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这一对冤家兄弟终于开始了正面对话:
“你现在可有悔改之意?”胤禛摆出皇帝的架子,语气威严逼人。(w/w/w.321553.c/o/m)
我知道允禟一说话就要糟,连忙拦住他,“你们兄弟这么久没见面,不能说些关心的话吗,比如,你过得好不好之类的?”
窗外那只杜鹃鸟扑翅飞走了,洒下一串凄凄的叫声。“这只鸟儿去找他哥哥了。”我轻轻地劝他们,“皇上一直主张以孝治国,兄友弟恭,才符合圣人对孝的要求啊。”
允禟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家伙,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可是那个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极端遇上极端时,那就是毁灭。总得有一个人先让步。
我对允禟说:“你那地方脏得吓人,等会我给你清理一下再回去。”这个时候夸张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胤禛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再接再厉,“我明天再给你带吃的来。”
嗬,看你能忍到几时。
胤禛眉头一皱,还是维持缄默。
“你喜欢吃什么,我每天给你做。这里的伙食肯定不合你的胃口。”
胤禛终于发话了:“这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我微笑道:“但是大清的律法并没有说不能探监。”
允禟双手抱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忽然对我叽哩咕噜说了两句话,语调奇怪得很。我一愣,仔细想来,既不是满州话,也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外语。
胤禛冷冷地说:“他说的是俄罗斯话。”
我服了。
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研究僧,精通英语,略懂法语、韩语和日语,独独听不懂这个家伙的俄语。
算你们狠。
我站起身,“你们慢慢聊,我四处走走。”随他们去斗好了,大不了拆房子。
我走到耳房,打开柜子,里面只摆了两三件粗布衣服——以前他府上的下人也不穿这种布料。听说他在押解的路上仍然谈笑风生,神态自若,毫无惧怕之意。
如此潦倒还能微笑,不愧是九贝子。
难怪胤禛恨得要把他改名为塞其黑。
既然这么能屈能伸,为什么就不稍微低一下头呢?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对于允禟来说,低头是不可为的。
我叹口气,关上柜子,回到大堂。我往里看了一眼,突然捂住嘴——这两个人竟然在喝酒!
我踌躇了一会,琢磨着要不要进去。他们兄弟俩脸皮都薄得很,刚刚还象仇人,现在却一起喝酒,我倒无所谓,只怕他们难为情。刚要缩回脚,不料胤禛眼尖,已经看见了我,立即放下了酒杯。我无奈,只得走进去,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在脸上堆满笑容。
允禟有些尴尬,没有说话。
胤禛对他说:“那就这样,朕走后你好好考虑一下。”语气说不上温和,也说不上严厉。
允禟淡淡地应了一声,虽然不算很恭敬,但是已经很难得了。
我心情大好,上马车时还在笑。胤禛一脸寒霜,“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临走时,允禟对我说的一句话。
我暗笑,“你都说那是俄罗斯话了,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允禟说话时,声音低沉,似乎无限惘然——他知道胤禛的脾气,所以故意说给他听。
这两个人。
到了圆明园,胤禛去了勤政殿,我则回到湖心岛。本来我住在这里有一定的疑虑,害怕他会胡来,现在看见他惮度,才发现自己是小人之心。
所以晚上小强来送晚膳,我也不像原来那么避嫌,问道:“皇上用膳了没有?”
小强恭敬地说:“回廉王妃的话,皇上下午把刘贵人传来了,现在正在用膳。”
我愣了一下,笑道:“我想麻烦公公为九贝子准备一些生活用品,明天我好带过去,不知是否方便。”
“万岁爷已经下旨了,恩准九爷去景陵为宜太妃守灵,明天一大早就要起程,而且万岁爷还赏了许多东西,九爷那里什么也不缺,您可以放心。”
我不敢相信——胤禛这么快就把允禟放出来了?小强这个晴雨表称呼允禟为“九爷”,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我微笑,人生的每一个拐角处都有别样的风景。
胤禩应该会在回京的路上遇到允禟,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别院、去杭州,或是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啊,我深深地思念他。
刘贵人一直在圆明园侍寝。
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了一个极好的去处。圆明园本是明朝一个贵族的废园,现在仍然保留了一处当时的小园子。那里靠着后海,隐蔽在一片桂花树后,幽静清绝,无人居住。我喜欢那台阶缝里的绿苔,还有墙上班驳蒂蔓,偶尔看见一只不知自何处蹦出的小青蛙,更是觉得自己象归去来兮的高士。
这废园最好的地方是它的回廊。那真是一个做白日梦的最佳场所。白玉台阶浸在涓涓细流中,宛如翡翠。我有时在这里一待半天,什么也不做,只是靠在栏杆上,脚顺其自然地垂在碧水中,待小鱼或虾米来啄时才略动一动。
等胤禩回来后,我也要建一个这样的园子。我们在山坡上盖几间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对水开着。河岸要种一排垂柳,这样就可以划着船沿着流水钓鱼。竹林只用稀疏的篱笆围住,以免挡住月光和林外的梅花。我已经牢牢记住了胤禩酿制兰露的那几种花名,我会把它们种得很好的。卧室的窗前我打算栽几棵木樨,小窗梳妆时,三枝两枝生绿,恰好向我十分妍。八月花开时,满树淡黄色的花儿都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素问听见我的喃喃自语也不多话,只是悄悄地站在一边。等我从梦中醒来,便扶着我的手回去。
日子象跛了脚,七天好似七年。
令我失望的是,七天后,胤禩并没有回来,阎进也未给我任何消息。胤禛更是忘了我住在湖心岛,自从小房回来后便不见踪影,根本无从问起。我终于忍不住,让素问回府打听情况。
她带回来的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胤禩已于前日直接从景陵去了河北,追查会考府款项,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会考府设立于雍正元年,主要职责是清查政府亏空,打击官吏贪污舞弊。胤禛在设立会考府时便说过,以三年为期追查政府亏空款项。河北最近出了几件大事:学政俞鸿图被人弹劾,他害怕皇帝追查,和妻子一起自尽,两个幼子被活活吓死;河北巡抚杨文乾刚刚参奏了高罗道李宾亏空钱粮,李宾便自杀身亡;直隶巡道宋师曾也是自尽而死。河北吏治混乱,老百姓既喜且忧。现在正是三年期满之时,急需一个能稳定大局的人前去河北安抚人心,以完成胤禛当日设立会考府时许下的“三年内,完成清理亏空工作”的承诺。
但是会考府是由恰亲王允祥和胤禩一起主事的,为何胤禛不让允祥去,而要胤禩从景陵赶过去?
我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对小强说:“请公公代我向皇上通传一声,我已打扰多日,想早些回廉王府。”
这里终究是圆明园,小住两天还无妨,若是再住一个月,难免会惹人闲话。胤禛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从未与那些前来侍寝的妃子碰面。而且,我还留意到一件事,圆明园中太监宫女虽然多,可我遇到的,始终只是那几个。
无论如何,我得尽早离开。即使府中没有侍卫,我也要回去。
午膳时,胤禛并没有传召我。
吃过午饭,我又走到那处废园。这儿绿树遮天,阴凉舒适,我打个呵欠,爬上一块大青石,对素问说:“我睡一会,不要叫醒我。”
如果能长睡一个月就好了。届时,胤禩归来,轻轻将我吻醒。完美的童话故事,全无烦恼。可是现在他还奔波在前往河北的路上。
不过,他终究总会回来的,从此以后,我们永不分离,直到两鬓斑白、牙齿稀疏……我轻轻地笑起来。
细细的流水声从耳边缓缓流过,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
醒来时,天色尚早,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淡紫色雾气。
我撑起身子,看着那雾气出了一会神,低低地说:“今夜、今夜你可会入梦?”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在这废旧的园子里,在这荒寂的水边,听起来象一阵短短的呜咽。
没想到夏日的黄昏也会这么寒冷。寂寞,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我抱起脚,将头埋在膝盖间。缭绫如雪,冰凉,仿佛胤禩的嘴唇贴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温柔地牵动起来,走快一点,从京城到河北也不过三遂的时间。
他必然如我思念他一般地思念着我。
或者,比我更多。
“明天就回廉王府。”我做下决定,只觉心中一安,猛地站起身来。脚下突然一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水中,脚踝疼痛钻心。
素问扶我回到湖心岛,几个宫女全都吓坏了,宝珠更是急得眼泪直流。她们并不是真的关心我,而是怕胤禛责罚。
我只是沉默不语。
不一会,宝珠带着张玉秉来为我包扎伤口。除了扭到脚外,小腿上还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张玉秉告诉我,至少要在床上休息三天。
白玉灯燃起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听到宝珠她们请安的声音。
胤禛只站在屏风外,并没有进来。那屏风是一种极薄的绢丝,上面绣着淡烟流水,柔婉幽微。他的影子便映在这片轻烟之上,笔直的身形,我看见他穿的是明黄色的滚龙袍。屏风上的流水仿佛溅到眼睛里,一片湿润。
我也没有说话。
屋里很静,可以听见若有若无的流水声。象是屏风上的,又象是窗外传来的。
还有龙涎香气。
过了一会,那香气渐渐散去,屋内没有一点声音。柔润的灯光下,地上的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我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的声音,在一片辽远的蛙声中,无奈而寂寥。
有限温存,无限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