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邵麟刚要下班,却被一个电话“请”去了西区分局。不是喝茶约谈,而是一本正经地传唤。
工作人员的态度都挺友好,但邵麟在上交了随身物品之后,就被一个人丢进讯问室里晾着。
管你犯事儿了没有,先在饭点晾你一会儿,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时间概念,没有人说话。
无端的等待会让人焦虑,更会让人胡思乱想。
这套路邵麟可太熟悉了。
逼仄的空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就一对桌椅孤零零地被焊在地上。他环视一圈,目光从四周米白色的软质地隔音墙,移动到右侧的镜子。邵麟知道,那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面单向可视的玻璃。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天花板一角,那里还杵着一枚摄像头,像一枚阴鸷的眼球,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红光一闪一闪。
邵麟知道有人在看他。
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无意或者有心,都会被人拿去显微镜下分析。这种“被观察”的感觉,本能地勾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头顶那盏冷光灯,亮得实在太刺眼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警方没给他上那种限制行动的桌椅。邵麟抱起手肘,索性眼睛一合,靠在椅背上小憩。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大约有两三个小时,在讯问室门被推开的瞬间,邵麟平静地睁开双眼。
外头传来夏熠爽朗的声音:“好巧啊,邵先生,又见面了!”
只见他带着一位年轻女警大步走来,“哗啦”一声把手中文件摔在了桌上。他鹰隼似的目光落在邵麟脸上,冷笑:“睡得好吗,邵先生?”
邵麟与他对视一眼,觉得这人整个气场都变了。夏熠眉目英挺,眼神犀利,身周皆是不可忽视的压迫感,简直活生生从一只憨憨哈士奇变成了一条训练有素的警犬。
毫无由来的,邵麟想起自己无意间刷到的小视频“哈士奇与边牧同台竞技”,眼底闪过一丝忍俊不禁。他笑起来时,眼型弯得格外好看,就像有光落了进去。以至于小女警在心底冒出一颗小问号——
虽说阎晶晶才毕业几个月,但讯问室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紧张的,焦虑的,暴躁的,生气的……这人怎么一见到夏警官就笑这么开心?
“还行,”邵麟收起腿,坐端正了一些,“这儿挺安静的。”
夏熠大爷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拿食指敲了敲桌面:“聊聊呗,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
邵麟给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沉默,才淡淡开口:“说实话,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夏熠像狼似的眯起了眼睛:“哦?”
他对阎晶晶一扬下巴,小姑娘连忙递过一份材料。照片里,是一位身穿外卖制服的小哥,皮肤黝黑,牙齿发黄,头顶一个亮橙色的骑手头盔,笑得阳光灿烂。
“这人瞅着眼熟吗,邵先生?”
邵麟看着照片里的男人,微微皱起眉头。
“要是记不起来的话,给你提个醒,上周五晚上,他是不是给你送过一杯咖啡?”
这事儿要说巧,还是真的巧。
上周五晚上九点,夏熠踩着Disco版佛经《往生咒》的鼓点,正绕着华容湖激情夜跑。这湖一圈两千五,两圈刚好五千,是夏警官的日常运动。
当时,他只听身后“哗啦”一声巨响,随后传来人群的尖叫:“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夏熠一把扯下耳机,连忙掉头,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出事的地方是华容湖公园与公路接壤的T字路口。明晃晃的路灯下,绿化隔离带上的白色栅栏被撞倒了,湿润的泥土上一条新鲜的车轮压痕,笔直冲向湖里。可是,湖水在那一声巨响后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人上来。
湖边围着三五个大妈,身穿同款广场舞服饰,一个个探着脖子往湖里看,吓傻了似的不知所措。有人呆滞地看了夏熠一眼,指向湖里:“他、他自己、自己冲进去的。”
夏熠把手机一把塞进她的手里,低吼:“愣着干什么?!喊救护车啊!”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迷你战术手电,脱下冲锋衣裤,在人群的第二波惊呼声里,一头扎进了初春夜晚冰冷的湖水之中。
人救上来的时候,就已然没了生命反应。夏熠也顾不上冷,疯狂给人做心肺复苏。他身边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有说这是淹死的,有说电瓶刹车失灵的,有说酒驾的,还有说自杀的……
可夏熠当时就觉得奇怪。
最起码有五个目击者,声称人是自己冲下去坠湖的。如果是酒驾吧,这得喝多少酒?怎么可能身上半点酒气都没有?更何况——夏熠瞥了一眼溺水者苍白的口鼻,没有任何泡沫,双手也没有抓住湖底的泥沙与海藻,代表这人下水后并没有挣扎。
他真是溺死的吗?
……
邵麟拿着照片,本能地发问:“他出什么事儿了?”
“他怎么了先不说,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邵麟也没掖着藏着,直接把当时咖啡送错门、要求退款、小哥的请求等一系列事件悉数告知。夏熠一边听,一边核对外卖平台与手机联系人的记录,邵麟说的倒是都对得上号。
“小哥说他放错位置了?他把咖啡放去了哪里?”
“我住西区,他说他看错送去了东区。那应该就是东区6幢1单元402。”
夏熠抬头对镜子方向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你们去查”。
“人大老远的,特地把咖啡送回来,你为什么又不要了?”夏熠慢悠悠地问道,“请外卖小哥吃外卖,说实话,我都没见过这操作。”
“因为我不知道这咖啡被放在了哪里。同样,我也不知道有谁经手过这杯咖啡。”邵麟平静地答道,“夏警官,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习惯。”
夏熠皱眉:“外卖有被开过口的痕迹吗?”
“我无法辨认。咖啡杯没有封口。”
“邵麟,你这是开了天眼还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夏熠抬高音量,“无法辨认你就觉得这杯咖啡有问题?你点外卖是随机的,配送小哥的选择也是随机的,小哥送错地方,更是一起随机事件。你潜意识里就觉得,即便这样,在短短二十分钟内,也有人想蹲点害你,是这样吗?”
邵麟刚想辩白,才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如果展开讲起来,会无意识暴露一些他并不想分享的信息。邵麟停顿片刻,冷静地回答:“我不想要一杯送错地方、且配送超时的咖啡。这是我作为消费者应有的权利,有问题吗警官?”
“没有。”夏熠直接切了话题,“那再和我说说,当时骑手穿的什么衣服?说话什么态度?什么个精神状态?我想听细节,越多越好。”
邵麟思忖片刻,记忆里的画面一点点地被还原。
——半开的大门,灰色的楼道,骑手小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紧身夹克,同色调的头盔还没解开。他的头发有点油腻,风吹日晒的痕迹全然写在脸上。他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有点喘,大约是跑热了,防风夹克的拉链开到了胸口……
“他说送错地方是因为忙了一整天,太困了,但他嗓门很大,语速较快,精神似乎还行。”邵麟尽可能具体地答道,“他脸色偏黑黄,整个人很瘦,可能因为工作的缘故,三餐不规律,或者消化不太好。”
阎晶晶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笔录。
夏熠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上个礼拜,六天之前,一个送外卖的陌生人,邵先生记这么清楚?”
邵麟苦笑,心说是我的失误。确实,在询问过程中,无论是支支吾吾给不出细节,还是对好几天前的细节倒背如流,都是很值得怀疑的事。
他别开目光,淡淡道:“碰巧记性好罢了。”
“兄弟,那你记性可不是一般的好啊。”夏熠挑眉,“上周五咱俩也见过,我来填表的,你还请我吃了颗草莓,记得吗?”
阎晶晶记笔录的手顿了顿,头顶一个晴空霹雳,心说卧槽,吃草莓?我也去填表了咋就没人请我吃草莓???
夏熠问道:“当时,我穿的什么鞋?”
邵麟再次闭眼,记忆里的画面就像照片般展开,每一丝细节清晰得如同正发生在眼前。
“荧黄、蓝绿、黑、白四色的耐克。”他睁开眼,缓缓说道,“别人送的吧?”
小女警再次霹雳二连,什么,他竟然还记得?!
夏熠也愣住了。
毕竟一周前穿了什么鞋,有时候他自己都记不住:“行啊,你又开天眼了?”
“那鞋看款式,价位能上四位数,比夏警官全身地摊货加起来还贵十倍。所以,合理推测,如果你不是跑鞋发烧友,这鞋就是家人朋友送的。然而,若是前者,你不会穿着新鞋去泥潭里蹦跶,溅得泥块到处都是。”邵麟很快得出结论,“所以,是别人送的。”
夏熠非常无辜:“才5000多的鞋,为什么不能去泥里蹦跶?那不是为了抓人嘛!要抓人的时候,老子穿着阿玛尼不照样往泥潭里冲!”
阎晶晶一巴掌拍上自己额头。不记了。这句话不记了。
邵麟目光呆滞地看了夏警官一眼,半晌憋出一句“抱歉”。
“行,算你记性好。”夏熠使劲挠了挠头,把眼前的一堆资料翻了又翻,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这回轮到邵麟开口了:“我知道的都说了。难不成,那杯咖啡真有问题?”
然而,讯问室里从来轮不到桌子那边的人提问。夏熠头也不抬:“有没有问题,你告诉我啊?”
邵麟眼底浮起一片晦暗不明。
“这样吧,我换个提问方式。”夏熠像是终于做了某个决定,“我们假设,假设啊,如果你要在这杯咖啡里投毒的话,你会选择用什么样的毒物?”
他犀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邵麟身上,观察着他的反应。
但邵麟毫无反应。
他似乎真的思考了起来。
“如果我要投毒……这取决于我拥有哪些获得毒物的途径,以及我投毒的目的。但更重要的是,”邵麟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眼底毫无温度,“怎么样才能让警察不怀疑我?”
他的嗓音依然很好听,仿佛不是在讲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杀人计划,而是午夜诗朗读的电台主持人。
“既然对方是一个外卖骑手,那我想,我会使用代谢周期快、麻痹运动中枢系统、以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感冒药。只要剂量足够大,他大概率会发生车祸,哪怕事后发现药驾,常见的感冒药,怎么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夏熠哼了一声:“话里话外,不就是想说——如果你真想干坏事,警方拿你束手无策吗?”
“夏警官,你想多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再次回到了邵麟脸上,“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罢了。”
“还挺不巧的哈,骑手没发生车祸。”夏熠又递过去一份材料。
那是一张三个月前的药店记录。
“再回答我几个问题吧,邵先生。”夏熠眼神已经彻底冷了,“这两盒刷你医保卡购买的处方药盐酸氟西汀,被你拿去做什么了?这种药一般都需要长期服用,为何你只购买了一次?以及,你工作单位楼下就能配的药,为什么要开车绕半个燕安城,去这么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药房购买呢?”
邵麟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一想到那两盒氟西汀,他整个人就好像被钉在了椅子上。男人微微启唇,却又颤抖着闭上了。
脑子里信息太多太杂,一时半会儿捋不清楚。
警方若不是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不可能传唤自己。难道,那杯咖啡里有氟西汀?凶手本来想毒他,却意外放倒了外卖小哥?不可能吧。就像夏熠所说,他点外卖,是一起随机事件。小哥送错,也是一起随机事件。怎么可能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精准投毒氟西汀?
有人在监视他家?
邵麟脸色陡然苍白,在讯问室里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
那天晚上,等夏熠终于等到救护车与交警的时候,死者瞳孔已然扩散。交警在现场勘测后,无法明确死者死因,事件无法定性,便转交给了公安。家属觉得事出蹊跷,同意尸检,于是又转去了司法鉴定中心。
本来夏熠捞了个人,也没他什么事了,偏偏尸检结果蹊跷得要命——
死者仅上呼吸道有少量湖水,无泡沫,无水性肺气肿特征,左右心血浓度并无明显差异,小哥还真不是溺死的。也就是说,落水前,他就已经猝死了。
然而,尸表除几处抓伤外无明显损伤,颅内无挫伤、无出血,左右心室明显扩张,但内外膜光滑,瓣膜完好,冠状动脉无异常。死者有非常轻微的心脏病变,以及相对严重的胃部溃疡。根据法医分析,这些问题都不足以致死。再考虑到死者年轻,无基础性疾病,在非睡眠状态下自然猝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于是,法医又跑了血液与胃容物的毒理化验。
过了两天,结果出来:氟西汀,双阳。
氟西汀是一种治疗抑郁症的选择性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有一定的心脏毒副作用,在部分人群中会造成QT间期延长,以至于心律失常,甚至心脏猝停。
所以,问题来了——死者无任何精神疾病诊断史,医保卡也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处方药的记录。他的体内又为什么会出现被管制的精神类药品呢?夏警官觉得奇怪,便展开了调查。
死者名叫罗伟,27岁,周边农村橙县人,三年前来燕安市打工,是‘安心送’快递平台员工。
根据他在外卖平台的记录,事发当晚,8:43PM罗伟接到最后一份外卖订单,于8:58PM成功取货,送货途中发生事故。
交通摄像头捕捉到了罗伟落水前的行程:9:02PM,一切尚且正常;9:06PM,也就是出事地点前最后一个十字路口,罗伟飞速地闯了一个红灯,沿着华容大道笔直坠湖。根据尸检鉴定,合理怀疑罗伟在闯红灯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心脏猝停事件发生在9:02与9:06之间。只是碰巧,这个时间区间内,他没有撞上什么人。
摸排下来,在罗伟接这单子之前,曾与一家名为“旺旺炒粉”的老板对过话。老板说罗伟经常来他的店里吃晚饭,就在出事那天,罗伟照常来了,打包了一份炒粉,并没有堂食,理由是喝了一杯咖啡,感到身体不适,没有胃口。
事后,罗伟电瓶车后备箱中的炒粉与老板的证词相符,以及,死者胃里没有晚饭,只有咖啡。于是警方顺藤摸瓜,沿着咖啡那条线索,摸到了邵麟身上。
……
“我问你话呢?刚不还很多细节、很能说吗?这会儿怎么就哑巴了?”夏熠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压迫感极强地往前一倾,“你这药拿去做什么了?你没有精神科的就诊记录为什么能拿到处方?啊,我忘了,你的同事里,随便能给你开药的朋友,不少吧?”
邵麟再次张了张口,却依然什么都没说。
“来,不急,啊?咱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邵麟,你承认自己曾经购买过两盒盐酸氟西汀,对吗?”
邵麟:“……”
“你获得这个处方的途径合法吗?”
邵麟:“……”
“不说是吗?你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吗?”夏熠音量陡然提高,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嗓音里染上了怒意,“别美剧看多了真以为保持沉默能脱罪,你再不说话你就是不配合调查!”
邵麟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地沉默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正在不受控地加快,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揪住肺部,他无数次想开口却又说不出话。
氟西汀。氟西汀。氟西汀……
讯问室明晃晃的冷灯被无限放大了,如同记忆长廊被撕开一道裂口,片段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在现实中穿插着闪回。
是不是你?他们为什么特意选了你?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你还不说实话?……
有人在怒吼。有人在拍桌子。手铐的链子磕到桌角,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又有人抓着他的头发,把整个脑袋按进冰冷的水里……
邵麟额角沁出了冷汗,心跳快如战前擂鼓,他看着夏熠起身向自己走来……可是自己的五感好像被封印了,与现实之间隔了地日距离。
那个警官在问他什么?
不要这样。太丢人了。控制你自己。
肉色的光影在视网膜上晃动,好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挥手……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卧槽我还没怎么你呢不带这么碰瓷的啊?日哟,你怎么额头都湿了,该不会要在我面前晕过去吧?你敢晕过去我就敢给你做人工呼吸,啊?”
邵麟伸出手,胡乱抓了两下,最后像是拽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夏熠的手。他借着那人掌心滚烫的温度,终于回到现实里。邵麟纤长的睫毛染了水色,在冷光下如蝶翼颤动……失焦的瞳孔再次聚焦,他看夏熠单膝点地跪在身侧,而自己正死死抓着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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