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掌柜今晚第一次对国师提到这个名字。但是一看国师骤然改变额脸色,重六就知道他记得。
记得那个被他选择遗忘的、曾经的天之骄女。
梦骷避开了掌柜的视线,一层无形的保护壳瞬间盖在了那刚刚流露过最脆弱的恐惧之色的面容上。重六初见梦骷时的那种高高在上的肃然又再次出现了。
“为什么你需要九鸾仙子的拂尘?”国师的语气有些生硬。
重六隐约知道,掌柜要九鸾仙子的拂尘其实没什么用,不过是用这个借口逼国师去见九鸾一面。要不是碍于身份地位悬殊,他几乎要给掌柜鼓掌叫好了。
掌柜施施然道,“天气渐渐热了,弄个拂尘来赶蚊子。”
国师显然也听出来掌柜只是信口胡扯,并不打算认真回答。而他处于有求于人的境地,也无法太过强硬。他只好用一种没什么感情的疏离语气说道,“我与她已经五十余载未见面了,那拂尘是她随身之物,她不一定愿意给我。”
“只要你肯认真去求,她一定会给你的。”掌柜说着,语气却柔缓了些。明明看上去比国师年轻一大截,语气里却带上了几分长者劝诫少年人的语重心长,“很多事,一直逃避只会无路可退。都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又遇上了这样的事,你还怕什么呢?”
国师的表情看似未变,但重六看到了他眼神中的闪烁。
从碧霞别馆出来,重六正驾着车摇摇晃晃往天梁城走,忽然感觉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掌柜的声音,那说话间的气息都落在了他的耳朵上,“刚才国师讲过的那些,都记下来了?”
重六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就看见掌柜近在咫尺的雪白的脸。
重六拍着胸脯道,“东家,您这样是要造成车马事故的!”
掌柜笑吟吟地,“你今天表现不错,本来想夸你两句,你反倒凶起我来了。”
重六抓抓头,腆着脸笑着说,“我哪敢凶您啊,您可是连国师都不敢得罪的大人物!”
“他不过是有求于我,现在才放低姿态。等到我将他们需要的东西交到他们手上,契约也签完之后,大部分的人都会换一副面孔。”掌柜靠在车门边上,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东家,您和国师以前就认识吗?”
“嗯,也算是有些渊源。”
“东家,您开客栈之前是干什么的啊?怎么知道这么多连方士都不知道的事?”现在天色已经不早,官道上也没什么车马,重六驾车时也没那么紧张了,便开始尝试着询问已经装满到快要溢出的好奇。
掌柜笑道,“怎么?这就开始查我的户籍了?”
“不是不是!我就是好奇……您要是不愿说就不说了。我也就是瞎问。”
“那我们来交换吧。”
“交换?”
“是啊,我对你的了解也不多。当初你被介绍进来的时候,我只注意你做事伶俐而且又识字便收你进来了。”暖风吹起掌柜额前的几缕发丝,风轻云淡的飘然。
“掌柜,我就是普通人一个,放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哪有什么可说的啊。”
“你见过几个店小二能写你这样一手好字?”掌柜拿眼睛觑着他。
重六刚想开口,掌柜却忽然咦了一声,眼睛瞥向一条并入官道的岔路上一骑飞驰而来的骏马。那高头大马行坐着两个人影,前面的一个头低垂着,身形瘫软,像是没有意识。
重点是,那两个人重六和掌柜都是认识的。
那不是柳盛和徐寒柯吗?徐寒柯那是怎么了?
为了避免和柳盛的马相撞,重六老早就开始勒马。掌柜却扬声喊道,“柳大人,你们这是从哪来啊!”
柳盛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停了马,转过头,却露出一张汗水密布神色惊慌的脸。
隔着老远,重六却闻到一股子阴湿的腥味,有些像是陈年的泥土埋藏了太多腐烂的叶子和昆虫尸体的味道。
掌柜皱起眉头,看那徐寒柯低垂着头,似乎对于他们的呼唤毫无反应。
“徐大人怎么了?”掌柜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轻盈,变得谨慎小心起来。
“我们在百蟊泽遇到了意外,我现在得带他去找郎中!”柳盛的声音紧促,说着就要再次策马前行。
可是此时,原本一动不动的徐寒柯忽然剧烈抽搐起来,整个人几乎像是羊癫疯了一样,然后一低头,开始撕心裂肺地呕吐。他吐出来的是某种发绿的粘液,里面盘结着一团团仍旧在蠕动挣扎的蠕虫、蜘蛛、蚯蚓、蜈蚣等令人头皮发麻的恶虫。
伴随着那些呕吐物,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也随之袭来。
重六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了。掌柜也用袖子掩住鼻子,向车里缩了缩。
柳盛更是着慌,连告辞的话都来不及说了,扬鞭催马狂奔而去。
重六喃喃道,“还是出事了……”
“他秽气缠身,这是早晚的事,跟你没关系,别乱想。”掌柜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百蟊泽那种瘴气横行的地方,就算是当地最有经验的猎户樵夫都不会去,他们没事跑去那干什么?简直是找死……”
“但是东家……朝廷大官要是真的死在我们客栈里了……我们不是也要跟着倒霉吗?”
掌柜想了想,有些烦躁似的揣起了袖子,“你说的也是……唉,现如今这世道想安安静静坐点小本生意是越来越难了。”
小本生意……
都做到国师头上去了……哪里小了?重六腹诽道。
……………………………………………………
他们赶回客栈的时候晚饭点已经过了,夜幕降临在天梁城上。汴河大街上有头有脸的酒楼大都已经打烊,不少做夜间买卖的小摊贩们却将推车小铺连了一整条街。他们的客栈原也该进入打烊阶段了,可是大堂里灯火通明,竟有不少官兵模样的人出入。
重六暗道不妙,看来柳盛果然向官府求助了……
“东家……怎么办?”
掌柜往大堂里瞥了一眼,看到一名身穿知县官服体态圆润的老爷在一张桌子前坐着喝茶,便露出一个微笑,“不必担心。”
马车一停,小舜立刻飞奔出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叙述着柳盛带着昏迷不醒的徐寒柯回来到处找大夫,过了一会儿大夫吓跑了不说,又来了一对官兵,晚饭后不久就连知县都亲自跑来了。
整个槐安客栈附近的小摊贩全被赶跑了,简直如发生了凶杀案一般。
看着门口那些腰间挎刀凶神恶煞般的士兵,重六和小舜大气也不敢出。可是掌柜却仿佛十分放松,施施然带着他们两人进了堂子。
那位知县许韫许大人一派官老爷的排场,正襟危坐,旁边还有个主簿模样的人在给他扇扇子。朱乙和福字几个帮工在旁边站着不敢说话,廖师傅倒是坐在另一张桌子那慢悠悠地喝着茶……
掌柜迈进门槛的时候许大人刚好抬起眼睛,那神情忽然就变了。他忙站起来快步走向掌柜,“祝老板,你可算回来了!”
“许大人。”掌柜仍旧用他那标准工整的姿势做了个长揖。
那许大人赶紧一把抓住祝掌柜的手臂,拉他去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显然没有半分官府老爷的气焰。
重六这才放下心来。也是……就连国师都忌惮掌柜,这小小的七品知县应该也不在话下。而且掌柜能在这天梁城做他那诡异的牙人生意这么久畅通无阻,想必跟官府走动也比较频繁。甚至……说不定这位许大人也曾经是掌柜的客人?
重六闻到空气中有一股之前在官道上闻到过的臭味。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在灯影的浮动间,能看到一些……丝状的影子?但是当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种感觉,就像你在林木茂盛的地方钻过,忽然感觉脸上好像黏上了一丝蜘蛛网,但是用手去摸却什么都摸不到的膈应感觉。
他的汗毛自从进了客栈,就没有躺下来过……
总觉得……客栈里多了一些东西……
不仅仅是那些官兵,还有一些不太能看见的东西。
掌柜此时转头吩咐道,“小舜,你选一匹马,连夜去紫鹿山,把松明子找来。六儿,你跟我过来。”
小舜一直负责马厩,骑马的技术也是所有帮工里最好的,由他去找人再合适不过。重六则赶紧跟上掌柜和县太爷,直奔北楼。
不少客人都站在面向中庭这一侧的回廊里看热闹,交头接耳的。北楼的楼梯前守着官兵,只是那些本应天不怕地不怕的兵大爷们此时也都是脸色煞白,眼现惊惧。重六听到一两个在旁边议论着,零星的字句飘到他耳朵里:
“太邪门了……”
“虫子从他眼睛里……”
听着……怎么有点像是之前徐寒柯给他描述过的,忠王身上有过的症状?
他们来到徐寒柯的房间门前,开门的赫然就是柳盛。
“是你们?许大人,我让你去请国师,你派人去了吗?”柳盛严厉地问道。
许知县紧张兮兮地回答,“柳大人……还是让祝掌柜先看看吧。这方面的事,他懂得多。”
可是柳盛却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祝掌柜,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大人,不妨先让我看看,恐怕国师过来也没有这么快。”掌柜用柔和的语气劝解道,”
柳盛终于向旁边让了一步。
重六却没忍住大大滴打了个喷嚏。那臭味实在太强烈,若不是他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只怕已经吐出来了。
空气……变得浓稠了……他几乎能感觉到那种蛛丝状的东西密集地塞满了整个房间,丝丝缕缕地从敞开的房门伸展出来,抚摸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房间里,徐寒柯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中透着青黑。在床边,有一滩脓绿的黏液,还没有清理掉。
“你们去百蟊泽后,发生了什么?”掌柜一边走向徐寒柯床边,一边问道。
柳盛道,“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在沼泽边走的时候他被树根绊倒摔了一跤,他的手划破了。我给他包扎了一下。”
“你们有没有遇上……一阵浓雾?”掌柜用手指从徐寒柯嘴边沾了一点那种脓绿的呕吐物,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柳盛愕然,“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掌柜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是须虫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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