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耗尽,繁花满地。(www.321553.xyz)
纷繁世间流光溢彩又重回眼中,他能望见的,却仍旧是一片如寒夜的黑。接下来的日子整个人如同陷入一个古怪的梦魇之中,像是不会再醒过来,或者不愿再醒过来。记忆的片段一点一点地渗透他混沌的意识,岁月的流逝仿佛一只纤细却灵巧的手,用犀利的力道在他身上留下清晰的刻痕。
然而,不知何时,却在这一片混沌无际的黑暗中,忽然划过一道如流星般的白光,仿佛一柄利刃扎透厚重的瓷,于是那黑暗便沿着无数细小的裂缝渐渐瓦解。刺目的白光过后,是另一个女子苍白的容颜。
俞珂。
一年前,在她妹妹不辞而别离开俞家之后,老套地,为了挽回俞家的面子代嫁而来的女子,一双剪水的眼总是淡淡的近乎冷漠的神采,有微凉的霜气――对俞家的算计,他心知肚明,却不予计较,本来于他新嫁娘是谁并无所谓。
无所谓啊。
却慢慢地发现,自己开始在乎,难以想象地,竟然在这样一个总是淡定不惊的女子身上有了留恋的感觉――留恋她的不在乎,因为她的不在乎,奇迹般地,可以让自己心底那些阴暗的过往也可以变得不在乎。
于是在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决定了,决定了要娶她――近乎疯狂的想法,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春日的阳光静静投落在叶片上,又透过叶片的空隙在青石石阶上留下斑驳的如铜钱眼一般的光亮。三叶藤的枝条柔顺地垂坠,因为花枝沉重的关系,风起时,仅有微弱的摇摆。
顾徽坐在石阶上,顺手采了一把花,被苏涤素方才的话一惊,手一松,那花枝便斜斜地飞了去,她禁不住高声道:“你答应他了没!?那个疯子,你不可以相信他的话!”
苏涤素却淡淡一笑,“我为何不能答应?”
顾徽气结:“是不是因为陶宛的关系,所以他想要找一处落脚的地方,才赖上了你!?涤素,那个家伙差劲得很,他到底想清楚没!?”
“差劲么?”苏涤素反问道,“那你觉得沉蔼如何?死守着对玉珠的承诺,放弃了明明可以和你相守的机会,这样也好么?”
顾徽一时语塞,然后道:“你是说沉蔼放着眼前的我不要也很差劲么?其实现在想想,这只是站的角度不同吧。因为沉蔼放弃的是我,所以你才会觉得他不好,换做你是玉珠的朋友,一定就会很高兴了吧。”
苏涤素道:“听起来你并不怨沉蔼?”
“不怨。”顾徽微笑。
“也不会觉得他差劲?”
“不会。”
“那为什么要觉得师宇不好?”苏涤素突然问道。
顾徽一怔,无语半晌,终于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感情的事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做决定,不管这心意在别人眼里是好是坏,或者是应该不应该,只要能够有一对一的好结果就是圆满,而这样的圆满总免不了其它人的痛苦。比如陶宛,比如我。你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苏涤素点头,“觉得我很冷血?”
顾徽笑道:“也不会。说实话,我倒觉得你赢得很侥幸,并且在不知道师宇那个坏东西真正心意的情况下,现在的你,还说不清结局呐!”
苏涤素苦笑,“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直接?”
顾徽瘪瘪嘴干笑,“谁叫我跟了那样一个人呐!”
“不打算走了么?”
“不走了。”话题渐渐变得没有先前沉重,顾徽又开始玩起那些香香的花枝,侧头顺便问了苏涤素一句,“你呢?”
“我要去凫海。”她竟然这样说,应该已经仔细想过,如今答得很干脆。
“去凫海!?你一个女人家,去那种战乱的地方做什么!?”顾徽手里的花枝再一次飞了出去。
“去找他。”淡淡的很自然的口气。
“涤素!”
她笑了笑,容颜在阳光下竟也有了几分明媚的气息,缓缓道:“我不想等了,我想亲自问清楚。”
“当真?”顾徽见了她表情,只是习惯性地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地问了一次。
“当真!”她果然这样答。
“好罢,一路顺风。”说罢伸出手去用力地拥抱了她。
她们,都不是习惯坐着等待的人,竟然涤素铁了心地要跟师宇,那么就任由她去做那些不至于让她日后悔不迭己的事罢。但愿如金眼所言,各自都有各自的好结局。
心情复杂。耳边的风不停地吹散鬓发,怎么理也理不顺,弄得她也跟着烦躁起来。
“在想什么?”猛地,一只手掌轻轻地替她理好不知是第几次被吹乱的发,用和力道一样轻柔的语气在问。
顾徽回过神,抬头看去,是一张眉宇桀骜飞扬,眼底却带了柔情的脸,笑道:“原来是你。”
“是啊。”他眼角一弯,轻轻地笑,“再不拦着你,恐怕就要掉莲池里去了。”
顾徽转眼一看,果然跟前就是介于青与蓝之间的池水,细碎闪光的涟漪之上,浮动着一朵一朵浅绿色的莲花――原来不知不觉地,她竟然走到了青莲池畔。
金眼还在她身前,见她不说话,也不多言。
顾徽拉了他在一处巨石旁的草地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金眼道:“师宇不在,我想你说过喜欢莲池。”
提起师宇,顾徽的脸色还是变了一下,道:“他不在是因为去了凫海,听说那里起了战事。”
金眼平静地点头,“我去了九皋楼听府里的人说过。”
“你要去么?”顾徽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去。”他急忙按着她一急就要支起身来的架式,好心情地开起了玩笑,“领兵打仗那种层次的事,师宇做就好,我做太浪费。”
顾徽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师宇好到可以上战场揍人了?也是府里的人告诉你的?”
金眼点头,又问:“和你朋友谈过了?”
“嗯。”提起这个话题,她就想往他怀里钻。
金眼仿佛知道,伸手一使劲便把她小小的脑袋靠在自己锁骨间,缓缓地问道:“谈了些什么?”
顾徽乖乖地赖在那里,答道:“说是陶宛治好了师宇的眼睛,我想不只是那样简单罢,陶宛那种心性不会只做出这样的事情。”头顶上,金眼正在沉吟。顾徽道:“你在想什么?”
金眼低下头来看她,微笑道:“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师宇做了什么?”
“怎么说?”顾徽不明白。
金眼道:“我离开京城前,听到你朋友许了他去见陶宛一面。”见顾徽点头,他又接着道:“我想师宇去了桃花坳,应该会解开陶宛的结界。”
“为什么?不是为了保护她才费力结的么?”
金眼轻轻拍了拍她僵直的肩头,道:“也许他想通了,想通了陶宛并不需要他来为她安排命运。”
“所以,觉得以前的自己多此一举?所以想要还她自由?”顾徽想了想,道,“真是弄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因为爱上一个人,为她做了多此一举的事,也无足为奇罢。”金眼的语气有点飘忽起来。
“你说我么?”顾徽摸了摸他脸颊,“我取云骥的心就很多余。”
金眼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你没有错,也无所谓什么多不多余,终究你和我在一起就好,过程怎样并不重要。”
“你又怎知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顾徽还是嘴硬。
金眼笑道:“这一世你是我的,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
切!顾徽不屑,“你哪来的自信?”
金眼用力一握,她的手被吃痛,于是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却孩子气地闭了双眼,低下头来毫不犹豫地吻了她,直到她头昏吃不住,费力地挣扎出来,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才瞧着她红红的脸颊,挑眉笑道:“我哪来的自信,你说呢?”
顾徽气鼓鼓地不理他,却听见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自语般地说道:“要说实话么?”顾徽不解地盯着他,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在一池莲花里格外清晰动人,但那容颜上却渐渐有了一丝隐忍不露的表情。正想问他为什么,他接着道:“那一日,也是在这里,你说要离开,我其实害怕……”
想问他怕什么,她却开不了口,只好怔怔地望着他,任他自己慢慢地讲。他浅浅一笑,道:“有时候也会想,这个傻丫头,为何总是不明白,只要回头看一下,哪怕一下也好,或许就不会那样横冲直撞地追着那只狐狸的尾巴?我其实也很好,为什么就没发现?还是说我不够好,所以入不了眼?”
顾徽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噎,生怕一做声就嘶哑得吓倒自己,于是选择了继续保持缄默。金眼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教你法术时,你说也许真的会喜欢上我,那时真的很开心,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欢喜得紧。但又觉得来得太突然,像是猛地被人抛到半空,一眼望下去,正想着原来世间景致这样好,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就给摔了下去。”说到这里,他自顾自地忽然笑了一下。
顾徽却一丁点儿也笑不起来,无措地道:“我……我那时不是骗你……”
“我知道。”金眼微微侧过头来,下巴就轻轻地搁在她头顶,隔着发丝,可以感觉他呼出的热气清爽又温暖。他慢慢地讲:“你说介不介意和沉蔼五五分帐?”听了这话,顾徽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巴掌,当事人却波澜不惊地继续道:“我原也是死脾气的人,那时竟然会答应,事后想来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我相信,依你的性情,迟早会有一个了断,时间也不会太长,而我……我可以等你……”
那一天,青莲池的池水轻轻地漫过他黑色的毛靴,连同那些浅绿色的送到了他脚下。坐着巨石上的他,十指相叩――现在记起,那时他的指节其实是泛白的颜色。一开始他只是低眉望着脚下,顾徽就以为他是在看那些花儿和池水,现在才明白,他是在心痛。
心痛啊。
心底一阵一阵帝痛此际却蔓延在她自己的胸膛里,满嘴苦涩,她勉强笑了笑。金眼拿下巴尖磕了她一下,话音里饱含着笑意问道:“又在胡思乱想啊?”
“没有。”她答,声音有管不住的一点嘶哑。
金眼似乎仍然在笑,语气轻松无比,“傻丫头,我说这些并非是要让你不开心啊。”
“嗯。”含糊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金眼见她应付,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很知足,真的,全是因为你。因为有了你,才觉得不枉此生。”
不枉此生。
简单的四个字,在金眼如今的境况下,又听他自己这样亲口讲出来,教顾徽终于忍不住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哇哇的哭声在寂静的青莲池畔显得一点也不文雅。而她死死地抱着金眼的身子,也不管眼泪鼻涕会不会弄脏了他的衣裳,就歇斯底里地嗷嗷哭着,肩头在金眼眼皮底下一下一下地抽动。
金眼无奈地拥着她,见她良久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渐渐地了表情,搂着她望着不远处的青莲池。
碧蓝的池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蔓延至脚下,浅绿色的莲花开了一池,散发着清灵的幽香,袅袅升起,那些坠落的,随波也到了脚下。他倚着巨石,怀里是呜呜直哭的女子,如今一切外境皆未变化,而他和她却变了。
变了好啊,他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地浮起笑意,眼带宠溺。
凫海告急,安宁侯奉旨御敌。
因事发突然,被迫调集申县及其附近驻军开赴凫海。
而此时申县空虚。
但因凫海在外,外敌须经凫海登岸,方可逼近申县,故暂先以申县之兵力抵御外敌,而圣旨调动京城及附近援兵,快则十日后即可抵达申县。
申县以北的驿道上,有一延绵数里的僧队整齐有序地向南前进。为首的,是一顶白色的布辇,纱一般的帷幕后隐着血红的一道身影。
辇前有小僧道:“启禀寺主,照此脚程,明日日落前即可抵达申县。”
“好。”布辇内传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慵懒,末了话音有微微的卷翘。
“此次南下布道,路途遥远,到了申县,寺主可以好生歇息。”小僧恭敬地立在布辇旁。
“啊。”帷幕后仍是慵懒的声调,这一次仿佛在笑,“恐怕歇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