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着能走出船舱去看长河风景,待到一番准备打扮成个小丫头真的要到外头船舷上时,黛玉心里却是又兴奋又紧张,站在船舱门口处徘徊了许久,待到紫鹃雪雁春妮紫霞都已站在舱外了,才鼓了口气,低头跨出了舱门。()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天气,虽有太阳,却因那层厚厚的云层时遮时挡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热气。风儿更是裹挟着冰冷冷的水气刺骨的刮来。
幸而黛玉穿的暖和,又幸而才在船舱出口处犹豫了一回,方不曾感到十分突然。兼之紫鹃雪雁等见黛玉出来了,自然的就将黛玉围在中间,以防黛玉吹着冷风。
冷虽极冷,却有极新鲜的空气和极开阔的视野。临近年底,波光粼粼水面上绵延到天际的是一艘艘装满的粮食、木材、绸缎等物品大货船,船儿吃水很深,几乎船舷就快齐及水面。
黛玉只顾放眼打量这些船,未留神南边那艘船上那位许志飞也走出船舱来了。
许志飞习惯性的放眼打量了黛玉这只船的周围情况,颇有些奇怪这样大冷的天怎么这么些丫头都站在船头。因也随意的打量了众丫头,心中暗赞果然林家千金的气派不一般,连这几个丫头穿着打扮也胜过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了。春妮紫霞颇警觉,发觉有人在看这里,眼神扫过去,见是许志飞,便又都放心的含笑回视了一眼。许志飞会意,便不再瞧黛玉这边。
这里黛玉正看的高兴,就见紫鹃拉了拉黛玉的衣袖低声道:“姑娘,可该回去了。这里太冷了!”
黛玉含笑点点头,便随着紫鹃雪雁等一起回身进船舱。只是这以后,黛玉便时不时的和紫鹃春妮她们来到外头来,玩玩瞧瞧,渐渐的便不再紧张,神态举止轻松随意起来,竟再不愿换去丫头的装扮了。
又过了一日,船儿已行到了山东境内聊城。
黛玉一行由京城乘舟南下,已是冬季,常刮北风,因而常常是顺风而行,虽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却也十分快速。因就快要到运河冰冻封河之日,北静王府的侍卫们还要赶回京城复命,因此林守义夫妇给了船家双倍的银子,昼夜不停航行。()只逢到泊岸市口,又恰巧船中需要采买新鲜菜蔬用物之时,林守义两口子方商量着叫稍在泊岸停留几个时辰。这日,林守义两口子瞧着天越发阴沉的厉害,一点太阳的影儿也不见,怕是不日就会有雨雪来袭,因此便叫船家在聊城泊岸停下,欲上岸去采买东西。
黛玉知道了欢喜雀跃,自然不肯放过这样好机会,要跟着林大娘去逛逛。林大娘虽怕出事,耐何拗不过黛玉撒娇坚持,也只得同意了。因瞧着紫鹃雪雁二人虽也是丫头,长得却都很齐整水灵,素习也少在外头走动,便只叫留在船上。只要春妮紫霞二人跟着黛玉,自己又叫了一个从苏州带来的婆子一齐上岸采买东西,林守义不能十分放心,便也跟着后头。
黛玉依旧如昨日妆扮,不过是换上了新做的粉蓝碎花绫袄儿,青缎子坎肩,青绫细褶儿裙子,双丫髻上系着粉蓝缎带。临上岸前,紫鹃怕黛玉冻着,又特特找了一个大不盈掌的玲珑小手炉来,用蓝花棉布裹起,让黛玉捂在手内。
泊岸码头上人头攒动,十分拥挤,北王府的侍卫下了船遣散闲人护着黛玉的船。许志飞也早已下了船,在岸边暗中赶走那些专门寻事诈钱的混混,见林守义两口子带了几个丫头上岸,忙低声嘱咐了两个手下远远的悄悄的跟着。
一行数人上了岸,雇了两辆干净暖和的马车,直往聊城市口而去。
黛玉坐在车内,时不时透过车帘偷瞧外头。
这聊城位于冀鲁豫交界处,乃大运河与黄河的交汇之地,是赫赫有名的运河十大商埠之一。这里商贾云集,百业兴隆、车马络绎、货积如山,“廛市烟火之相望,不下十万户”。泊岸码头帆樯如林、舳舻相接,城内有诸多有崇楼高阁名殿宝刹,其繁华阜盛不下京城。
一时已到了集市下了车,林大娘走在前头,黛玉跟在后头,林守义走在最后头。边走边看,遇有看中的便停下买些。鸭梨、圆铃大枣、小尾寒羊肉及各色干果都买了不少。()林大娘还得时不时的停下来给钱打发那些破衣烂衫的乞丐,
黛玉也不看那南来北往或着锦衣或着布袄的人,只留神看各色物品。想起以前姐妹们在探春处看到宝玉买的那些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此时若都到了这里怕是脚都挪不开,眼睛都不够使了呢。
正想着,眼前却突然现出一个打开的放满书的竹箧,奇在竹箧很有些破旧,书却都是难得一见的古籍珍本善本,虽有些旧,却干净完好。黛玉心想不知何人竟如此舍得,因抬头看那卖书者,却是一个半百的黄瘦男人,只穿着一件破旧夹棉布袍,头戴着旧得不知原来颜色的方巾,冷的蜷缩着身子直跺脚。
林守义见黛玉驻足,便笑问卖书者:“老伯,这书多少银子一本?”
那老秀才道:“这里共二十四本,每本一百两银子!”
老秀才这一说倒吓了林守义一跳,因笑说:“这是什么书,即便银子做的书,一本也不至要一百两!”
老秀才冷笑道:“我这些书可是我花了家当收集来的宝贝,若不是因为家中有急难,妻儿老小等米下锅,你给我一百两黄金我也是不卖的。”
林守义笑笑,因看了看黛玉。黛玉微点了点头,林守义因笑道:“老秀才,我这里只有两百两银子了,且先买你两本书吧!”
说着又装做无意的对黛玉笑道:“姑娘帮我选两本吧。”
黛玉轻声应了,因俯身随手拿了一本,却是一本琴谱。
林守义便取出一百两银票要递给老秀才。
黛玉望着林守义笑道:“林大伯,给他二百两银票吧!”
林守义不解笑道:“姑娘只拿了一本啊!”
黛玉笑了笑道:“林大伯,这些书都是极难一见的,若换是我真是万两黄金也不换的。想来他若不是家中确有难事,不然也是一本也不舍得卖的。他在难中,咱们又怎好乘人之危,夺人所爱。如今咱们给他二百两也不为多。”
林守义便不再问,又取出一百两银票递给老秀才。
谁知老秀才却只肯收下一百两银票,作揖谢道:“多谢相助!说了一百两一本就一百两一本。有这一百两够我们一家活几年了。”说着便弯腰收拾书箧。
黛玉倒后悔起自己虽好心要多给他些银子却忘了他是个多年未曾中举的老秀才,那种文人的清高自尊还是有的,因脸也有些微微发热起来,因转身把书递给春妮叫拿好了。便又随着林大娘她们往前走。
才走了不多步,就听见后头人群中一个急促的声音叫道:“小姑娘,小姑娘,且等等,我把书都送给你们啦!”
黛玉听得是那卖书秀才的声音,忙扭头看,只见那秀才扑身俯地,双手紧紧搂着那书箧,几个地痞无赖正拳打脚踢的抢那书箧。
黛玉大为吃惊,便转身要去,林大娘忙一把拉住,林守义也忙拦着道:“姑娘别去,这伙不要命的无赖不能惹!”
黛玉急道:“咱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成?”
黛玉这里正着急,就见几步之遥,有三四位锦袍绸服的男子已箭步跨到老秀才身旁,三拳两脚便把那几个地痞无赖踢滚在地。
这几个地痞无赖一早就看到老秀才抖在寒风中卖旧书了,哪里相信一本破书能卖一百两银子,才刚见果然有人买了本书,便欺负那秀才孤身贫弱,要抢了那些书。
老秀才哪里舍得,只拼命护助。周围做生意的小商贩不敢惹这些地痞无赖,外地来的来采买货物的人也不愿惹来是非,是以一时竟无人敢出手相助,竟生生让了一圈空地旁观起来。
老秀才一辈子视书如命,万不得已才来卖书。哪里愿意被这些无赖抢去,心想倒不如才刚全部送给那个买书的小姑娘,因此情急之下才拼命护住书箧嘶声叫起来。
此时见那几个地痞无赖虽已龇牙咧嘴的爬溜而去,老秀才却也鼻青脸肿,半天没爬起来。
身着藏青色锦袍的男子扶了老秀才起来,看着身着石青色长袍的少年问了老秀才几句话,见老秀才朝着黛玉的方面连连点了头。身着石青色长袍的少年又说了几句,那位身着藏青色锦袍男子方扶了老秀才上了一辆大车去了。一时间围观的人群也散了。
黛玉方放下心,转身欲走,只听得身后一声:“姑娘且慢,这里还有你的东西!”
黛玉很是诧异,因收住脚,转身看去,却遇到了一双漆黑凌厉的俊目,顿时心如鹿撞,连忙垂目退到林守义身后。
林守义看这几位男子虽衣着普通不起眼,却均是相貌堂堂,健硕英武,尤其是为首的那位年轻公子,年纪最轻,长身玉立,如青松傲雪,卓而不群,便知道是位极有身份的。
这年轻公子似是无心的看了黛玉一眼,心想才刚听这丫头声音极悦耳,说话也极有教养身份,衣着打扮也极平常。此时看她容貌虽也寻常,那双闪闪双眸却深如幽潭清如秋水亮似晨星,通身上下却又散发着一股自然天成的书卷味和清贵之气,让人觉得十分特别,过目难忘。
因见黛玉颇有些羞怯地退到林守义身后,便转而对林守义说道:“才刚那位老伯说了这箧书是给姑娘的!”低沉的声音淡淡的却有一股凛然的威严,叫人不能违拗。
身后的一位青衣锦袍的男子已捧着那箧书递到林守义跟前。
林守义也不知怎的,不由地伸过双手去接下。青衣锦袍的男子立即退到那位年轻公子身后。
年轻公子抱了拳,道了声:“后会有期!”便欲转身离去。
黛玉见林守义不言不语,又见年轻公子就要走开,忙轻声问道:“请问公子,那位老伯伤势如何,往哪里去了?”
年轻公子朝黛玉看来,深邃犀利的眼眸里有丝丝笑意令那一张冷傲俊逸的脸顿生出几分温柔,让人心生信赖,依旧是那样低沉的声音徐徐说道:“姑娘放心,不过是些皮外伤,我已叫人雇车送他回去了。”
黛玉忙低头万福道:“多谢公子!”
年轻公子盯着黛玉看了一会,见黛玉不再问话,方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