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醉忐忑着心情来到御书房外,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内宦,内宦垂首敛目,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几个字,辛醉脸色大变。(www.321553.xyz)他暗自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御书房。
帝坐在龙案后面,由于隔得较远,表情模糊在缭绕的龙涎香中,看不分明。这几年来,小皇帝已经成长为大皇帝,愈发威严深沉,身边的臣子面对他时无不战战兢兢,就连辛醉这样看着他长大的旧人,都难以揣测他的心思。
不过这一次,辛醉大概知道皇帝陛下叫自己来的目的。
“摇光城。”
这是门口那个内宦透露的信息。想到摇光城的现状,辛醉知道,自己这次恐怕要倒血霉了。
“卑职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郁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异样:“平身。”
辛醉站起来,垂首侍立。
“最近可有洛阳王的消息?”
辛醉一愣,忙道:“回禀陛下,王爷前些日子去了荆州,尚未离开。”
“他是孤身一人,还是带着小尾巴?”
小尾巴自然是指春秋的徒儿,季摇光的弟弟苍苍。辛醉心里一跳:来了!
“王爷身边未见同伴。”
皇帝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吩咐在荆州的暗线,不可怠慢。”
辛醉忙道:“是。”
……
皇帝很长一段时间没再问话,开始批奏折,仿佛忘了辛醉这个人。辛醉提着心吊着胆,站在那儿大气也不敢出,慢慢的,开始冒冷汗。
“这里很热吗?”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辛醉强自镇定道:“卑职惶恐。”
郁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语调甚是平静:“你确实该惶恐。”
辛醉莫名从那平静的语调里感觉到了龙颜之怒,膝盖立刻砸下去:“陛下赎罪。”
郁轻轻掷下手中的奏折,袖手看了辛醉一会儿,疲惫地叹口气,冷冷问:“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瞒天过海?”
辛醉还未及开口,原先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弯着腰挪进门口,禀报:“陛下,郁世子求见。”
郁正想说“且让他候着”,郁世子已经闯了进来,示意内宦照旧去守门,自己则笑眯眯对皇帝道:“臣是来谢恩的,多谢陛下的好瓜。”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自己的亲亲堂哥,郁只得压下火气,说:“世子客气了,不值什么。”
郁景生笑道:“哟,莫非臣来得不巧?辛统领可是要向陛下禀报什么机密?”
辛醉自然不敢开腔。
郁冷哼道:“他不瞒寡人就已经是万幸了!”
郁景生摸摸鼻子,咳了一声,问:“可是为了摇光城?”
郁看着他堂哥:“你早知道了?”
郁景生见皇帝陛下眼中竟已出现血丝,心下一软,道:“唔,你先别激动,我慢慢告诉你。”
郁又愤怒又难过:“你们都知道,却都瞒着我!”
郁景生温声道:“五年前,摇光城突然毁于黑风暴,那时候……那时候苗疆与棋仙郡因为刚刚经历过战乱,百废待兴,为免陛下分心,臣斗胆拦下了这一消息,请陛下赎罪。”
郁先是震怒,还未待发火,似乎想起来什么,瞪着郁景生道:“这其实是皇姐的意思吧。”
五年前,尚未发生陆嘉夜闯公主府的事,郁银屏虽然身体不好,精神却还是正常的。
郁景生道:“陛下明鉴,公主她并不知情,是臣自作主张。”
郁颓然靠上龙椅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算了,这些就不必再提了。摇光城现在如何了?”
这语调平稳得令郁景生毛骨悚然,他硬着头皮道:“沙漠中风暴无情,这等天灾,是摇光城难逃之劫。”
郁看着满案的奏折,只觉脑袋瓜要爆开花:“没有人逃出来吗?”
郁景生脖子上的冷汗一滴滴流过胸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整座城池在一夕之间被埋,未曾听闻有生还者。”
郁这次沉默得时间更久了,久到郁景生都有点撑不住时,他忽然又十分冷静地说道:“去安排,寡人要亲赴摇光城。”
郁景生和辛醉都吓了一跳。自从五年多前自摇光城返回后,郁就再未离开过长平,一方面是因为郁银屏的健康一直反反复复,另一方面是因为苗疆和棋仙郡的形势也一直反反复复。皇帝在长姐和国事之间疲于奔命,别说西域了,连皇宫大门都很少出。
“没听明白吗?”郁冷声反问。
郁景生忙道:“陛下,使不得……”
郁道:“怎么,哪里有□还是黄河又发水灾啦?”
郁景生擦汗:“没有。”
郁道:“那就是国中安稳,天下太平,寡人为何不能出巡?”
还有比你更热爱出巡的皇帝吗?郁景生在心里怒吼。不过表面上世子他还是十分温和地诡辩道:“国库空虚,供不起皇帝出巡的费用。”
郁眼角一跳:“国库空虚?”
郁景生道:“两个月之前两湖突降冰雹,青苗被毁无数,为了赈灾,国库拨了一大笔款子,之后又无进项,自然空虚。”
郁沉默着看了他堂哥两眼,看得他堂哥不由自主缩了缩。这实在不能怪郁景生骨头软,实在是――皇帝看他的眼神,就仿佛看箭靶,而且下一刻,那瞄准的目光就会化为实质,射穿他的心窝。
郁景生暗暗打了个哆嗦,却咬咬牙不肯退缩,不管怎样,总比让这家伙跑到塞外伤心发疯强。他瞪着郁,心里不断呐喊着“取消出巡吧取消出巡吧”。
“辛醉,你去安排,挑三千精兵即可,一切费用由内库承担。”皇帝的声音平稳如一条直线。
国库是国家的,动用国库的钱财是国家的事;而内库是皇帝的,谁也不敢多嘴去管皇帝的零花钱。
郁景生瞬间倒塌。
辛醉没有反驳皇帝陛下的胆子,应了一声,瞅准时机请退,皇帝准了。
见无外人在场,郁景生便随意了些,僵着嘴角道:“你走了,政务怎么办?我告诉你啊,平平连七岁都不到,你可别虐待小孩儿!”
郁面不改色毫不愧疚:“我七岁的时候已经登基一年了。”
郁景生大惊失色:“你不会想传位吧!”
郁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
郁景生连滚带爬奔到龙椅边上,怒道:“你敢!”随即又是恼火又是伤心地咆哮:“当初过继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会把他视如己出,你说你等他十六岁的时候再传位!他今年才六岁,能干个什么!主少国疑,你想弄死他哇!到底不是你生的,你不雄哇!”
郁迟疑了一下,犹豫道:“我记得,平平是嫂子生的吧。”
郁景生即将飙出的热泪被他生生气了回去:“没我她生得出来吗?少在这儿胡搅蛮缠!”
郁苦笑道:“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你逼的,哥。”
郁景生看到堂弟眼中的水光,心虚了。
“自从听到胡商那番话以后,我就待不下去了。”郁站起来,指着龙椅道:“我坐在这儿,如坐针毡,这种难受和惶恐,甚至比我六岁登基时还要强烈。我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摇光城。”
他停了片刻,缓缓续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郁景生心中叹了口气。
于是帝的塞外之行,已成定局。
出发之前,郁去了一次长公主府。彼时长公主情绪不太好,她在房中尖叫哭骂的声音传出老远,以致于皇帝一进后院就听到了,院子里抖抖索索跪了一地人,生怕陛下怪罪他们照顾不周。
郁面不改色停下来,示意众人平身,问了公主的两位贴身嬷嬷一些话,无非是公主现在病情怎样吃着何药安静的时候可曾增多。这两位嬷嬷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了,对郁氏姐弟一向忠心耿耿,当年长公主出嫁,她们就跟着来了公主府,伺候长公主多年,最是稳妥不过。郁对她二人十分信任,怕姐姐疯后被仆婢暗中欺负,就将公主府后院的事儿交给她二人来管。
问完话,郁就走了,两位嬷嬷虽然奇怪陛下这次为何不进去看望公主,但谁也不敢多嘴。
“这么快?”门外马车里候着的郁景生看到堂弟上车,不禁有些惊讶。
郁沉默了片刻,捂住脸说:“忽然很不想面对她。”
郁景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皇帝在自己手心里说:“我那时候把她劫回来就好了,我是皇帝啊,那时候不讲理一些谁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为什么要顺着她呢!”
郁景生只能再度拍琶弟的肩膀,他虽然想说季摇光未必死了,以她的能耐逃脱了黑风暴也说不定,不过怕给郁的希望越大将来失望也越大,这话在嘴边辗转了几番也没敢说出口。
马车很快到了安阳公府邸,安阳公早领着郁偃止和陆慧川在门前等了。郁看到两小孩,立刻换了副表情,川川倒是没发觉,偃止一向聪敏,不禁担忧地看向他爹(此处指亲爹),郁景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大碍。
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在安阳公府吃了顿饭,之后皇帝同安阳公及世子就龙驾离京期间朝堂事宜的安排做了个简短的会谈,主题自然是一切有劳安阳公和世子,谁让你俩是太子他亲爷和亲爹。父子俩虽然心里恨不得捶死这个虐待童工的皇帝,奈何偃止孩儿毕竟是自己亲孙子/儿子,不管也得管。
郁景生最后愤怒结语:“你就不怕我直接篡位了!”
郁不屑道:“什么‘篡’不‘篡’的那么难听,正儿八经的郁氏子孙,那把椅子你本来就有份儿。”然后他又摸着下巴续道:“你真有这打算的话,我可就不回来了啊。”
郁景生呕出一口心头血,利落地被ko。他爹连忙扑上去拉住郁的袖子,颤颤巍巍说:“陛下,可使不得呀,这小畜生口没遮拦罪该万死!平平才六岁,你可千万要速速回京!”一边说一边踹了儿子一脚。
郁矜持地笑了笑,命人把太子和川川叫过来,吩咐太子道:“你难得回来一次,就在这儿住下吧。”
安阳公大喜,太子也十分高兴,郁景生心里暗道: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这厮实在是太狡猾了。
当夜川川非要缠着舅舅一块儿睡,郁想到分别在即,不忍心拒绝,就同意了。于是乎,皇帝寝宫,龙床之上,传来如此对话。
“舅舅,你是不是要离京?”
郁给外甥掖好被子,问:“谁告诉你的?”
川川道:“平平说你和表姥爷、堂舅舅都怪怪的,有点不对劲儿,他猜的。”
郁心想:平平就是聪明,不愧是我选但子啊。
川川撅嘴道:“舅舅为什么要出远门呢?”
郁捏了捏外甥的小鼻子,笑道:“舅舅这辈子,总要有一次,是为自己活的。”
川川皱起小眉头表示不解。
郁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面团娃娃,不由笑道:“你还小,不明白也没关系。舅舅答应你,等你长大些,就带你出京玩儿,好不好?”
川川毕竟脑瓜不太灵光,比较容易糊弄,立刻就被郁画的这块大饼收买了,猛点头:“舅舅不许骗我哦。”
郁把他往被筒里塞了塞,笑道:“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
川川满足地闭上眼睛,大概是出了趟皇宫比较累,很快就睡着了。而郁则毫无睡意,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扇羽毛面具,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天已微亮。他慢慢坐起来,看了川川一会儿,俯下身亲了亲小孩的头发。
寝殿外,辛醉静候一旁,看着伺候皇帝梳洗的内侍进进出出。不一会儿,穿着便装的皇帝走出来,淡淡看了他一眼。
辛醉忙低声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郁抬头看了看西边尚显暗沉奠空,轻声道:“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