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银的梳子梳过长长的头发,婢女一双巧手来回拨弄,也遮不住两鬓渐生的白发。(艾草文学阅读网m.321553.xyz)
芳华已逝,容颜已老。
娄皇后望着铜镜中眼尾处那细细的皱纹,想着时光匆匆,浑浑噩噩中,她这一生,已过了大半儿。
人们都道她这皇后做的简单轻巧,皇帝清心寡欲,对她相敬如宾,二十年了,后宫再没有添过什么貌美年轻的妃子。
也许,皇后做成她这样,已经相当成功了,不知暗地里有多少女子,在默默的羡慕着她。
接过婢女手中的梳子,娄皇后把自己长长的头发挽起,镶金带彩的凤冠放到一旁,只别上了一朵白玉雕成的珠花。
她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娘家有丧事,也是不许披麻戴孝的,父亲去时是这样,如今兄长去了,亦是如此。
娟儿从屋外进来,垂着头轻声禀告道:“回娘娘,皇上在千云殿。”
又在千云殿。
娄皇后苦笑,明显能听出娟儿在说千云殿时,小心翼翼的放低了声音。
其实有什么呢?二十年,她已经看开了。
“好,我知道了。”
从凳子上起身,素色凤纹的外袍披在雪白的衣裙上,金线描绘的纹路,让她这心有哀事的人,显得不那么丧气。
去往千云殿的路她很熟悉,但却从未主动踏及过那个地,不光因为那里是皇上的禁地,更因为,她不想沾染上那女子的任何气息。后宫不少妃子,都在暗暗效仿着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因为那样,多多少少可以引起皇上的注意,虽然她也渴望丈夫的关心疼爱,可她仍旧希望,皇上看她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和那个女人有任何关系。
她宁可像如今这样得不到垂爱,也不想活在别人的身阴影之下。
千云殿里寂静冷清,二十年前,它曾是整个皇宫最豪华的宫殿,皇上为了保持它的本来面貌,从未派人修缮过,如今风雨一年又一年,这千云殿,早已经失了往日的风采,变得颓废破败。
推门进去,千云殿一如十多年前的陈设,简单清雅,收拾的一尘不染,桌上还刻意的摆着一只破旧的药碗。
呵呵,怕是皇上睹物思人,常常在这千云殿里,心心念念着那可能已经变成一捧黄土的女人。
没来由的,娄皇后鼻子一酸,她虽曾痛恨过那个女人,但心里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嫉妒。
如今二十年的时光从心头淌过,恨淡了,怨淡了,嫉妒也淡了。
二十年里,这是她第二次踏进千云殿,第一次是多年前父亲去了,如今,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兄长去了。
也许她这皇后做的太过精明,所以在感情上面,就变成了一个傻子,明知皇上心中没有她,可脆弱难过到无所依靠的时候,还是会傻傻的,想要到这里来寻找一丝安慰。
绕过绣了红梅落雪的屏风,娄皇后看到倚在小塌上的皇帝,眼眶忽的热了起来,第一次,没有规规矩矩的行礼,而是抓着屏风的边角,看着那双始终低垂,没有看她一眼的眸子,一颗本就如同枯槁的心,瞬间随着兄长的离去和丈夫的冷落,变的了无生机。
“陛下,我兄长,去了。”嘶哑的声音低语一句,带着难以掩抑的脆弱。
耶律离抬头,望着面前的皇后,见她眼眶已经泛红,却极力压制着悲痛的情绪,语调中带着已经形成习惯的小心翼翼。
“我已经知道了,你明日出宫,送他最后一程吧!”耶律离淡淡的回答,并没有因为皇后的失礼而责备她。
“是!”
点点头,不多做任何停留,娄皇后转过身,默默的离开了千云殿。
也许这也会是她最后一次,踏进千云殿的门了。
人越是难过,天也就跟着伤心起来,踏出门,天空已经下起雨来。
娄皇后伸出手,接住掉落的雨滴,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同样大雨的天气,她倔强又不懂事的赌气淋在雨里,是兄长冒着雨把她拉回了屋里,声词严厉的责备她不懂得爱惜自己。
婢女及时的把雨伞遮上头顶,却被娄皇后一把推开,一步一步默默的走进雨里。
再淋这样冰凉的雨水,那个责备她的人,却再也不会有了。
兄长,柔儿有些后悔了,是不是闭上眼睛再一睁开,时光会倒退回二十年前,耳畔还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亦不会为自己求了这样孤苦的一生……
耶律离站在窗前,看着淋着雨渐渐离去的皇后,想起她也曾经是个倔强的姑娘。
当年,他从一个被欺凌的弱小皇子,步步为营成为有望夺嫡的强劲势力,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
江山换代之时,他能坐上皇位的把握不过五成,而剩下的五成,是她跪在父亲和兄长门前一天一夜求来的。
那天,像如今一样大雨倾盆,她为他祈求到了娄家的兵权支持,自己却高烧不退了好几天,直到新君继位,封后之时才稍稍有了好转。
做了皇后之后,她面对他时处处小心翼翼,耶律离本以为这该是皇后对于皇帝的敬重,可如今才看清,那样倔强的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如此卑微,不过也是在心里放的太深,就像当年,他放手让臻儿走时一样。
如今中年已过,本以为已经注定寂寥一生,却蓦然发现,有个人,一直默默跟在你的身后,等你回头。
……
英雄一生,也免不了最后孤一座。
雨后的新土掩埋了亲人,娄皇后看着坟头最后一把黄土添上,静静的站了良久,才转身离开。
车撵行至郊外的一座石桥旁,娄皇后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当年的那棵老柳还在,繁茂的枝叶一直垂到了河里,一如当年的模样。
当年也是在这里,她同家人到陵园祭奠先人回去时,被河面游来游去的野鸭吸引了目光,一时贪玩,悄悄背着行驶在前的家人,跑下了自己的马车,去追逐河面上的鸭子。
可能久居深闺的女子大都太过于娇弱,一个不留神,她便落入了河中,也落入了一生的宿命之中。
救她的人是个年轻的男子,面容冷峻,一双狭长的眼睛,带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他跃下河一言不发的将她救起,娄皇后仍记得,河中的枯枝划破了他的肩膀,抱她上岸后,胳膊的血染红了衣裳。
这是他们的初次相遇,后来她百般打听,才知道他竟是一个被众皇子欺凌,又被皇帝发配到外寺庙的皇子,耶律离。
当年一颗少女心动的太过突然,所以后来,她又以感谢为由,到外看过他几次。
少年时的耶律离对她的态度,一如他的人一样,冷漠疏离。
可再坚固冰冷的顽石,时间久了,也被她当初的单纯和热情所感染,一来二去之后,他开始慢慢敞开心扉,接受着她的到来。
而她,也越来越沉溺在那懵懂的感情当中,被他的才华,被他的冷静,被他的一切一切所吸引。
那时的她便知道,他的一生,注定不会在这寺庙中庸庸碌碌的度过。
果然,不出几年,他就一步一步,走上了北狄的高峰,对那至高无上的皇位,触手可得。
最后的一把助力,是她给的,当年她执着的,在父亲的书房前跪了一天一夜,直到大雨倾盆,直到兄长呵斥着将她拉回去,父亲才松了口,答应助他一臂之力,但条件是,许娄家一个皇后。
耶律离做到了,她安安稳稳的当上了皇后,没有一个人可以动摇她的位置。
直到,她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存在。
夜里,皇上在她身侧熟睡的时候,偶尔会一身冷汗的惊醒,然后靠着床,坐上良久。
最开始,她以为皇上不过是做了噩梦,可日子久了,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有一次,她在皇帝梦呓中,听到了一句“别走!”
她知道,他心里住了一个人,一个常常入他梦,甚至刻入了他骨髓的人。
登基的最初几年,皇上一心在政事上,从不贪恋美色。
可等江山稳然在握之后,她发现,皇帝开始断断续续的往宫中带了几个女子,而那几个女子或多或少,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当时的她,只觉得心爱的人爱上了别人,开始不甘,开始嫉妒,到最后怨恨吞噬了她内心的善良,手中开始沾染上鲜血。
刚开始时她是怕的,怕皇上会因此责备她,怕皇上会痛恨她心狠手辣。
可一切,在皇上眼中,都如同从未发生过一样,她还是她至高无上的皇后,那位置,依旧无人撼动。
她一直相信,就算皇上心中没有她,在她细心的陪伴和感动之下,他会回心转意的。
这个想法,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皇上抱了那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女人进宫,才彻底看清。
当时为了救那女人,宫里所有的太医都出动了,昂贵的药材用了无数,经验老道的太医轮番守护,连续抢救了好几天,才把那女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几天,她在皇上脸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担忧,还有清醒着,拉着那昏迷不醒的女人说了句,“别走。”
那一声“别走”,如同一记铁锤,狠狠的敲在了她的心头。
她知道,皇上心里的那个女人,来了。
果然,那女人救活以后虽半痴半傻,但皇上还是给了她后宫中无与伦比的宠爱,为她建了辉煌清雅的千云殿,无数个漫漫长夜,都宿在了那里。
这让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披着华丽外表的孔雀,金玉其外,却在没有人的地,独自梳理着自己的悲伤。
皇上为那女人,阻挡了一切有可能的伤害,她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男人,把她前所未有的宠爱,加倍的给了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在的三年里,只有她自己知道,日日心如刀绞是什么滋味。
终于,那女人还是离开了。
离开了北狄,或许,也已经离开了人世。
她以为自己又有了机会,所以比之以前更加加倍的,小心翼翼的讨好着皇上,想让自己一颗滚烫的心,像当年一样把他捂热。
可这一捂,竟是二十年。
二十年,她的青春没有了,她可以给他的父兄的支持也没有了,又或许,他也已经不需要了,所以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了任何,足以打动他的东西。
于是一颗炙热的心,也就凉了。
风吹过,把平缓的河面吹出一圈圈苍老的皱纹,如同她的人和心一样。
走到河岸边坐下,娄皇后拭了一把眼角的温热,把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静静的望着垂进水面的倒柳,想着如果重新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为自己选择这样的一生。
身边有脚步声走近,娄皇后以为是婢女追了过来,未曾回头,往水面看了一眼,却怔在了当场。
回过头,耶律离身着便衣,只除了岁月在脸上留下了沧桑,余下的,竟一如少年时的模样。
“柔儿。”
耶律离的一声轻唤,险些让娄皇后以为,自己当真又回到了过去,因为他没有疏离的称她一声“皇后”,而是亲切的,唤了她的乳名。
蹲下身子,耶律离伸手擦拭掉娄皇后脸颊的泪水,望着伴了他大半生的人,柔声说道:“听说外百花园的花儿都开了,等过几天,我带你去住些日子。”
“你,说什么?”娄皇后震惊之余,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老了,政事上的事情,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所以以后,就多交给桓儿处理了。我记得年轻时,曾答应过你去百花园看花,这个承诺,拖了有些晚了。”
百花园。
他竟还记得!娄皇后以为,这一句玩笑话,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的当真了。
没想到,在她要绝望放弃的时候,却又梦幻般的实现了。
看着怔怔的皇后,耶律离牵起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朝着不远处的马车缓缓走去。
他一直以为,在绝望中救了他的人是杨臻,如今人到暮年,回望这一生才发现,一直救慰着他的,是这个从他没落到辉煌,默默伴了他一生的女人。
也不知,这觉悟的时间,算不算太晚。