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别离,所欲不得。”
早上八点,一场晨雨,淅淅沥沥。街上人来人往,神色匆匆,步履匆忙。人们打起的伞就像是雨天的花,在城市各处纷纷绽放。
看起来很刺眼。
在一所幼儿园门前,有很多家长将孩子送来,临行前嘱咐说不要打架,要听老师的话。
听起来很刺耳。
有个身材曼妙的女人从面前走过,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良久不散。
闻起来很刺鼻。
这座城市那么大,却偏偏又那么拥挤,竟然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为什么?
一个身上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静静站在幼儿园门口,雨衣的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也看不清眼神。但却能感到他像是一个黑洞,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更像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可是,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渐渐地,他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一把水果刀,一场血腥悲剧即将上演。
关键时刻,突然有一柄伞出现在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了淅沥小雨。
……
我叫潘帅,今天对我来讲是个特别的日子,因为我将会去一家叫做“草谷心理诊所”的地方应聘“咨询师助理”一职。对于还是个菜鸟的我来说,这应该算是第一次走向社会。
然而,当我打着雨伞路过这所幼儿园的时候,突然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脚步。
近年来,堵在幼儿园门口伤人的事件屡见不鲜。似乎对于某些人来说,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了触痛神经的那根引线。
于是上班路过这里的我,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这个把自己笼罩在一片黑色之中的男人。
我和他并肩站着,将伞挡在他的头顶,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送孩子上学?”
他的声音很嘶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说:“不是。”
我笑着说:“真巧,我也不是。”
他沉默了片刻,十分不耐烦的说:“这有什么巧的?”
我说:“两个没有孩子的男人,却在幼儿园的门口相遇,你不觉得很巧吗?说实话,我最喜欢看这些孩子了,每次看到他们蹦蹦跳跳的模样就忘了所有烦恼。”
他说:“凭什么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却可以活得没有丝毫痛苦?”
听到黑色雨衣男的问题,我隐约明白了他的动机。他在现实中应该处处碰壁,导致性格变得扭曲畸形,所以才会嫉妒孩子的无忧无虑。他认为那些孩子没有痛苦,其实是在抗议自己凭什么要遭受那么多的痛苦。
我说:“那是因为有其他人替他们承受了痛苦,可能是爸爸妈妈,也可能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
“可我没有亲人。”他的语气变得无精打采。
“凡是都要经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你现在没有,但只要好好活下去,总会有的。”说完这句话,我把拿伞的手放在他面前,说:“麻烦帮我拿一下伞。”
他有些迟疑的接过了雨伞。
然后,我从书包里掏出来一颗苹果,很红很饱满,这是我的早餐。
我说:“能不能把刀借我用用?”
他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轻轻抓住了藏在他雨衣袖子里的刀锋,然后一点一点将刀取了出来。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动,就像是一个被雨水拍打着的雕塑。
雨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刀,开始削皮。
“有人说众生皆苦,生老病死无一不苦。可是说这句话的人却忽略了一件事,有苦才能有甜,苦尽甘来就是这个意思。城市很大,人很孤独,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苦中作乐。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苦变成了甜。”
我不停的碎碎念,过了一会儿,手里的苹果终于削好了皮,露出一团白色诱人的果肉。
咔嚓。
我一把掰开苹果,递给了他一半。
他怔怔看着我,犹豫着是否接受我的馈赠。我的视线穿越兜帽,隐约看到了一张布满青黑胡茬,神色憔悴的面容。
我说:“应该没吃早饭?拿着吧。”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全身都被淋湿的西装男走到了我的身边,他一只手拎着两只皮鞋,另一只则一把夺走了我递过去的半个苹果,开始大嚼特嚼。
他嘴里装满了果肉,向着雨衣男毫不客气的说道:“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被社会抛弃,甚至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之所以选择幼儿作为杀害对象,是因为他们很弱小,看你的体型恐怕也就只能打过这帮孩子了吧?你会选择在早上动手,是因为你想亲眼看到自己杀害那些孩子之后,他们父母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绝望。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要堕落到什么程度,才会把孩子当成发泄自身欲望的工具,像你这种人渣还吃个屁苹果?”
说完这些,他又转过头把脸冲向了我,大声骂道:“你是猪脑子吗?竟然试图开导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渣?而且,他自己穿了雨衣,根本就不需要你的雨伞!”
我感到自己额头的血管在用力跳动,心想这是从哪儿杀出来的程咬金,想要逼得雨衣男杀人不可?
果不其然,雨衣男发出一声怒吼,他一把扔掉雨伞,状如疯癫的冲向了我身边的神秘男人。幸好我事先取走了他手里的水果刀,否则现在的情况将会更加危险。
然而,我难以想象这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竟然有着那样敏捷的身手,他直截了当的一脚,重重的踹在了雨衣男的腹部。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雨衣男已经瘫倒在地。
他指着我的鼻子教训道:“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病人,能够意识到自己不对。一种是疯子,不知道自己对不对。还有一种是变态,永远不会认为自己不对。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三种人只有病人能够治好,疯子很难,至于变态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时候,周围的人终于注意到了这头,纷纷看向这边,幼儿园的保安也迅速赶了过来。
身穿西装,但举止十分古怪的男人光着脚大摇大摆的离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刚才做了一件多么震撼人心的事情。
我捡起雨伞,蹲在雨衣男的身边,将剩下的半个苹果放到了他的手里,轻声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离开幼儿园门前的时候,我顺手将果皮和水果刀通通扔进了垃圾箱。
城市变得繁华,精神变得荒芜。人与人肉体的距离变得很近,心灵却越来越远。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流浪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是一种无处可归的状态。谁也不知道,最后他们会找到港湾,还是变成……暴徒。
但我坚信,人性本善,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总有机会回头。
在众多心理工作坊当中,我选择了“草谷心理诊所”就是因为创办者吕草谷老先生和我的观点完全一致。
他说,“草谷”二字就是苦,希望每一个从草谷心理诊所离开的人都能将苦留下,得到解脱。
当我满怀激动的赶到“草谷心理诊所”时,迎接我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刚刚不久我才见过他——那个怒抢苹果,脚踹暴徒的西装男。
他脱掉了湿漉漉的西装,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正用手里的毛巾擦拭着头发上的雨水。他甚至懒得看我一眼,直接问道:“你就是潘帅?”
我深深呼吸,努力缓解着内心的紧张情绪,说:“是的。”
看来这个人就是“草谷心理诊所”的心理咨询师,否则不会知道我的名字。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而且还记住了简历的大部分内容,他说:“大学四年,硕博连读加上海外留学,你的履历可以称之为豪华。不过从今早的事情来看,你在咨询方面只能算个菜鸟而已。”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气场很强大,几乎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更谈不上反驳了。
“你认为当一名心理咨询师最需要什么?”他随手将毛巾仍在一旁。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说:“共情,如果不能换位思考并体会来访者的情绪情感,就不能真正理解来访者的痛苦。”
“错!”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摇了摇,说:“应该是冷漠,你必须漠视来访者的情绪情感,才能看清真正的他,找到问题的真正根源。”
我不服气的问道:“就拿今早遇见的雨衣男举例,你冷漠至极的打倒了他,难道就能保证他再也不会来幼儿园施暴了吗?”
他不屑的笑了一下,说:“不能,但是你的心灵鸡汤就一定有用吗,你能保证他再也不会来幼儿园施暴吗?和你相比,我至少不会让一个原本就应该呆在地狱的人上天堂。而且,那个人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选择幼儿园作为施暴地点纯粹是看小孩子好欺负,如果多揍他几次说不定真的能够让他长点记性。”
我忽然无言以对。
突然,从屋里传出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吕晨曦?”
他有些不耐烦的对我说:“总而言之,你现在还不适合做一名心理咨询师,请回去吧。”
与此同时,有一个穿着雨衣带着口罩,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还带了一只黑手套的“怪人”闯进了诊所,带着哭腔说道:“谁是医生?”
他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刚刚进来的“怪人”,又看了一眼诊所里面,突然瞬间换上一副笑脸,低声对我说道:“帮我搞定这个来访者,工作的事以后再说。”
随后他就微笑着介绍到:“这位是潘医生,由他来负责你好了。”
说完,吕晨曦就大步流星的去了另一个房间,不知道是做什么。而我则有些慌乱的面对着“怪人”,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
“怪人”摘下口罩,脱掉雨衣,露出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和火辣身材。我看到之后不禁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本来就一头雾水的大脑变得更加浑浑噩噩。
这位来访者,竟然是被称为“国民闺蜜”的女演员——欧莉莉!
她的双眼红肿,神情疲惫,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下来,迅速接受“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有些尴尬的对她说道:“你好,我是潘帅,请跟我来吧。”
“草谷心理诊所”看起来很大,不过目前我只知道和大门相对的位置是“咨询室”,里面摆放了两张淡绿色的沙发,墙纸是暗黄色,在沙发中间还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录音笔和摄像机。除此之外,吕晨曦去的那个房间是独立的,看起来隔音效果也很好,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我和欧莉莉分别坐在沙发上,沙发摆放呈45度角,这是一个交谈时会让人觉得对方在仔细倾听但又不会觉得紧张的角度。
“谈话过程需要录音,可以吗?”我拿起手边的纸笔,小心翼翼的问道。
欧莉莉问:“你们会保密内容吗?”
我说:“放心,如果你没有在这里发生意外,录音的内容应该只有你和我知道。”
她点了点头。
来访者叫欧莉莉,25岁,职业演员,感情状况单身,目前一个人居住。她所出演的角色大多数是闺蜜,所以又有“国民闺蜜”的称呼,不过由于演技等问题一直饱受质疑。
她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自从出名以来就成天被“黑”。就在昨天,更是有人偷拍到了她出入某地下赌博场所的照片,顿时在网上传的沸沸扬扬,辱骂就像雪雹一样席卷而来,疯狂摧毁着她的平静生活。
欧莉莉哭着说:“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可是没有人相信我,他们都说我不干净……”
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我也不禁有些难过。当今网络暴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时不时就会出现某某滚出娱乐圈,人肉搜索等情况。似乎网络成为了一些人表达“正义感”的地方。
我默默的为她递过去一张纸巾。
“谢谢。”她接过纸巾,继续说:“我从小就喜欢演戏,之后特别努力的考上了影视学院,现在我的一切都是通过自己的双手争取到的,可总是有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我是跟导演……上床,才能有现在的地位。”
其实欧莉莉会遭受网络暴力,和她所一直扮演的角色也有不小的关系。她总是喜欢演“闺蜜”,但是充满了“撕逼”、“抢男友”等戏份,这容易给观看者留下不良的第一印象,认为她在现实中也是那种人。
我安慰道:“他们会这么看你……可能是因为你的演技太好了吧,所以人们会情不自禁的觉得你在现实中也是荧屏里的形象。其实我刚才看你第一眼的时候,也特别想喊你一声沈婷,因为你把那个角色演的太生动了。”
欧莉莉终于止住了哭泣,问道:“真的?”
我说:“是的,其实大多数人对你的恶意中伤都来自嫉妒。你现在事业有成,长相又好,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他们需要贬低你来寻找一种平衡感。”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和他们一样,也有很多苦恼。演戏很累,自己一个人在外地奋斗,我有时候特想放弃……每天忙完了回家打开电脑,多么希望看到有人能鼓励我,可是全都是谩骂,我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轻生?
一听到这两个字,我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从头到脚将欧莉莉仔细打量了一遍。她没有化妆,只穿了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可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她说:“我知道自己不该打开电脑,可我就是忍不住。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到冰冷的家里,一点温度都没有,每到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寂寞……生不如死。”
这是独自一人在外奋斗所必然要经历的感受,这个群体近年来也在逐步变得庞大起来,譬如“北漂”。他们的心理处于一种边缘状态,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我试探着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而且……我曾经想过……自残。”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貌似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档案,实际上却在仔细观察着欧莉莉的每一个表情。
眉毛下垂,眼神悲伤,嘴唇微张,鼻孔也微微放大。这是个惊讶的表情,同时还表达着深有同感的意思。
我把右手伸到她面前,给她看了一下手腕,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我笑着说:“这是年轻时候不懂事割腕留下的,可能是因为割得不够用力,所以活了下来。其实后来才知道,就算割得伤口比较深,也会在大量出血之后伤口迅速凝固,充其量也就是迷糊十天半个月,死不了。”
欧莉莉咬着下嘴唇,说:“当时一定很难过吧?”
“还好吧,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没感觉了,可能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可以抚平所有伤痛。”一边说着,我伸手抓住了欧莉莉带着黑手套的左手,“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摘掉手套。”
欧莉莉惊讶的看着我。
我说:“我也忘了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出席一些场合的时候总是带着黑手套,人们都以为这是你的怪癖,或者说是你打造自己形象的一个标签。不过现在看来,你带手套应该纯粹只是为了掩盖一件事情。”
我轻轻揪住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将手套摘了下来。
她用力紧紧将手攥紧。
我耐心说道:“张开你的手,不要再隐瞒下去了,这对你的病情没有好处。”
欧莉莉明显很紧张,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手掌。我抓住她的手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终于,她摊开了自己的左手。
我永远都忘不掉当时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只没有掌纹的手,或者说,是上面的纹络太多导致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掌纹。
欧莉莉的左手,上面遍布着伤痕,横纵交错,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每一道伤口看起来都是用小刀划出来的,也曾出血、结痂,最后变成了伤痕。而就在掌心处,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已经红肿,应该是微微有些发炎。
我深呼吸,心里翻腾着说不出的滋味,只能用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故作轻松的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欧莉莉低着头,回答说:“一年了。”
我问:“一定要这样吗?控制不住自己?”
她说:“是……只有在疼痛的时候,我才能忘掉他们对我的辱骂……”
自残,单纯来讲只是一种行为。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每一个行为都是心理的表现。所以说自残行为,必然与某种心理相关联。目前看来,欧莉莉之所以会自残,是因为无法承受网络暴力带来的痛苦。
我问:“这样做过多少次了?”
她说:“可能有几百次了吧……有时候一整天都会很难受,也忘了自己这样做过多少次了……”
欧莉莉的表现类似一种强迫行为,她在强迫自己自残,并且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为之苦恼才会来到这里求助。
我说:“之所以会全部划在掌心,是因为你是演员,会时常穿一些裸露皮肤较多的衣服……于是你只能把伤疤隐藏在手心,是吗?”
欧莉莉虚弱的点了点头。
她用一种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医生,求你帮帮我吧。我再也不想这样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自残,成为了一种习惯。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只不过有些人的自残行为转换成了另一些行为而已。比如有人受挫的时候会酗酒,渐渐也养成了习惯,还有人不开心的时候会暴饮暴食,最后导致了一系列疾病。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分析说:“你现在的情况可以这样说,每当你受到挫折,比如网友的谩骂,你就会选择用自残的方式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欧莉莉,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情,这世上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每个人也都有应对挫折的方法,你一定要选择自残吗?”
欧莉莉沉默不语。
我继续说:“学会应对挫折是每一个人活下去的技能之一,你可以选择和朋友倾诉,出去兜风……很多很多方法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自残呢?”
她摇头说:“我没有朋友,也没地方可去,到处都是狗仔队,无论我做什么都需要小心翼翼。”
看着她低落的模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说:“你等我一下。”
随后,我飞快的跑到了诊所外,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家文具店。我买了一个存钱罐,然后又迅速的回到了诊所。
欧莉莉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有些疑惑的看着我,还有我手里的“小猪”。
这个存钱罐是一只金色的小猪模样,看起来憨态可掬。
我把存钱罐递给了欧莉莉,说:“以后每当你想要自残的时候,或者说是你遭受到网络暴力的时候,就往里面投一枚硬币,好不好?”
她抱着存钱罐,咬着嘴唇。
我说:“如果你觉得特别难受,可以往里面多放几枚硬币,这是我对你的治疗方案。从今天开始,我希望你和我能一起实行这个方案,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看到一个沉甸甸的存钱罐,而不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欧莉莉犹豫了片刻,重重的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努力的!”
送走欧莉莉之后没多久,吕晨曦也带着一个打扮很知性的女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并且送走了她。
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的我,突然开口说:“喂,感觉怎么样?”
我说:“是一个饱受网络暴力的患者,并且出现了强迫性的自残行为。”
吕晨曦不耐烦的说:“我不是问来访者,我是在问你。”
我有些惊讶的反问道:“问我什么?”
“给人做咨询的感觉啊,现在有没有感觉自己心情很沉重。”
我说:“有点。”
他说:“如果你要从事这个行业,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你将会变成一个垃圾桶,来访者会将自己心里的垃圾通通扔给你,而你却只能选择默默忍受。到了最后,你会变成一个臭不可闻的垃圾桶,而恢复正常的来访者将会无比嫌弃你身上的恶臭。”
我说:“有你说的这么吓人嘛?不是还有督导可以帮忙吗?”
吕晨曦冷笑着说:“对于心理咨询师来讲,凡事只能靠自己,如果你督导死了怎么办?”
看着他的表情,还有镜片之下的眼神,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我说:“请问吕草谷老师在不在?我想要拜访一下他。”
吕晨曦没有说话,我顿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有些尴尬的问道:“吕老师他……”
吕晨曦说:“去世了,半年前刚走。”
天哪,怎么会这样?
我想要再说一些什么,但是看着吕晨曦那张铁青的脸,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很明显,吕草谷是吕晨曦的父亲,是他的引路人,可是现在却……
沉默片刻之后,吕晨曦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做一名心理咨询师最需要什么?”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是共情,我坚信人性本善,只要你能理解他,就能唤醒他人性中善良的一面。”
“和老头子一样吗……”吕晨曦低声说道,“可惜,事实告诉我,人性本恶……”
突然,他扔给我一把钥匙,说:“真是麻烦,反正短时间内也没人可用,你就暂时来这里上班吧,记住这是试用,要是让我发现你不合格随时都能辞退你。”
我接过钥匙,欣喜异常。
不过,我随后又从书包里面掏出来一份合同,说:“就算是试用,也要签合同啊。”
吕晨曦非常不耐烦的接过合同,大致浏览了一遍,瞪大双眼问道:“这个管吃管住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在招聘启事上写明的啊,管吃管住。不瞒你说,我现在还住在青年宾馆里呢。”
他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可是我的本意是找一个女助理,不仅能在工作上帮助我,而且还会做饭的那种!”
我有些羞涩的说:“我会做饭……”
吕晨曦脸色铁青,就连拿着合同的手都有些颤抖,恐怕现在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脚的感受吧。
他说:“还要洗衣服的那种!”
我说:“附近应该有干洗店吧,我出钱把你的一块洗了。”
他顿时无言以对,忽然猛地将合同撕的稀碎,骂骂咧咧的说道:“签个屁合同!不签!不签!”
我说:“不签也行,管吃管住就行,我相信你的人品。”
吕晨曦冷冷的盯着我一会儿,忽然整个人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下去,无力的推开诊所大门,说道:“跟我走吧……”
我背上书包,喜滋滋的跟了上去。
在去他家的路上,我饶有兴致的问:“那个女人是谁?也是来访者吗?你俩在屋里做什么?”
他没好气的说:“关你屁事。”
我说:“现在我好歹也算你的助理,这些事情总有知情权的吧。”
他挑起眉毛,露出一个坏笑,说:“好吧……我们做了一件隐秘而伟大的事情。”
隐秘而伟大的事情,这是什么?
等等,该不会是?
我严肃的说:“你这样是有悖职业道德的!”
他哈哈大笑,又重新换上了那副得意洋洋的欠抽嘴脸。
精神分析提出了心理防御机制理论,包含有“退行”、“投射”、“置换”等十八种防御机制。该理论认为当人受挫的时候,会使用心理防御机制来让自己得到平衡。比如“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就属于“合理化”防御机制中的“酸葡萄”。
在这些心理防御机制之中,我个人最倾向于“升华”。这种方式是积极向上的,可以将负面情绪升华为更有利的东西。比如一个人嫉妒别人长得好看,于是更加刻苦的学习,最终学有所成,这就是升华。
我对欧莉莉采用的治疗方案,简单来说,就是使用“升华”的方式缓解她遭受网络暴力带来的伤痛。
刚好一个星期过去,欧莉莉抱着沉甸甸的存钱罐再度来到了“草谷心理诊所”。
自从我应聘成功之后,吕晨曦彻底当上了撒手掌柜,每天睡到上午十点。至于诊所,几乎完完全全的交给我来打理。
当欧莉莉推开门走进诊所的时候,我正好把诊所打扫了一遍,一头是汗。
她的脸色好了很多,笑眯眯的看着我说:“你的方法真的有点作用,我这星期感觉心情好了很多……不过,存钱罐已经装满了。”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她,说道:“那里面至少也能装两百多枚硬币的吧?这么快就装满了?”
欧莉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总共装了两百个,最后实在是塞不进去了……对不起医生,可是用这种方法克制自残就好像是戒毒一样,我越是克制自己,反而越是想要自残,所以我只能一个劲的往里面放硬币,结果没多久就这样了。”
我露出一个微笑,说:“这些无所谓,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左手吗?”
她摘下手套,有些紧张的把手递给了我。
手上的伤疤仍然触目惊心,即便是第二次看也是如此,不过上面并没有新伤口,这样看来欧莉莉的确成功克制住了自残行为。
我带着她去了咨询室,坐在老位置,问道:“我看最近有关你的负面新闻还是不少,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吧?”
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最近那些骂我的人貌似又多了不少,而且说的话开始变本加厉……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挨骂又不会死人。”
看着她低落的模样,我不禁有些同情。身为明星压力的确很大,一言一行都在公众视线之内,稍有逾越就会引起骂战。
我说:“看起来你已经好多了,而且学会了自我开导。”
欧莉莉说:“应该是医生的方法起了作用,我一开始往存钱罐里放硬币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后来发现自己好像把所有坏心情都扔了进去,所以情况就好了很多。虽然他们仍然在骂我,不过我现在远远没有以前那么难受了……潘医生,你能和我讲讲这是什么道理吗?”
“当然可以。”我取出纸笔放在沙发之间的小桌子上,先在上面写下了“欧莉莉”三个字,然后又写了“网络暴力”、“自残行为”、“存钱罐”三个词语。
我说:“其实道理很简单,‘网络暴力’引起了你的负面情绪,也就是愤怒、被冤枉还有无助等等。只不过你最初为了发泄这些负面情绪,选择的方式是‘自残’,用疼痛感来麻木自己。在上次咨询的时候,我试着让你将发泄负面情绪的方式更改为‘存钱’。目前看来,还是有些作用的。”
一边说着,我一边用箭头把这几个词连了起来。
欧莉莉恍然大悟,说:“原来这么简单。”
我在“存钱罐”上画了一颗五角星,还画了一个问号,继续说:“不过,你现在只是将负面情绪转移到了存钱罐里,实际上你仍然在痛苦,心情也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把头低了下去,有些沮丧的说:“被你看出来了……”
“人的笑容很容易分清真假,你笑的时候眼神很冷,眼角没有周围,脸部肌肉僵硬,一看就是假笑。”我说:“其实你也不用太着急,毕竟治疗效果不会那么快就体现出来。”
“嗯。”欧莉莉问:“那我们今天做什么?”
我掂了掂存钱罐,说:“今天做第二步,也是最后一个步骤,升华你的坏心情。”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升华!
我把存钱罐递给她,说:“对于你来讲,你觉得这个存钱罐意味着什么?”
“这里面装满了那些人对我的辱骂……反正里面装的是坏东西……”
我说:“现在,把它砸碎吧。”
欧莉莉抱着存钱罐,惊讶的反问道:“砸碎它?”
我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举起“小猪”就准备砸在地上。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又说道:“等等!”
她疑惑的看着我,“怎么了?”
我取出来一个塑料袋递了过去,说:“套着袋子再摔,不然一会儿咱俩还要趴在地上找那两百多枚硬币,不累死才怪。”
她乖乖为“小猪”套上了一层塑料袋,忽然“噗嗤”笑了起来,说:“我刚刚还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把所有坏心情通通摔碎,结果让医生你这么一弄,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看得出来,她这一次是真笑,眼角处有褶皱,而且眼睛十分灵动。我说:“别啰嗦,快摔快摔。”
欧莉莉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将存钱罐向地上摔去。
啪!
她呼出一口浊气,说:“舒服多了。”
我弯腰捡起塑料袋,里面的“小猪”已经四分五裂了,我小心翼翼的将存钱罐的碎片捡了出去,说:“这里面应该有两百个硬币是吗?”
欧莉莉说:“是的。”
我说:“今天咱俩什么都不做,把这些硬币处理掉就好。”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这些硬币代表着你的坏心情,代表着那些人对你的辱骂吗?今天,我们就把它送给别人或者花掉,这不就代表着你的坏心情离开了嘛。”
欧莉莉微微皱眉,说:“这有什么意义?”
我没有继续解释,笑着说道:“现在,把你身上所有钱通通交出来。”
她乖巧的递给我一个钱包,随后我也把兜里的钱通通掏了出去。
我说:“出发吧。”
我和欧莉莉做了一次特别的旅行,我们只有两百枚硬币,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为了避免让人认出来,她带了一幅墨镜,这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两百枚硬币,能做什么?
一个人只需要两枚硬币,就足够做一趟来回的公交车,在始发站上车,在终点站下车。挑一个挨着窗户的座位,让自己安静下来,仔细看一看沿途风景。你会发现,原来这座城市变化好大,而且到处都有值得一看的景色。
去一次地铁站,去一次天桥下,看一看那里有多少人躺在地上,身上只盖了一张报纸。平常没有时间顾及他们的那份善良,现在可以用一枚硬币得以展现。欧莉莉手里拿着一把硬币,依次为每一个乞讨的人的碗里放了一枚。
还可以去商场,虽然买不起里面的东西,但是却能看到一个抱着吉他站在路边弹唱的人。停下脚步,仔细倾听他的歌声,还有歌声里的故事,顿时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最后留给他一枚硬币,还有一句称赞,就能收获他的笑脸。
不知不觉,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和欧莉莉坐在广场的喷泉边上,忙了足足一天,我俩可以说是滴水未进,直到现在才终于感到了饥渴。
“给我十个硬币。”我说。
她从口袋里认真的数了十个,通通给了我,说:“给你十个,就还剩下最后五个了。”
我说:“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过了一会儿,我带回来了两瓶水还有两个煎饼果子。
我说:“水是一块钱一瓶的那种……”
话还没说完,她就咕咚咕咚的喝了大半瓶,擦了擦嘴,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啊”。
她说:“比猫屎咖啡还要好喝!”
我笑着递过两个煎饼果子,说:“四块钱一个,加肠加蛋。一个放了葱,一个放了香菜,你吃哪个?”
她说:“我不挑食的,吃哪个都行。”
我把加葱的那个递给了她,说:“那太好了,我不吃葱。”
“想不到医生你还挑食。”她笑着嘲笑我,脸上满满都是笑意。
人活在世上,难免见到种种诱惑,以至于忘了初心。童年一颗糖能够吃一天,开心一整天,而现在却仿佛再也没有了能够让自己开心一整天的理由。
其实并不是没有,在最累最渴最饿的时候,一瓶矿泉水,一份煎饼果子,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都是幸福。
吃完这些之后,欧莉莉取出最后五枚硬币,若有所思的往远处看了一眼。
她说:“你闭上眼睛,我不让你睁开就不许睁开。”
我虽然感到有些好奇,不过还是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欧莉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睁眼吧。”
我睁眼。
眼前有一朵看起来颇为狼狈的玫瑰花,虽然包装还算完整,不过花瓣明显已经蔫了。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欧莉莉有些不满的说:“拿着啊,这还是我好说歹说买的。那边卖花的小姑娘非要十块钱一朵,可我只有五块钱,最后只能买一朵残缺的了。”
我接过玫瑰花,笑着说:“谢谢你。”
这时候,广场的音乐喷泉突然开放了。伴随着优美动人的音乐,还有五彩斑斓的喷泉,我说了一个非常现实的事情。
“可是我们现在没钱坐公交回诊所了。”
欧莉莉张大嘴巴,明显忘记了这个问题。
从这里回诊所,差不多有五公里吧……
这一天,欧莉莉成功花掉了代表着坏心情的两百枚硬币。用它看了风景,施舍给乞丐,听了几首感人的歌,还吃了一套许久没吃过的煎饼果子。
那些人对她的谩骂,还有她的坏心情,在这一天真正得到了升华。
她感谢那些骂过她的人,是他们让她将存钱罐填满,然后拥有了疲惫但却舒心的一天。
谢谢,谢谢生活里的所有挫折。
回到诊所的时候,已是深夜,而且我和欧莉莉已经筋疲力尽。
她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来一沓钱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以后应该不会来了,你明白的……狗仔队到处都是。”
“可以理解。”我笑着说道:“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经历的一切,如果以后又出现了想要自残的冲动,可以再试一试这个方法。”
欧莉莉静静的看着我,忽然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
她深深呼吸,挺直腰板,微笑着离开了诊所。正如吕草谷生前说过的那样,每一个进入草谷心理诊所的人都将心里的苦留在了这里。
我的心情有一些失落,毕竟这是我接手的第一个来访者。现在虽然把她治好了,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而且今天和欧莉莉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情,如果说心里没有丁点悸动那是不可能的。
关上诊所的灯,顿时屋里陷入了一片漆黑。我回想起欧莉莉掌心的伤痕,还有离去时候的微笑,忽然心中释然。
该回家了。
然而,当我离开诊所并且锁好大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在诊所大门旁边的阴影处坐着一个人。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我总是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他开口说道:“我花钱雇你当助理,还管吃管喝,结果上班没多久就敢翘班泡妞啦!”
这标志性的声音,还有犀利的话语,除了吕晨曦还能是谁。
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治好了。”
“嘁!”吕晨曦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没好气的说:“刚才那人是欧莉莉吧?”
我点头,“早就告诉过你了。”
“啧啧,俩人这是去哪儿玩了?还买了支玫瑰花,呦呵,还是蔫儿吧的!”吕晨曦阴阳怪气的说道。
看他这副嘴脸,我也毫不客气的回讽道:“你还和某位来访者进行了隐秘而伟大的活动呢!”
“你懂个屁!”他骂道:“我刚睡醒就寻思来诊所看看,万一来个棘手病人你应付不了就麻烦了。结果我在大门口生生坐到大半夜,你小子才满面春风的回来。”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有些内疚,说:“你不是有钥匙嘛……”
“我刚出家门就发现自己把诊所钥匙和家门钥匙通通忘家里了,要不我有病啊,大半夜做诊所大门口等你回来。”吕晨曦瘪了瘪嘴,我实在不理解他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种话。
无言以对,干脆选择沉默。
吕晨曦看我有些失落,打趣道:“怎么,该不会对来访者产生了反移情吧?”
反移情算是专业术语,简单来说就是心理咨询师对来访者产生了感情,将自己原本对某些人某些事的感情转移到了来访者身上。
我摇头,说:“没有,就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有啥不对的吃完饭回家再说,赶紧的,打我睡醒还没吃过饭呢!”吕晨曦不耐烦的催促道。
“等等,睡醒之后还没吃饭……你睡到几点?”
“新闻联播没放完我就醒了。”
我翻了个白眼,叹道:“竟然能睡一白天,我算是服了。”
……
按照合同约定,我将欧莉莉留下的钱还有咨询时候的录音通通给了吕晨曦。
他摸了摸那沓钱的厚度,颇为满意的砸吧砸吧嘴,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挺厉害的,刚入行没多久就搞定了一个案例。”
我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说道:“根据合同规定,除了基本工资之外,这个案例的所得收益我是要分成的……我算算,百分之四十,给我两千!”
吕晨曦赶紧把钱塞到自己屁股底下,说:“你现在是试用期,没这说法!”
和他相处越久,我就越觉得他是个无赖。真是难以想象,平常面对来访者时的“正人君子”一回到家会是这幅模样。
吕晨曦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打开了电视机,刚好在播报八卦新闻。
“有目击者称,‘国民闺蜜’欧莉莉时常出入某地下赌博场所,难不成明星也有赌瘾……”
我不耐烦的说:“换台换台,最烦这种电视节目。”
“等等。”吕晨曦挥手示意让我安静,突然说:“你仔细看看电视上的照片,里面的人还真的有点像是欧莉莉啊!”
我眯着眼睛看了眼电视,发现照片很模糊,里面的人也戴着口罩。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是整体来看的确和欧莉莉有些相似。
吕晨曦说:“她在咨询过程中有没有跟你说过赌博的事?”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就随便说了一下,她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吕晨曦关掉电视机,打开录音笔,说:“事情不对!”
他将录音从头到尾仔细听了一遍,问道:“潘帅,你知道一个人十句话里有几句话是在撒谎吗?”
我貌似看过这方面的研究,回想了一下之后答道:“通常来讲至少三句。”
吕晨曦神色凝重的说:“咨询中也是一样,来访者说的话里必然有谎言,如果你没有识破她的谎言,很有可能就落入了陷阱,导致最终无法找到真正的病因。”
“你什么意思?”
“我怀疑欧莉莉在骗你,她应该是的确有赌瘾,甚至是患有赌博依赖症。如果只是单纯的网络暴力,应该不至于让她痛苦到自杀吧,大不了退出娱乐圈就行了,凭借她的脸蛋还愁找不到人养?而且你要明白一件事情,网络暴力虽然恐怖但往往不是空穴来风,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吕晨曦一本正经的分析道。
我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
吕晨曦问:“那照片怎么解释?”
我说:“首先没法确定照片里的人就是欧莉莉,其次就算是她,也可能只是偶尔去一次那种场所而已,毕竟她是演员,会有很多应酬。”
“自残行为需要动机,你认为欧莉莉的动机是什么?”
“网络暴力。”
“和她相处了一整天,你觉得她像是会被网络暴力击倒的人吗?”
我努力回想着白天的场景,其实和欧莉莉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她是一个坚强有主见的女人,而且她今天貌似心情不错。我说:“总的来讲,她是个独立的女性……”
吕晨曦打断道:“针对每一个来访者,你的心里应该有一把尺子。这样你才能衡量出她们的心里存在什么问题,你仔细想想,对于欧莉莉来讲,只是网络暴力真的值得她把自己残害成那种样子吗?”
他说的话没错,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或许有些人面对网络暴力会选择自杀,而有些人会一笑而过。但是在这方面欧莉莉两次来访表现出了一种反差,第一次的她表现柔弱,第二次的她明显要坚强许多。
吕晨曦大胆推测:“你可能只是打开了她网络暴力的心结,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挖掘出来……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反正咨询费都付完了。”
我有些不服气的说:“按照你的意思,欧莉莉很有可能是个赌徒?”
“前段时间还曝光了不少明星豪赌的事件呢,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吕晨曦漫不经心的说。
“你总是把人想的太差劲。”
他瞥了我一眼,说:“人性本恶,你迟早会懂。”
那天晚上原本应该是庆祝我顺利完成首个咨询案例的好日子,结果却让吕晨曦的一席话彻底破坏掉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欧莉莉的心理问题很有可能源自赌瘾,网络暴力只是心理问题的一个导火索罢了。
我真的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吕晨曦所说的“人性本恶”我也绝不认同。
在第二天晚上,我鬼使神差的去了照片里那个地下赌场所在的位置。
这个地下赌场算是小有名气,尤其在欧莉莉出入这里的新闻曝光之后更加火爆。这是一个灰色地带,危险又充满诱惑。
我在路边站了大约半个小时,其实我知道欧莉莉的咨询早就结束了,现在自己的行为根本就毫无意义,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感到很不甘心。或许是因为我不想相信“人性本恶”吧,所以想来看一眼真相。
“照片上的人一定不是欧莉莉,她没有理由骗我的……”我在心里这么想到,一不留神有个人和我擦肩而过。
她带着大口罩,墨镜,穿着一件很大的风衣,从外面完全看不出她是谁。
我瞥了她一眼,突然发现这身打扮和照片里的那个人很像很像。最关键的是,她掩盖不掉自己身上的香水味。和欧莉莉曾经呆在一起整整一天,我对于这个味道再熟悉不过,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然而她却已经走进了地下赌场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错觉?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不和我打一声招呼呢?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吕晨曦,他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心理咨询师守则第一条,永远不要试图和来访者建立一段长久的友谊。因为咨询结束的时候,就意味着你们关系的彻底决裂。你仔细想想,有谁会愿意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曾经看过心理医生,这不是明摆着说自己是精神病嘛!”
我反驳说:“事情根本没那么严重。”
吕晨曦冷笑道:“可是大众根本就不了解情况。我实话跟你说吧,有三种医生最不招人喜欢,第一种是治传染病,第二种是治性病的,第三种就是治心理疾病的,咱们都是臭虫,来访者痊愈之后唯恐避之不及!”
我难以接受吕晨曦的“黑色”理论,不过事实貌似就是这样。不得不承认,关于人性善恶的这场战争,吕晨曦赢得了第一场胜利。
还记得咨询结束那天夜里,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能就是自己已经察觉到了欧莉莉的反常之处吧。
吕晨曦突然说道:“小潘啊,你插在啤酒瓶子里的那朵花看样子要死翘翘啦,花瓣都快掉光了。”
我闻言看了过去,发现那朵玫瑰只剩下孤零零一片花瓣,摇摇欲坠。
吕大医生恶作剧的吹了一口,结果连最后一片也落了下来。
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骂道:“吕晨曦,你妈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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