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头讲起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众多师兄弟一样,在青云观过着闻鸡起舞,日暮餐寝的生活。
师傅青云观主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从来不会歧视男人或者女人,所以我除了有师兄弟,还有许多师姊妹。
跟我一个院子的,是胖子和大头。胖子是我的师兄,大头是我的师弟。他们算是整个青云观唯一跟我走得比较近的人。大约是因为我们都是官宦子弟的缘故吧。
说来也奇怪,胖子明明没有大头好看,比起其他的师兄弟更是差远了,却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很招女弟子喜欢,三天两头就有吃的用的出现在我们院子。
因此我们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四年后,我们各个下山回家。
得家族荫蔽,我和大头入了王庭军机营,报效朝廷。胖子则向往军旅生活,放弃了家族的期待,自己从了戍卫军。
当值的日子很无聊,每天就是晨起,训练,午休,巡逻,换班,就寝。
王庭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军机营长只教了我们四个字:谨言慎行。
一成不变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就像在青云观无忧无虑的日子。等到有一天我和大头再得到胖子的消息时,竟是追击叛军。
叛军!!
提枪上马,我跟在军机营的众兄弟中打马追赶,却心不在焉。
叛军!!
记得下山时胖子背着众多师姊妹送的荷包鞋袜,笑呵呵的说他要从军戍卫边疆。
叛军!!!-
突然前面大军停住,我慌忙拉住缰绳,胯下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才算站定,没有撞上前面的军机营兄弟。
整个军机营追兵都停了下来,列成方阵。
就听最前面的军机营长恭敬的一声:“公主。”
前面,一辆黑色的楠木马车边上,十六名黑色衣装的侍女车夫,连衣服、佩剑、斗篷都是黑色的,看起来十分诡谲。
这就是一直被众人私下里骂为黑寡妇的长公主吧。传说中嫉恶如仇,铁血公正,聪明睿智却也狠辣无情的长公主。
随着公主好听的声音响起,黑色的缀珠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只白皙的手。
“军务紧急,不必多礼。”
因为光影的关系,除了那双修长的手,车厢里面只是黑乎乎的一片,看不真切。隐约中,只看到一双明亮得在黑暗中也璀璨生辉的眼睛-
所谓穷寇莫追,我们一时血热,似乎都忘了老祖宗的教训。
叛军足有万余,而我们的追兵却有两千多骑。
第一次交锋,是在一片桃花林中。
敌军被追急了,竟然杀回马枪,打起了伏击战。
我们两千多骑一如桃花林,顿时飞鸟惊起,机关叠射。没有想到敌军还有胆还击,我军损失惨重。未入桃林深处,竟已折损过半。
碧血染桃花。
浓稠的鲜血在桃花上凝结,最后――滴答,落下。
落到我的手上。
我握着银枪的手一抖,枪尖失了准头,本该一枪贯心的招式却只刺中敌人左肩。而他手上的大刀却直直向我招呼过来。
我避之不及。
清脆的皮鞭声破空而来。持刀砍来的敌人蓦然惨叫一声,整条右臂被皮鞭生生撕下,人在空中翻滚了一圈终于倒在血泊中。
我转头望去。
黑衣黑发黑眸,长公主。
美人倩兮,风华盛世。
只是太过狠辣,皮鞭所到之处,飞起血花无数。
军机营的兄弟们不断倒下,大头和我背贴背的被敌军围住。我们脚边的尸体越堆越高,我们的呼吸越来越重。
终于大头一个踉跄,被敌人一刀砍在大腿上,顿时矮了半截,跪蹲在地。
“大头!”
我惊喊。银枪横扫而去,只击退那一圈涌上来的敌人。枪芒刚逝,推开的敌军又冲了上来,逼得更近了。
背贴背的局势被打破,我自顾不暇。
大头红了眼,踉跄着站起来冲进敌圈,咆哮。
“若辰,快跑!我给你开路!”
敌军顿时集中军力堵住他冲的方向。
多年的兄弟,我们心有灵犀。
看着大头在刀光剑影中翻转的身子,我含泪朝相反的方向奔逃。
将要冲出敌军包围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女人,长公主。
她的车夫和侍女都已倒地气绝,只有她半跪在马车边,挥着皮鞭苦苦支撑。
她的腿,似乎受伤了。
我握着银枪的手紧了一下,终于飞身上去,一枪荡开逼近的敌军。
“走!”她推开我。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把拉起她,驼在背上就跑。
好重!
我踉跄了一下。
女人有这么重吗?竟然比我还重?
敌军喊杀声逼近,我没有时间多想,背着她没命的奔逃-
夜色凄清,残月如钩。
敌人的追兵丝毫不肯放过我们,一路追击。
那一夜,我背着公主,在簌簌的桃花林里没命的奔逃。身后,是四千多的敌军追兵-
利用地形与夜色,我不断的布下疑阵让敌人分散兵力从岔路追去,一次又一次,终于追我们的敌兵越来越少。我们与敌军主力的距离越拉越远。
天快亮的时候,在我们身后紧追不舍的,就只有几百人了,大部队根本远远落在后面,或者被我的疑阵误导,追的根本不知去向。
我将公主安置在一边,用昨夜他们招呼我们的方法招呼他们。一招回马枪,杀得紧追不舍的几百人措手不及,好多人没来得及反应就直接被我串成了冰糖葫芦,血红血红的-
消灭了这些粘人的追兵,我终于有了喘过一口气的感觉。
大口大口的喘气,我瘫在一棵老槐树下,全身似乎只有心脏还有力气跳动了。鼻息间尽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的味道-
公主静静的伏在我的腿上。
良久。
“我喜欢你,许若辰。一直陪在我身边好吗?”
她坐起身,黎明的黑暗也掩不住她晶亮晶亮的黑眸。她见我没反应,便仰起头,闭上眼睛,慢慢的靠近。黎明的灰暗中,我却清晰的看得见她弧线优美的颈项。
直到她的唇快要贴上我的,我才恍然醒悟的大力推开她:“公主请自重。”
我别开脸,不想去看她受伤的神情。我不喜欢别人靠近我,自懂事时起。
“你……倒是无情。”她微微垂下眼睑轻轻的说。淡淡的晨曦落在她羽蝶一样的睫毛上,很漂亮,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我的心尖像被芒刺扎了一下,有那么一点点的疼。
叹了口气,我们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们之间阻隔的,不仅仅是权势和地位。
“到底为什么?”她喃喃的看着我。她的表情有点无辜,有点委屈,有点撒娇。
“我们不适合。”我给出一个笼统而含糊的答案。
她低头不语。
直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笑了。在微亮的晨曦中,她的笑容像传说中的昙花,美丽,绚烂,却脆弱易逝。
刹那即永恒。
那一刻,我有点恍惚。
“确实,我们不适合。”她轻声重复。
公主殿下明白就好。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明白我所谓的不合适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无所谓。
谁曾想,正是这无所谓,正是这自以为是的哑谜,终于让我们擦肩而过-
“前面就是开阳城,你且随我去城里调三万精兵剿匪。”她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面,不曾回头。细细的发丝就在林间小道上随风飞扬。
“三万?”我吃惊。
“三万。”她轻叹一声,继续说。“你就不好奇么,为什么剿匪我却亲自参加。”
“为什么?”我很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我也想知道,胖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要如此赶尽杀绝。
她折了一枝桃花,凝眸看向远处。
远方,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田。大片大片的金黄,吸引着翩跹的蝶。
“因为有人拐带宫妃。这样的丑闻,是宫廷禁止外传的,所以要格杀勿论,一个不留。”她说这话时,冷血的程度让我心惊。
胖子,你倒是桃花遍地呵。我不知怎么的,心头有丝丝怅惘。想起当初在青云观三个人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想起我和大头嘲笑胖子迟早死在女人手上的日子。
却不想,一语成谶。
只是没想到,最先死去的,却是大头-
我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如此云淡风轻就决断了千百人生死的女人,终于意识到她是生在王庭的人。
想起在军机营当值时见过的那些个软弱的皇子,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整个皇宫中,你是最出色的。你比他们都优秀得多,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她听得此话,身形一僵。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怂恿宫眷夺权,就这一句话,足以让我死上一百次。
我冷汗簌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转身,看着我。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她轻叹。转过身,继续朝开阳城走去-
有了公主令牌,我们很容易便调走了开阳城及其附近驻守的三万精兵。
经过昨夜的厮杀,万余的叛军不足四千。很快便被我们追上,逼入穷途末路。
一路设局,处处堵截,终于将胖子的叛军逼到堕羽崖上。
看着被众军团团围住的胖子,我缓缓从兵众中走出。
胖子护着身后的一个娇小身影,横剑相向。
我盯着他,挥手示意他身后的众兵让开,将山崖露给他们。
“跳下去,从这里跳去,我便赏你个全尸。即使被山兽啃食,你们到底也算合葬在一起了。”
我指着悬崖淡淡的说。
那一刻,我听见周围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知道他们一定觉得我狠毒无情。但那又如何,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好,你说的。”胖子揽住女子,抛了剑,毫不犹豫的跳下山崖。
山崖很高,一眼望下去不见底,只有飘渺的雾气唱着悠然动听的歌。
“走吧。叛军全歼,首领掉下万丈悬崖尸骨无存。”
我淡然的翻身上马,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
回到王庭,皇帝对我的勇武大加赞赏,连升数级,一时位极人臣。紫衫加身,我在整个王庭横行无阻。谁都知道许太尉的少子许若辰大人有多得皇帝欣赏,开罪不得。
可是我心里却越来越空虚。
我每天脚步虚浮的在王庭游荡,像游魂一样晃荡;我经常站在高高的紫禁城墙上发呆,看着远方-
王庭的钟声悠然亘古,传载千年。
钟声深处,军机营兵教场传来稚嫩的背诵声。
我晃荡而去。
原来是诸葛。曾经的布衣师弟竟也凭着自己的努力进入了王庭。他正在教一群新来的军机营新兵背诵武艺口诀。
“许若辰。”诸葛看见我眼睛一亮。拉住我就给那群孩子介绍:“这就是许若辰,我们中地位最高的。”
“许太尉的少子?”一个孩子眼睛一亮,“就是以一人之力独对四千八百敌军的许若辰?”
我一愣,随即微笑:“好好努力,你们也会有这一天的。”
“是!”那群孩子回答得很整齐,很有力。
等我走远时,发现他们背书背得更积极了。
好好努力,你们也会有这一天的。
兄弟相残,独居高位的一天。
我继续在宫廷深处游荡。
深一脚浅一脚。
没有人敢管我,也没有人会管我。
当檀香中的钟声再一次敲响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两人高的飞鹤青铜鼎后,香烟袅袅中,走出一个鲜红亮丽的佳人。
长发披散,眼若晨星,一身绣金红袍在风中衣袂飘扬。
她看着我微笑。
“许若辰。”
我冲她淡淡点头:“公主。”
然后我转身离开。
一步一步离开。
今天的她,开始不一样了。
走出王庭,我仰头看天。
这天,就要变了。
第二天,我在朝廷上向皇帝请辞。
皇帝虽是不解,但到底还是允了。
远离庙堂,我宁愿遁走江湖-
三年后,帝崩于长乐宫,传位景和长公主。
很多大臣愤怒,怎可尊女子为帝,纷纷上折要求重立新帝。
次日,京都菜市场血流成河。愤怒的人,只能向阎王倾诉他们的愤怒。
景和女帝血腥镇压异己,次年大肆收回王权。许多门阀世家抄家的抄家,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许氏一族也不例外,连贬三级后丢出京都,扔到某个地方做知州去了。
政敌虽多,女帝雷厉风行,终于在她手中终于出现了繁华盛世,后称景和盛世。
景和十六年冬,女帝崩,传位胞弟景华太子。
女帝下葬时,民间有传,景和女帝一生不曾嫁人或婚娶,是因为她实为男子。有直臣上折质疑,新帝诺诺不敢言。
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
我撑着伞走在积雪的拱桥上,看远处袅袅的炊烟。
袅袅的烟云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年的她。金线红衣,灼灼其华;青丝三千,面若桃花-
公主,你不曾告诉我,你是男子。
公主,我也不曾告诉你,我却是女子。
……
公主,我们终于还是在自以为是中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
这是一个单篇文。
因为昨夜没睡好,结果胡思乱想做了这么个梦,整理了一整天才弄出来。舍不得扔掉,便贴在这里做个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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