本柔婉的眸子冷静得让人不寒而栗。勾践不由自主地又是后退两步,声音有些嘶哑地叫道:“凤竹,你想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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