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他自是读过的, 一气呵成, 里面对自然, 对社会, 对天地, 对人生和历史, 提出了共一百七十二个问题, 是千古奇作。
但这小儿所写,确是有趣的多,“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 忠名弥彰?”这是天文的最后一句,江绯白看着这句话。
最后,对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人说:“你有什么要求就直接说吧, 要是晚辈能做到, 就尽量去做,要是做不到, 今天您就是把晚辈留在山上, 那也是晚辈的命数。”
椅子上的老人依旧不动如山, 江绯白也不在意, “上山的路上, 万里兄带着小弟特意走了山上众人设有陷阱的一条小路, 晚辈相信山上近一千人的用度,是不会从那条小路运上来的。”
“山上的日子不好过,从大家的吃穿用度就可以看出, 但是男子们下盘稳健, 西边那片山头光滑平整,晚辈远远的看了一眼,依稀有些家中演武院的样子。”
老人的眉毛皱了皱,江绯白继续说:“山上应该有不少读书识字的人吧,刚才拉着晚辈说媒的婶子,说话很是有一番讲究。”
老人嘴里嘟哝一句,“万三娘这个大嘴巴。”
江绯白笑了笑,“既然您都料到了,也让晚辈特意发现这些,直接说您的要求不好吗?要是晚辈明日午时不回去,巡逻营的人到时大张旗鼓的招摇一番,山上的这些人,也就没有现在的清闲日子过了。”
江绯白不软不硬的几句话,老人终于慢慢坐起身,江绯白适时送上自己之前倒出的一杯水。
老人看了江绯白一眼,喝了一口,江绯白笑嘻嘻的不说话。
“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不够大气的。”
江绯白不解释,要是人家给里面真的添加了什么东西,自己后悔可没地哭,就算到时候有人给自己报仇。
那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还有美貌老婆和可爱儿子就都没有了。这时候傻子才装大头,上来就吃你家的东西呢。
老人也不在意江绯白的态度,“看来,你是猜到老夫找你来的目的了,那老夫就给你说说这山上的情况。”
“这山上的人啊,都是些可怜人,最开始是两个村子的流民,没有户籍文书,也不能在县城里长居,幸而遇到老夫,也算机缘巧合,我们就在这荒山上住下来了。”
“后来啊,附近几个县有那活不下去的寡妇,被主家赶出来的下人,老夫也都收拢过来,让大家来这山上开荒。”
“前些年,年景不好,山上山下一个样,在哪里都吃不饱肚子,老夫想着索性就住在这山上,至少清净些。”
“现在不一样了,听万里那孩子说,山下的人有可以饱腹的粮食,老夫就不能让大家伙儿还住在山上挨饿。”
江绯白点头表示同意。
老先生继续说:“老夫想让江大人在山下给大家伙儿划分一个村子,重新上户籍,我们要良籍。”
“老头子也不怕告诉你,山上有一千两百的老弱妇孺,还有三百壮士,这三百壮士每日都勤加锻炼,一日不曾落下,放在军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这些人老夫就要交给江大人,让他们学有所用。”
江绯白一听,老头子的胃口不小,不紧要一千多人的户籍,还要安排三百人的就业问题。
他给自己倒一杯水,一路骑马而来,又徒步上山,还和老头子在这里晒了许久的太阳,也不见有人来送糕点之类的吃食,可见这山上是真的穷。
可是老先生也是个有坚持的,大家都饿肚子了,还要将粮食都匀给山上的壮劳力,让他们维持锻炼的基本需求。
这种做法,在战争时期倒是常见,可是现在,江绯白也不知道怎么评价老先生的坚持。
他在等老先生要这么多东西,能给他开出什么价码,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让他替老先生养活这么些闲人吧。
老先生没有停顿,“说了这么久,老夫还未曾告诉江大人,老夫年少时,姓林,名随波。”
江绯白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仔细回想,又觉得有些陌生,自己应该从未见过此人,而且北疆有名有姓的人物里,林随波也不在其中。
他观察对方的神态,从稀疏的头发,到花白的胡子,再到这个杨木打制的普通椅子,一切都很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就是眼前的老人。
忽然,江绯白神色震惊的问:“是盛国公府的林随波?”
老先生这次终于笑了,笑声里透出一点愉悦的意思,“没想到,现如今的年轻人,还有人知道老夫年少时的名讳。”
江绯白是真的感到震惊,盛国公府林家,是当初太祖皇帝应允,可以五代不降等袭爵的大家族。
林随波可是七十年前,盛国公府,甚至整个京城,最具盛名的偏偏佳公子,现在温阁老家的孙子温疏桐,在当年的林随波面前,也就是学生遇到先生的差距。
当年十五岁的林随波,学问已经得到许多大儒的称赞,京中人私下里议论最多的,就是有人亲口断言,以林随波的天资,日后定可成为一代学问大家,甚至更进一步。
这更进一步,可不就是能立地成圣了嘛。虽说这话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但是林随波的天赋,却是毋庸置疑。
当时的林随波,已经被家族作为下一代家主来培养,这是整个京师都知道的事情。林随波简直就像是上天的宠儿。
生来就是家中的嫡长子,天资聪颖,风度翩翩,京中贵女的眼神,永远都跟着他打转。偏他还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林随波人生的改变,源于一个姑娘的死亡,那姑娘名叫林滟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是林随波与其妹林滟滟名字的由来,林滟滟身为当代盛国公的唯一嫡女,生来就伴随万千宠爱。
再加上自小生的貌美,又温柔懂事,林随波很是疼爱这个妹妹。
就在林滟滟十六岁时,外出烧香被藩王独子安时乐见到,追求不成,强行抢回家去。
安时乐作为云南藩王的独子,自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时朝廷要修养生机,决定对各藩王进行安抚,才招藩王进京,表示双方想要和平的心意与态度。
安时乐整日里在京中与一帮纨绔游戏,不知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碍于朝廷大事,大家都只能忍气吞声。
没想到越发纵的安时乐胆大包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林滟滟当场抢走,等到林家人带人去安家要人时,安家就送回来一个失魂落魄的林滟滟。
云南藩王对林家家主说:“我儿自小就顽皮了一些,但是对令嫒是真心喜欢,咱们挑一个日子,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吧。”
林家能怎么办,林滟滟被安时乐抢回去,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林滟滟的名声,算是彻底没有了,嫁给安时乐,就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一想到安时乐的品行,林家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还要对安家笑脸相对,要不然双方撕破脸,到时候为难的就是夹在中间的林滟滟。
结果在林滟滟回到林家的当晚,就悬梁自尽了,留下遗言是:宁死不嫁辱我之人。
这时,林家人的选择是,为了朝廷的大局,不去安家找麻烦,但是林家与安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此时的林随波,已经二十,是真正文武双全的风流君子,他不能认同家族为了所谓的大义,让妹妹白白枉死的选择。
连夜带着自己的一百亲卫,杀向安家的临时住宅,将安时乐斩首,第二天一早,众人在城门口看见安时乐的人头,才知道这件事。
然后,城中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林随波自请除族的事。安王的人,顺着林随波出城的方向,一路追杀了两千里,都没能找到林随波。
结果三月之后,林随波在云南安王府,将安王留在府中的一众老婆女儿统统斩首的消息,传遍了大景。
此时的安王,才刚刚完成他的京城之行,神色疲惫沧桑的在返回云南的途中。听到这个消息,大吐一口血,高呼:林随波小儿,此生不杀你枉为人。然后就晕过去了。
结果,短命的安王现如今早就入土了,林随波却好端端的出现在江绯白面前,那段公案,京中老一辈可是津津乐道了好些年。
江绯白现在看林随波的闲适样子,就很怀疑安王短命的真正原因,是不是与他老人家有直接关系。
他长这么大,林随波是他见过的听过的人里,最护短,最记仇,也最有耐心的人。
这些,其实与江绯白挺像,所以他觉得这老头子虽然看起来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还和自己挺投缘的。
再说了,当年的那一百亲卫,现在可是不见踪影了,还有他从林家带走的大量钱财,不可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清贫。
况且,京城盛国公府难道真的和林随波一点联系都没有,要知道当年的盛国公可就只有林随波和林滟滟两个嫡出,真的甘心全部折在安王手里?
江绯白要不是在东林书院时,听到先生私下里曾经提过,也不会知道这个人。
摇摇头,压下脑子里那些快要溢出来的好奇,看着这个笑的愉悦的老人,紧张的问:“您老是打算拿自己做抵押,让晚辈去做这件事吗?”
林随波睁眼看江绯白,“难道不行吗?”
江绯白狗腿的给林随波在倒一杯水,递到林随波嘴边,“怎么不行?肯定行,咱们这就收拾收拾走吧!”
林随波没有反对,江绯白也不追究林随波为什么隐居在这里的原因,“老先生,您看,还有什么可收拾的?”
“老夫一辈子无儿无女,就遇到万里这可怜孩子,收做义子,打算将来让他为老夫养老送终,还有揽月那孩子,是万里从外面捡来的,老夫一直告诉他,老夫是他的亲爷爷。”
“他以为自己爹娘早丧,跟着老夫这个爷爷长大的,江大人以后就多加照料。”
江绯白撇撇嘴,“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这老头子取名,也真是有意思。
瞧瞧自己一家的名字,简单直接,与人家一比,确实有些不太走心。老头子是个宝,既然人家主动送上门来,这么大的馅饼,不伸出手接住,是要遭天谴的。
于是,江绯白拿出信号弹给山下的秦大发消息,不到一个时辰,秦大等人就出现在江绯白和林随波面前。
面对林万里的瞪视,江绯白回以微笑。他还能真的拿自己的性命去测试一伙儿山贼的正义之心不成。
早在上山前,他就和秦大商量好了,一有不对,就发蓝色信号弹,如果事情正常,就发射红色信号弹,到时候秦大先生他们自会跟着江绯白留下的痕迹找来的。
林随波倒是淡定,要是江绯白真的没有一点心眼儿的跟上山来,他才要怀疑江绯白的能力。
林揽月走到林随波跟前,大眼睛看着林随波,“爷爷,咱们要下山了吗?听说山下有好多山上不曾有的风光,咱们一起去看看。”
林随波摸摸林揽月的脑袋,对江绯白说:“老夫年纪大了,孩子跟着老夫也没意思,你就带着他继续去巡视吧。”
江绯白听了点头,“您说的是,晚辈定会照顾好揽月,那您就和万里兄先回兴庆府,这是印信,到时管家自会安排。”说着从江明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递给林万里。
这林万里是真的憨厚,一点都没有林随波的样子,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看对眼的,让林随波对林万里如此看重,连林万里以后的路,都要给铺好。
“至于万里兄,晚辈这就书信一封,给萧将军,到时候萧将军自会安排那三百好汉,您看这样可行?”
江绯白已经给那三百人找了最好的出路,林随波也没有反对。
“还有山上的村民,拿着我的印信先去兴庆府,到时候衙门的通判自会处理,要是有什么要求,那时也可一并提出来。”
林万里不舍得看着这片大山,林随波却开口:“老夫和万里揽月,现在就跟你们走,其他人自有人组织安排,下山之后,老夫等人就去兴庆府,江大人只管带着揽月同行就是。”
江绯白真的佩服老人家的果断,还真是说走就走,住了十几年,花费十几年心血的地方,走的时候,都不带多看一眼的。
林随波晃悠悠的站起来,斜眼看江绯白:“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只有人才是根本。”
江绯白知道自己刚才被人家看穿了,摸摸鼻子笑了,心里却想着:以后没有充足的准备,一定不能在老头子面前抖机灵。
转身抱着林揽月,摸摸他的脑袋,“走吧,江叔带你去山下见见星星弟弟,你们小孩子家,一定有许多话说。”
林揽月听到江绯白说,有小孩子时,眼睛都亮了,连江绯白抱起他时,些微的不自在都忘了。
山上虽然也有和他同龄的孩子,但是大家都叫他少爷,自己学的东西和大家不一样,玩的东西也和大家不一样,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同龄玩伴呢。
几人一行匆匆下山,江绯白与山下的人汇合后,林随波就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坐着江绯白的马车去兴庆府了。
刚才,林随波趁着星星和阳阳一起玩耍时,发现江绯白马车的不同之处,毫不客气的与江绯白换了马车,“老夫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实在没几天活头了。”
“再说,人老了,身体也大不如前,受不得颠簸,老夫看你这马车,刚好适合老人家坐,年轻人,就要多加锻炼。”
说着,就招呼林万里扶着他上了马车,把江绯白的公务扔出来,江明在一旁手忙脚乱的捡起来。
江绯白觉得自己刚才看走眼了,之前说林万里是个憨厚老实的,看看现在这脸厚心黑,理所当然的样子,分明眼睛里都藏着笑意。
还有林随波老爷子,这不要脸的样子,也和自己很像嘛,江绯白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很是不明白,江家所有的马车都是同样做了减震装置的,怎么偏偏就选了自己的那辆。
当然是老头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只是凭借经验,发现第一辆马车的不同,想当然的以贵族的思维想事情,下人的马车,怎么能与主人是同样规格的呢?
再说了,他又不是真的落魄了,抢江绯白的马车,那是看得起江绯白,给江绯白面子,要是抢江家下人的马车,那就是不要自己的脸面。
瞧瞧,人家这才是贵族的做派,江绯白这个土包子,暴发户,还有的学呢。
江绯白一行人终于到了靖元县,花了两天时间,接见当地官员乡绅,体察民情。
这靖元县在北疆众多的县城中,地理位置不算最好,商业资源,农业资源也不拔尖,但是县令是个肯干实事的。
这两年带着百姓大胆的相信江绯白的话,在当地种了大量土豆,俨然实现了没有一人饿肚子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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