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天一亮,三老爷爷就爬了起来。三老奶奶觉得奇怪,问他,他也不说,只管自顾自出了门,又跑到柳树行子里坐着去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三老爷爷远远看到有个人头上顶着一口大铁锅,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到了河边,那人放下铁锅稍微喘口气,然后顶起铁锅就要下水。
三老爷爷这时候恍然大悟:原来戴铁帽子的是这么回事啊!他可着嗓子大喝一声:“站住!谁他妈让你从这过河的?”
那人没看到三老爷爷,加上一个人进了这柳树行子本就有点虚惊,三老爷爷这一嗓子把他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把铁锅给扔到地上,已经快要沾到水面的脚也就收了回来。
三老爷爷三步两步走到那人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拉住那人的手臂,跟头把式地就把他拖到了河堤上,铁锅也丢在了河边上。
那人惊魂未定,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三老爷爷回头到河边上拿铁锅,就听耳边有个声音气急败坏地嘀咕:“耿老三!你他妈在这瞎搅合啥?!”
三老爷爷也不作声,拿着铁锅爬上河堤往那人头上一扣:“去去去去!要过河,从桥上走!“
那人这才缓过神来,急了:“哎我说你这人有病啊!我就是河对面村里的,这铁锅这么沉,北边南边的桥又都那么远,你想累死我啊?再说了,这河也不是你家的,你凭啥不让我过?”
三老爷爷也急了,把上衣一脱露出一身疙里疙瘩的腱子肉,挺挺胸,几乎比那人高出了一个头:“怎么着?不服气?老子今天还就是不让你过!咋着了?!不光不让你从这过,从其他地方下水都不行!一句话,想过河,走大桥!嫌累?老子替你扛着锅!”
说完一把夺过铁锅扣在自己头顶,回头就往北走。
见三老爷爷那么横,而且很明显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那人算是彻底泄了气,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三老爷爷后边,从三里之外的桥上过河去了。
到了夜里,三老爷爷照常赶到柳树行子里打鱼。然而这次可就邪门了,酒,没人接,烟,没人抽,他撒网之前,河里的水还是哗哗响,但波纹却很明显是往两边分着走的——他接连撒了十几网,居然是连一块鱼鳞也没见着。
一连十几天,天天如此。
到了第十五天,三老爷爷又带着烟酒来到河边,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酒,又转着圈喝没了,烟,也转着圈抽光了。河里的水声波纹又是由远而近,三网下去,鱼篓子里的鱼比往常还要多了接近一半。
三老爷爷心里高兴,干完了活,又点上一袋旱烟请大伙抽。这时候就有人说话了:“耿老三,俺本来是想让你从今往后再也打不着鱼的,没想到,那天的事还真亏了你拦着,现在俺就要当官了。”
三老爷爷一听来了兴趣:“哦?咋回事啊?”
那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那天俺不是说过吗?俺来这里已经八年了,一直安分守己地熬着,从来没有害过啥人。这事呢,咱本以为上边不知道,没想到城隍老爷早就看着咱呢。那天的事,是因为城隍老爷准备升迁,于是就把俺报到判官爷爷那去了。为了考察俺的人品,这才安排了那么一档子事。要是你不拦着呢,我也能走,不过以后投胎变成个啥玩意就不好说了。现在好了,考察通过,明天俺就要接替现在的城隍,走马上任去了!”
三老爷爷抓住了理,一下子神气了起来。他挺挺胸,大模大样地说:“看着没?亏了老子吧?以前我爹就告诉过我:人在做、天在看,不要觉得自己做了好事没人知道亏了,也别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没人看见赚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可不是只说人,你们做鬼,也逃不过这个理!就像俺吧,这么多年跟你们在一块,难道说你们里边就没有想害我的?但是俺不怕!为啥?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们想害俺,也没地方下手!”
周围一片随声附和的声音。
从那以后,三老爷爷再也没有在柳树行子里听到过那人的声音,但村头城隍庙里的泥像却似乎变了模样。不过,柳树行子里死人的事还是在所难免——人吃五谷杂粮,谁没有个七情六欲?像三老爷爷那样能够保持一辈子纯真的人,毕竟是太少了。
故事讲完了,一屋子人也沉默下来,似乎都在咂摸滋味。过了一会,莲花忽然笑了起来:“嗯!五老爷爷这个呱啦得好!好像没那么吓人!”
虎子一听,却在一边撇起了嘴:“切!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吧!啦这种呱,不吓人,还有啥意思?!五老爷爷,要不再给啦一个吧?!”
五爷爷用手在虎子头上轻轻一拍,笑嘻嘻地说:“不吓人?那是你小子没看到河里那些水鬼,看到了,管饱你吓尿了裤子!不啦了,天晌午了,老爷爷啊,得回家吃饭去。”
一旁的张连义似乎从故事中听出了一些特别的意味,见五爷爷要走,连忙伸手拦住:“五爷爷,您看都到了饭口了,强子他娘也正做饭呢,就在这吃吧!”
老人摆摆手,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直视着张连义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了一句话:“连义啊!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句话呢,不光是说人,就连鬼神也是这样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就得替人办事啊!五爷爷老喽,也办不成啥事,还是回家,自个吃自个的吧!”
说完,有些自嘲地摇摇头笑笑,拨开张连义的手,径直出门去了。
张连义愣愣地看着五爷爷的背影,一时间心里纷乱如麻,半晌说不出话来。
转眼间已是春节,天好像越发冷了。
按照北方农村的风俗,大年初二这一天是女儿带着女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一大早,张家一家人早早地起来,草草吃过早饭,女人就开始张罗回娘家该带的礼物、一家人的穿着等东西。
由于那些神秘的馈赠从未间断,所以张家尽管经济条件并不算宽裕,但是一家人的衣服鞋袜倒是颇为整齐光鲜的,而且春节期间他们还收到了不少的鸡鸭鱼肉,稍微收拾收拾,走个亲戚还算是比较体面。不过,看着妻子兴致勃勃地收拾这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张连义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堵得慌,因为那天五爷爷的话总是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翻腾起来:“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就得替人家办事啊!”他总觉得老人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意有所指,这老头,他肯定知道了什么!张连义甚至已经决定,等过完了春节,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五爷爷家,好好地跟他谈一次,解释一下心里的这些疑惑。
日头已经老高了,张家庄距离孩子们的姥姥家王家沟还挺远的,女人给孩子们装扮好了,自己也已经梳洗打扮完毕,甚至还在那张本就比一般乡村老娘们白嫩年轻了许多的脸上搽上了**,愈发显得风流俊俏,让张连义和强子强子都看得双眼发亮。
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娘家,女人此时自然兴奋而紧张,她放下梳子站起身,马上就张罗着让强子和丈夫提上礼物,锁上院门一路往西走去。
这时候,路上走亲戚的行人已经很多了,那些年纪稍大携子抱女的夫妇对每年例行的这一次出行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在路上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家常,神色平淡,跟平时走个其他亲戚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中间偶尔会出现一两对年前刚刚结婚的新婚夫妇,新娘子无一例外地穿着大红衣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扑着粉,唇上搽着红,含羞带露,走起路来扭扭捏捏,颇有摇曳生姿之态;而身边的新郎官则无一不是一身簇新的棉衣棉裤,从头到脚透着那种初尝情事的兴奋和激动,虽然会因为路人的注目而羞涩拘谨,但仍然会时不时表现出那种只有新婚夫妇才会有的亲昵,做一些自以为不会被人发现的小动作,在新娘子娇羞的嗔怪中眉目传情,引起身边走过的那些中年夫妇会心的微笑,碰到一些调皮捣蛋的半大小子,往往还会引起一阵善意的起哄、尾随打闹。
虎子这小子自来皮实,到了这种时候自然是如鱼得水,而且就算是去姥姥家,他也一直带着心爱的玩具弓箭,不管父母怎么哄也不肯放下。
他和莲花就像两只出了笼的小鸟一样,一路上唧唧喳喳地闹个不停,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疯跑着,一刻也不肯消停。过年的时候都图个高兴,所以张连义也不肯板起脸来呵斥他们。而当娘的偶尔发出的一声责骂,他们则完全当成了耳旁风,根本就不拿着当回事。
从张家庄到王家沟,乌河大桥是必由之路。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大桥已经在望。不远处,一对新婚小夫妻从路边的村落里走了出来,拐上了通往大桥的路。许是听到了虎子和莲花的嬉闹声吧,小两口同时转身向后边看了一眼。冬日的阳光透过路旁光秃秃的大树枝桠,照得两人身上布满了暗影。
张连义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紧,恍惚中,那根本不是什么新婚夫妻啊!分明是一对头角峥嵘,正在狞笑的黑白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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